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鈴的馬車離開不久,洗刷幹淨的舉子們便穿戴一新的陸續從澡堂出來。為了給他們洗塵,王賢特意包下了整個澡堂,而且還十分貼心的按每個人的尺碼,準備嶄新的衣衫鞋帽,都是京城最有名的福瑞祥出品,穿上去立馬煥然一新。


    有道是佛靠金裝、人靠衣裝,洗完澡、穿好衣衫的舉人們,終於擺脫了剛出獄時的晦氣,恢複了幾分昔日的風流灑脫,不過他們對王賢的感激之情,卻不減反增,對他也益發恭敬起來。這不難理解,一來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如今他們算是落了難,別人雖不至於躲著他們,可像王賢這樣解衣衣我,推食食我,就沒有幾個人願意做了。更何況,以王賢今時今日之地位,完全用不著討好好他們,相反他們這些落第舉子應該好生討好他一番才是正辦。


    眾舉人和王賢在澡堂門前說了好一會兒話,待最後進去的於謙也出來,王賢笑道:“上車,迴會館。”舉子們便登上來時的馬車,於謙上車前還東張西望,被王賢取笑道:“別看了,已經迴去了。”


    “那我就放心了。”於謙這才訕訕笑著上了馬車。


    。


    浙江會館位於秦淮河畔,原先是元朝的一座兵營,大明建國後廢棄,被浙江商人買下來,重建成了浙江會館,供進京做生意的商人和趕考的舉子使用。在京的浙商特別多,這座會館自然修得又大又體麵,平時浙江商人進京,抑或浙江籍官員在京中排班候缺之類,都住在這裏頭,隻需要繳納少量的房租便可。不過每逢****時,會館裏住的商人之類便自覺搬出去,騰出住處給進京趕考的舉子居住。


    馬車徑直駛入會館,在院子中停下來,當車簾掀開,舉子們發現院子裏站滿了人。這都是等在那裏迎接他們的,除了林榮興、李寓等剛從貢院迴來的同年,還有會館的人員、浙江的商人,還有浙江籍的官員……雖然尚書侍郎這一級的沒有親至,但武選司郎中柴車等人的到來,已經給足了這些失意舉子們麵子。不過舉子們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他們其實是看在王賢的麵子上才會來的。


    舉子們一下馬車,眾人便包圍上來,用親熱的語言慰問他們,用親切的舉動簇擁著他們進了會館的大廳。大廳中已經擺開一溜十張大八仙桌,桌上擺滿了瓜果時蔬,美酒佳肴,隻是熱菜還沒上。


    王賢和柴車請一眾舉人在正廳就坐,在同鄉前輩高官麵前,舉人們姿態擺的極低,自然遜謝不已,卻架不住王賢等人的熱情,說今天他們才是主角,執意把他們按在座位上,舉人們這才有些惴惴的就坐。


    待舉人們都就坐,眾同鄉才分主次入席,王賢和柴車這樣的高官自然在主桌就坐,本來這裏以王賢這個從四品的北鎮撫司鎮撫為尊,但他執意不肯淩駕柴車這個曾有恩於他的前輩之上,非把柴車按在了主位上。柴車不好再跟王賢磨嘰,隻好勉為其難坐了主座,但也隻是端起酒杯說了幾句寬慰之語,便把話語權讓給了王賢。


    王賢沒有端起酒杯,而是離席走到堂中,朝眾舉人深深鞠躬,把中舉人驚得忙站起來,紛紛側身不敢受他的大禮,口中連稱‘使不得,使不得,我等生受不起大人的大禮。’


    “你們受得起。”王賢卻一臉愧疚道:“因為諸位遭此無妄之災,連會試都錯過了,其實是受在下的牽連。”說著深深作揖道:“雖然再道歉也無法彌補諸位萬一,但我還是要誠摯的向諸位道歉,實在太對不起各位了!”


    “……”大廳中登時安靜下來,大家都不是瞎子聾子,之前王賢和紀綱針鋒相對,雖然矛盾沒有公開過,但眾人也還是有所耳聞,自然不難聯想到,這次浙江舉子挨整,是被王賢殃及池魚了。不過這話王賢不提,哪個也不會在他麵前講的,畢竟誰也不想得罪這位‘貴同鄉’。


    一般來講,這種事便不會再提起,畢竟人都是愛麵子的,越大的官兒就越好麵兒,最多是大人物的心裏記著這份人情,以後設法補償一下就是。之前王賢為他們積極奔走,在刑部門前接他們出獄,又體貼安排他們去洗澡,還在會館張羅這麽盛大的筵席為他們接風,在眾舉人看來,已經是很有人情味的了,大家縱使心裏還有些怨念,卻也對他好感大增。


    可王賢偏偏跟別人不一樣,他不僅主動提了,而且還是在大庭廣眾之下,當著所有同鄉的麵向他們道歉,這讓眾舉人僅存的那點怨念也蕩然無存,心情也激蕩起來,趕忙七手八腳把王賢攙扶起來,紛紛垂淚道:“大人何必如此,冤有頭債有主,我們恨也是恨紀綱,怎麽也怪不到您的頭上?”


    “你們就不要寬慰我了。”王賢也淚水滿眶道:“要不是因為跟我同鄉,你們豈能被紀綱惦記上?不管你們怪不怪罪,這次都是我虧欠你們的!”


    “好了好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就不要做小兒女態了。”這時候柴車的作用就體現出來了,他拉起王賢,也讓眾舉人坐下道:“仲德有擔當,不願意像有些人那樣推諉責任。小謙他們重情義,不願讓仲德有心理負擔。這種友愛之情,真是我們浙江同鄉之福啊!”


    眾人也紛紛附和道:“是啊是啊,這才是當初前輩建立這座會館的初衷,就是讓我們同鄉在這京師能相親相愛、同心協力!”大廳中的氣氛一下熱烈了不少,眾同鄉間的感情,似乎都因此升溫許多。


    好一番推杯換盞之後,王賢才又開口道:“眾位不跟我計較,那是你們大人大量,但我若不盡力補償諸位,就實在不當人子了。”他一擺手,讓眾舉子先聽他說完。大廳中一下安靜下來,隻聽王賢擲地有聲道:


    “無論如何,諸位耽誤了這一科,就得再等上三年了。如果有意留在京城用功的,我可以想辦法讓你們入國子監讀書,並定期為你們延請名師、舉辦文會以增益學問!”


    此言一出,眾舉子登時一陣驚唿,他們縱使原先是井底之蛙,但經過此番京城之行,也都知道大明朝的文化中心是在金陵,那些詞臣文士聚集在京城,各種文會詩會層出不窮。隻有在這個圈子裏待著,才能時時體會到朝廷最新的方針大政、士林最新的思潮文風,對之前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舉子們來說,是開闊眼界、跟隨潮流的不二寶地。


    若能在京城遊學二年,必然會帶來質的提高,是在地方上閉門造車無論如何也達不到的。不過京都米貴,久居不易,哪怕他們眼下是舉人老爺了,要是常住數載的話,也會吃力得很……但若能入國子監讀書,就算是增廣生,沒得廩米,起碼吃住不花錢,能大大節省他們的開支。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坐監讀書能時時得到名師耳提麵命,更有機會結交達官貴人的子弟……朝中勳貴和高官子弟,隻要想讀書的,就能恩蔭入監,譬如那胡種就是監生。若能趁機交好幾個高官子弟,對他們未來的仕途自然大有好處。


    不過國子監也隻是對勳貴高官的子弟大開方便之門,這時候大明朝的節操還沒丟光,沒開捐監的口子,對他們這些平民出身的家夥來說,想要入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得各自省裏的學政推薦才有資格。不過學政也不能胡亂推薦這麽多人入監,那些府縣學裏還有多少老掉牙的家夥,在排隊等候入監呢,哪能讓他們這多人插號?


    所以王賢這個提議實在太誘人了,以至於他一提出來,絕大多數人都動心了,但問題又來了,人家王大人可能本意隻是安排幾個人入監意思意思,他們幾十號人一擁而上,豈不是讓王大人好生為難?


    是以舉人們互相望著,都想開口應下,卻又怕讓人覺著太自私,好一會兒都沒人啟齒。


    “怎麽,都對入監讀書沒興趣?”柴車笑道:“你們應該知道,入監讀書有多大好處吧?對會試落第的舉子來說,那是最好的去處了。”


    眾舉人訕訕笑起來,還是有個心直口快的,說出了他們的顧慮:“正是大夥都想去,才不好意思開口。”


    “哈哈哈,原來是這個原因。”柴車放聲大笑起來道:“還是都把心放到肚子裏,仲德既然敢說這種話,那就是有把握把你們都弄進去。”


    “真的?”眾舉人一下喜出望外,雖然他們都知道,以柴郎中的身份,肯定不會騙他們。但還是得聽到王賢親口確認才能徹底放心。


    “當然是要去一起去了。”王賢終於露出笑容道:“若是想去的,迴頭跟我說一聲,然後隻管入監就是,其餘的事情都交給我。”


    王賢這話說得簡單,但任誰都知道,為了做到這一點,他還不知付出多大代價,欠了多大人情呢?而他原本並不需要這樣做……


    “多謝大人。”眾舉人一起起身施禮,雖然有人還是想迴杭州去,但不影響他們向王賢表達自己的感佩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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