“沒有,”心慈搖搖頭,黯然道:“師傅可能被炸得灰飛煙滅了……”


    “唔,”朱棣卻將信將疑道:“按說,這樣的爆炸中,人是不可能活下來的。可他是姚廣孝啊!在他身上,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我們也希望如此,”心嚴歎氣道:“可師傅那麽大年紀了,哪受得了這樣的爆炸?”


    “繼續找找看吧……”朱棣其實也沒抱太大希望,不然他也不會來給姚廣孝上百日墳,但畢竟一天沒見到屍首,自己的老朋友,就還有一線活著的希望!


    “是。”和尚們應一聲,便繼續開始搜尋工作。


    朱棣正在對著夜空憑吊自己的老友,突然聽到身後腳步聲響起,不用迴頭也知道誰來了。


    “什麽事兒?”


    “皇上,朱允炆解送進京了。”老太監趙贏給朱棣帶來了另一個和尚的消息。


    “朱允炆!”這消息讓朱棣一下子從一種情緒中掙脫出來,進入了另一種情緒,那雙蒼老無助的眼睛,一下子變得冷峻無比。“迴宮!”


    朱棣這一生,是戰鬥的一生,是波瀾壯闊的一生,是不斷追逐目標的一生。從三十一歲起兵造反,最終奪下皇位,修成永樂大典、派鄭和數下西洋,派張輔平定安南,禦駕親征打花了韃靼瓦剌,還營建了宏偉壯麗的北京城!


    這些事情裏任何一條,換了別人,都很難辦到,他卻在短短十幾年裏全都完成了,做皇帝做到這個份上,實在是千古少有。


    但就是這樣雄才偉略的皇帝,一樣有自己的悲傷和不安。十年前,摯愛的皇後去世讓他悲傷不已,今夜裏來拜祭自己唯一的朋友,也讓他悲從中來。而他最大的不安,就是那失蹤了十四年之久的朱允炆……


    十四年前,他率大軍攻入京城,迎接他的卻是紫禁城的熊熊大火,在火中並未找到建文帝朱允炆的屍體!之後雖然對天下宣布,朱允炆已經縱火自焚,但朱棣一刻都沒有放鬆對自己這個侄兒的尋找……十四年來,他派了鄭和胡灐兩路人馬,從水上陸地找尋建文的足跡,一次次近在眼前,又一次次無功而返,讓朱棣那強壯的神經飽受摧殘,以致於朱允炆這三個字,甚至成了永樂大帝心頭,久久揮之不去的夢魘。


    然而今天,一切折騰都到了終點,這場夢魘也終於,到了醒來的時候。


    迴去的路上,朱棣的心中滿是興奮期待和恐懼……是的,恐懼,他發現自己,竟不知該如何麵對這個侄兒,是盛氣淩人、是平易近人,還是聽他搬出太祖來,對自己義正言辭的指責?


    盡管已經是大明朝的皇帝,盡管已經功勳赫赫、前無古人,但在這座父親建立的都城中,朱棣永遠也無法理直氣壯,他總是會感覺到,父親的幽靈盤旋在金陵上空,用一種輕蔑的眼光,睥睨著自己這個叛逆者……


    “今天,一切都要做個了斷!”便轎停下時,朱棣也終於定下心神,待走下轎來,臉上的猶疑畏懼,已經無影無蹤了……


    取而代之的,是那位手握乾坤、雄霸天下的永樂皇帝!


    乾清宮中,火把照天,守衛是平時的三倍,太監侍衛們如臨大敵,全神貫注的守衛著這座宮殿,因為建文帝就被關押在裏頭。


    趙贏走到朱棣身邊,輕聲道:“皇上,要不要現在就見他。”頓一頓道:“或者晚一些也可以。”


    “現在就見。”說完,朱棣便大步邁入宮中。太祖也罷、建文也罷,統統都是過眼雲煙,現在大明的皇帝是自己,我無所畏懼!


    層層侍衛讓開去路,把皇帝引到乾清宮的一間偏殿中,那裏頭,坐著個神態安詳、麵容清絕的中年和尚。


    朱棣緊緊盯著那和尚,盡管十八年沒見,但還是一下就和記憶中的那個乳臭未幹的建文皇帝對上了號。不過畢竟十八年沒見,而且之前也統共沒見過幾麵,朱棣也不敢確定,這人就一定是建文。


    “老奴已經找當年侍奉他的太監宮女辨認過了,”看到皇帝疑惑的神情,趙贏在朱棣耳邊輕聲道:“而且據紀綱的人交代,建文腋下有個黑痣,當初懿文太子妃就是憑那顆痣,和他相認的。”頓一頓,他小聲道:“已經檢查過了,確實腋下有痣。”


    “唔。”朱棣點點頭,對趙贏的能力他還是信得過的,看看這間偏殿,朱棣緩緩道:“還記得這間屋嗎?”


    “記得,”僧人那溫和的聲音響起:“當年皇爺爺賓天,我就是在這兒接見的你。”說著笑笑道:“沒記錯的話,這間大殿應該已經燒了,難為皇叔把它重新複原了。”


    “朕身為天子,不過舉手之勞,何足掛齒。”朱棣已經基本相信,此人就是朱允炆了。那種坐在那裏,就像主人一樣的感覺,可不是隨便什麽冒牌貨能裝出來的。


    這可是大明皇帝的寢宮——乾清宮啊!


    “是啊,你是皇帝了。”那和尚柔和的笑道:“而且是一位非常成功的皇帝。”


    “是嗎?”朱棣的嘴角,情不自禁微微上揚。畢竟,這天下有資格評價他的不多,眼前這位恰恰是其中之一。“能得到手下敗將的誇獎,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是的,我失敗了,”那和尚完全沒有火氣,依然笑著坐在那裏道:“現在隻是一個六根清淨的僧人,你就是讓我下跪,我也毫不猶豫。”


    “免了吧。”朱棣的心情,變得極為放鬆,現在的談話,要比他來時設想的愉快太多。


    李嚴給朱棣搬了把椅子,讓皇帝和和尚對坐。


    。


    偏殿中宮燈昏黃,正適合這種撫今憶昔的交談。


    “當初,你是怎麽逃出去的?”朱棣終於問出了,在心裏埋藏了十幾年的疑問。


    “當年,”和尚的目光漸漸深邃起來,帶著皇帝迴到了十四年前那個炎熱的夏天。“你率領軍隊渡過長江,兵臨城下,京城裏頭亂成了一團,一向被我倚為左膀右臂的穀王叔和李景隆,竟然擅自打開金川門,放你的軍隊入城。”


    隨著他的話,朱棣也迴到了那最難忘的一段時光,隻有他自己知道,這天下奪的是多僥幸,所以他一直堅信,自己才是天命所歸!“這是因為,天命在朕不在你。”


    和尚笑笑,不和他爭辯,接著道:“那時候,我身邊的人都知道大勢已去,皇後也自殺殉國。本來我也萬念俱灰,想要隨她而去……”


    朱棣不再言語,仔細聽和尚講述那段秘辛道:“但常茂、懷恩他們幾個救下了我。我哭著說,君王死社稷,難道還有錯嗎?他們便勸我,說,天下事尚有可為,國有難,君主可以出亡,此亦曆朝故例。”


    朱棣點點頭,此刻他已經對對方的身份,深信不疑了。


    “可是普天之大,何處可以安身啊?當時你們的軍隊已經入了內城,京城內外更是大軍雲集,我覺著就是想逃,也難以逃走了啊。”


    朱棣又點點頭,這就是他不明白的地方,明明已經把京城圍得水泄不通,朱允炆他們是怎麽逃走的?


    “這時候,皇爺爺留給朕的主錄僧溥洽來了,他告訴朕,太祖賓天前,曾在他那留有遺篋,並囑咐他,若皇上有大難時可開啟,內有救急之法。”和尚緩緩迴憶道:“眾人一聽是太祖的安排,都很振奮,趕忙讓溥洽把那遺篋拿來。那是一口很高很大的紅木箱子,本身就十分堅固,外頭還包了厚厚的鐵皮,箱子上鎖著大鐵鎖,卻沒有鑰匙。”


    “鑰匙在哪裏?”朱棣已經全然沉浸在和尚的講述中。


    “沒有人知道,況且就算有鑰匙也沒用,因為鎖眼裏灌了銅。”和尚緩緩道:“還是常茂表兄用一柄鐵錘,把鎖頭直接砸掉,這才打開了。”


    “裏頭有什麽?”朱棣追問道。


    “有十數套僧衣僧帽僧鞋,整整齊齊摞在裏頭,”和尚迴憶道:“還有一摞度牒,上頭寫著‘應文’、‘應能’、‘應賢’之類的法號。最底下是一張黃紙,上頭是皇爺爺的禦筆……”說到這兒,和尚眼眶濕潤了,哽咽道:“寫的是,‘應文從鬼門出,餘從水關禦溝而行,薄暮會於神樂觀之西房。’”


    “原來如此!”和尚說到這兒,朱棣已經全明白了,原來侄子是靠著太祖皇帝留下的法子,剃發為僧,和手下分頭出城。而且太祖皇帝安排的路線——從鬼門到神樂觀,正是最不引人注意,也是自己當時防備最鬆懈的地方。


    而當時,化妝成和尚,無疑是最好的選擇——因為姚廣孝名聲如日中天,手下的一幹武僧在軍中領兵打仗,攻無不克。這讓燕王軍的將士們,對和尚懷著天然的敬畏,一看見光頭便十分客氣,讓朱允炆的出逃,變得十分順利。


    “想不到,父皇竟能算到身後之事,”朱棣不禁感歎起來,說著怒氣湧起道:“那為何不幹脆傳位給我?!”其實,他也知道,這隻是向來喜歡為子孫安排好一切的父皇,給朱允炆安排的後手罷了,朱元璋就是神仙也算不到,四年之後會發生的靖難之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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