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底的京城,已經十分炎熱了,知了嘶嘶叫著,給本來就心緒不寧的人們,又平添了幾分煩躁。


    已經成為京城中心的太子東宮,一如往日的門庭若市,除了各部尚書每天要來遞送政務外,留守京城的蹇義、楊士奇等人,也幾乎從早到晚在東宮襄讚。


    這個夏天,對太子來說很不好過,兩名宮女輕輕打著扇子,朱高熾還是滿頭大汗,除了天熱是一方麵,漢王和紀綱的異動才是真正讓他煩躁的原因。


    皇帝剛離京的二十幾天,他們還一切如常,但從十幾天前,兩人便按捺不住,開始活動起來。每天拜訪漢王的勳貴武將絡繹不絕,紀綱也開始大肆抓捕王賢在京城安排的密探,一副要將金陵城重新經營成鐵板一塊的架勢。


    更讓太子憂心忡忡的是,朱高煦在已然擁有三護衛和天策衛這樣龐大的軍隊的基礎上,竟然還要大肆擴軍。而且是說幹就幹,竟硬生生弄出個什麽天策左右二衛來!而且那邊天策左衛和天策右衛的編製還沒批下來,這邊就已經開始大肆招兵買馬。這種事對別人來說,可能是千難萬難,但對在軍中有絕對權威的漢王來說,就是易如反掌了,他一聲招唿,各衛便有軍官帶著士兵紛紛退伍,加入到他的部隊中。短短幾天時間,其設在神策門內的軍營,已經召集了三五千人了,而且人數還在急劇增加中。


    兵部尚書方賓已是不堪其擾,隻好來太子這裏求援……


    “殿下,漢王的人現在是天天在兵部坐著,向為臣要兩衛兵馬的編製。”方賓愁眉苦臉的坐在下首,對太子、蹇義、楊士奇等人大倒苦水:“我跟他們說,沒有旨意兵部也無權給出新的編製。他們卻說,皇上已經說了,要大大加強漢王的護衛,怎麽個加強法,當然是增加護衛了。還問我是否要欺君?”


    “哎。”蹇義聞言歎氣道:“好好的什麽人突然行刺漢王,皇上一心疼,就任他胡作非為了。”說起來,蹇尚書也是老牌太子黨了,隻是去年迎駕事件下了一趟詔獄,雖然很快又被放出來官複原職,但心靈遭到創傷卻難以愈合,加上年紀也大了,已是毫無銳氣,整日裏隻知道長籲短歎。


    “老部堂此言差矣,皇上隻說給漢王加強護衛,並未明說要增加軍隊。”同樣蹲過詔獄又被放出來的楊士奇,卻是越挫越勇,絲毫沒有沒漢王的架勢嚇住道:“我看漢王此舉,有拿著雞毛當令箭之嫌,方尚書無須理會,任他們鬧去吧,鬧大了沒他們的好果子吃。”


    “楊學士說得輕鬆,”方賓哭喪著臉道:“不信咱倆換個位置瞧瞧,保準你也跟坐在火爐上一樣。”


    “他們還能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不成?”楊士奇淡淡道:“方尚書的苦惱,無非就是不敢得罪漢王罷了……”


    “逼急了,他們還真有可能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方賓鬱悶道:“楊學士說我怕得罪漢王,就更讓人傷心了,我現在得罪的他們還不夠麽?”


    “好了。”太子拿著手帕擦汗道:“方尚書的不易,孤是知道的,隻是兩護衛的編製,也不是孤能做主的,我這就稟報父皇,一切聽憑聖裁吧。”


    “殿下,不能稟報皇上!”楊士奇卻斷然道:“如果報給皇上,皇上還真有可能會批準,我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了?”


    “可方尚書那邊,已是招架不住,再說這麽大的事,孤總不能瞞著父皇吧?”太子歎口氣道。


    “皇上雖然在北京行在,但京城的事情,必然有所洞悉,說不定就在看殿下如何處理呢!”楊士奇智計深沉,又常伴君側,對朱棣的了解,要遠超過朱高熾這個當兒子的。他沉聲道:“這件事如果不是漢王幹的,而是別人所為,殿下按下不報,必然會被皇上懷疑有貳心。但是漢王所為的話,如果殿下稟報上去,必然會被皇上視為告狀……皇上會想,好啊,漢王已經傷成那樣了,不過是一點過激的反應,太子便像抓著天大把柄似的,要告他謀反!”


    “……”聽了楊士奇之言,太子剛擦幹的額頭又滿是汗水,這次卻沒有感到燥熱,而是通體冰涼。“楊師傅說的有道理,在皇上眼裏,我這個當哥哥的,就該讓著弟弟,何況高煦還剛受了傷呢。”


    “所以太子按著不稟報,皇上並不會認為你有貳心,反而會覺著殿下能包容漢王,像個當兄長的樣子。”楊士奇侃侃而談道:“所以這件事,為臣以為正確的處理方式,就是裝聾作啞。”


    “那是縱容!”蹇義悶聲道。


    “老部堂忘了鄭伯克段的故事麽?”楊士奇眼中精光一閃,淡淡道。


    “哦……”太子書房中另外三人,聞言齊齊倒抽一口冷氣,才知道楊士奇是個地道的狠角色。


    所謂鄭伯克段,可稱得上是《春秋》中首年的第一大事。鄭伯就是鄭莊公,而段就是他的弟弟公叔段。鄭莊公在位時,他的母後薑氏特別寵愛公叔段,在極力想讓公叔段即位不成後,便變本加厲的讓鄭莊公給他遠超規製的封地。大臣勸鄭莊公不要答應,莊公卻滿足了母後和弟弟的要求。後來公叔段又接連吞並兩處地方,幾乎要把鄭國一分為二了,大臣勸莊公對付他,莊公還是不肯。


    見兄長如此懦弱,公叔段野心膨脹,他備齊了兵甲糧秣,準備發動叛變。薑氏也準備為共叔段打開城門做內應。哪知莊公暗地裏早有準備,在其發動之日出兵平叛。因為之前公叔段肆意妄為太過,已經人心盡失,結果被莊公輕易擊敗,平定了叛亂。


    。


    在座諸位都是飽讀詩書的,自然對這個故事耳熟能詳,也都能體會到鄭莊公深沉的心機……身為君主,他自然將威脅到自己的公叔段視為大敵,但公叔段是他的親兄弟,他母親寵愛的小兒子,貿然對他下手,必然會落個不孝不義的罵名,被國民唾棄,甚至危及統治。鄭莊公便采取縱容的方式,讓公叔段愈加肆無忌憚,惡行令國民痛恨。又故意示弱,使其有謀逆之心,並要和母後真正付諸行動時,才突然動手一舉成擒。這樣國民反而會覺著莊公此舉理所應當,不會說他不仁不孝。


    但其實,這一切都是鄭莊公的圈套,公叔段走向滅亡固然咎由自取,但也離不開他的縱容引導……哪怕兩千年過去了,這份陰險偽善,還在深深震撼著人們的心靈。


    良久,太子內書房中的眾人,才從沉默中走出……


    “士奇端得是高招。”蹇義撚須沉思道:“但所謂盡信書不如無書,鄭伯可以用這種法子克段,太子卻不能用這種法子克漢。”


    “是。”方賓也附和道:“鄭莊公是鄭國的君主,手握軍政大權,臣子也是忠於他的,這才有底氣縱容公叔段。可是殿下卻隻是太子,軍政大權和臣子的忠誠,都是屬於皇上的。縱容漢王的結果隻怕是玩火自焚。”


    太子雖然沒說話,但是微微點頭,顯然也有同樣的顧慮。他把頭轉向楊士奇,想聽聽這個大明朝最智慧的腦袋,還會說什麽。


    “二位說的不錯,我們是要仿古但不拘泥古法。”楊士奇麵容清瘦,兩眼閃著智慧的光,撚須笑道:“那麽隻要防止他們狗急跳牆就好了。”


    “如何防止?”


    “山西白蓮教的事情已經順利解決,兵部可下函命府軍前衛速速南下接受整編。”楊士奇胸有成竹道:“到時候再請太孫以京城不安、擔心父親安危為由上書皇上,要求留在京城。太孫說話可比殿下管用多了,這樣既能狠狠告漢王一狀,皇上又懷疑不到殿下頭上。”


    “而且有了府軍前衛的三萬兵馬,殿下手中無可信之兵的窘境,也就一去不複返了。”方賓也振奮起來道:“三萬兵馬雖然不多,但足以讓漢王輕易不敢妄動了!”


    “隻要時間一久,就算有紀綱打掩護,漢王的不法行徑自然能傳到皇上耳中。”蹇義也終於笑道:“到時候皇上再寵愛漢王,也不能容忍他繼續在京城胡作非為的。”


    太子聽得頻頻點頭,心中的煩躁去了大半,又問道:“那麽現在京城的亂象怎麽辦?孤若是束手不管,如何對得起京城百姓?把個好好的京城搞得一團糟,也對不起父皇的信任啊。”


    “哈哈殿下何須憂慮,為您解憂的那個人,應該也快迴來了吧?”楊士奇淡淡一笑道。


    “呃……”朱高熾眼前一亮,第一次露出笑容道:“前日接到消息說,仲德已經過了河南,應該不日就會迴京。”


    “那殿下還有什麽好憂愁的呢?”楊士奇笑道:“王賢一到,就有人和他們鬥了,相信他會把一切處理好的。”


    “哎,什麽難事都往他身上推,”朱高熾歎氣道:“孤心裏實在過意不去。”


    “能者多勞麽。”楊士奇笑道:“殿下待他不薄,正是他報效殿下的時候了。”


    “也隻能這樣了。”太子點點頭,又正色道:“你們要保護好他,千萬不能讓他在廟堂之上吃了虧。”


    “那是自然……”眾人肅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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