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對黃偐的話不以為然,他認為王賢和紀綱別苗頭是有的,王賢和太子感情還很深也是有的,但這都構不成王賢保護胡廣等人的理由。像王賢這樣的聰明人,如果為太子舍身而出還在情理之中,但是不會為一群江西佬出頭的。


    而且在帝王心中,文官不過是一群隻知道盆裏爭食的家犬,把他們捧得再高,也威脅不到皇家的江山。武官就不同了,那是一群虎狼,要是不對他們加以限製,他活著自然沒事兒,但等他百年之後,那是要把他的子孫吃得骨頭都不剩的。


    所以天下人都覺著,朱棣是馬上皇帝,和那群靖難功臣稱兄道弟,對他們好的沒話說,所以皇帝應該是重武輕文的。這樣想的人,都太傻太天真了,就像朱棣打著維護藩王利益的旗號起兵靖難,等他一坐上皇位,削起藩來比他侄子還猛,隻不過手段更高了些而已。


    對於稱職的君王來說,他的行為並不受感情的控製,而是由他屁股底下的龍椅決定的。朱棣頭腦十分清醒,為了朱家的江山千秋萬代,他是一定要推行重文抑武的國策。隻是之前朱棣因為天下未靖,雖然有心提高文官地位,卻也得顧忌武官的感受。但現在四海晏然、已經不會再有大戰了,他就不能再耽擱下去了。


    所以年前朱棣翻看錦衣衛呈上的名冊,說那句‘縉猶在耶?’紀綱給理解成皇帝嫌解縉還活著,其實是錯誤的。皇帝其實是覺著,解縉這些年遭得罪也夠了,作為天下文人的榜樣,不應該再受折辱了。皇帝是想把解縉給放了,結果紀綱卻把解縉給殺了,這讓朱棣極不滿意,才促成皇帝想換個人來管詔獄的念頭。而王賢這個舉人,說起來也算是讀書人,又是太孫的好兄弟,讓他來管詔獄,必能保護好牢裏那些文官。那些家夥雖然是鐵杆太子黨不假,卻也是大明文臣的種子。皇帝把他們關在牢裏,讓他們避開二龍奪嫡的兇險風浪,又何嚐不是一種保護?


    這就是帝王心術,對你好不一定真就是想讓你好,對你不好,也不一定是真惡了你……就像皇帝把王賢推到北鎮撫司的位子上,看上去好像是莫大的信任和提攜,可那是把他放到最兇猛的野獸麵前,除了性命相博沒有第二條路。但饒是皇帝已經高看王賢一眼,卻還是驚喜的發現,他的表現比自己料想的還要好。王賢竟在勢傾天下的紀綱麵前不落下風,甚至打得紀綱手忙腳亂。


    更讓皇帝感到欣慰的是,王賢這種正經舉人就是比紀綱那種肄業的諸生,要更能體會到聖意的變化,他上任之後主動交權刑科,明確北鎮撫司不奉旨意絕不出動,都符合皇帝收權的想法。這次王賢把科場案攪成了僵局,同樣符合皇帝的想法——按照紀綱安排的路子下去,皇帝隻能大開殺戒,然而大明朝已經死了一個首輔,不能再死一個了,不然文官徹底翻不過身來了。在皇帝看來,王賢顯然比紀綱更明白自己的心意。把案子攪合到這種程度,外人看不清楚,皇帝卻明明白白,進退自如。


    想要嚴辦的話,隻消奪去那陳周的舉人資格,三木之下,必然說實話。想要淡化此案的影響,則不剝奪陳周的舉人資格,讓此案的真相永遠掩蓋下去,然後自然是找幾隻替罪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憑本心講,朱棣是真想把胡廣這幫人統統殺掉,但就像他不能因為感情好,就繼續偏重武將一樣,也不能因為這群文官王八蛋,就改變自己提高文官地位的初衷。


    而且畢竟胡廣也隻不過給了十個人考題,就算胡種也不過買了二三十份考題,後來王賢搜出來的上百份考題,多半還是紀綱暗中擴散開來的……朱棣深諳人性,知道這種以權謀私的事情,換個人上來也不大可能避免。


    。


    皇帝在那裏沉吟不語,黃偐和朱九都心裏打鼓,不知道朱棣到底是個什麽想法。


    好一會兒,才見皇帝站起身來,兩人忙平息凝神,目光隨著皇帝的步履緩緩移動。


    “那些舉子現在如何?”沒想到,皇帝問起了這茬。


    “迴皇上,”朱九馬上道:“那些舉子從案發那天直到如今,還都在貢院裏頭關著呢。他們既不能迴家,又都無事可幹。雖然朝廷供給他們吃食炭火,倒也凍不著餓不著,可這樣下去,要不了幾天就會鬧出大亂子的。”


    “唔。”朱棣點點頭,讚同道:“要盡快重考,讓楊士奇擔任主考官,重新出題重新考試,這次一定不能再出亂子了!”


    按說皇帝發話,黃偐就該派人去把楊士奇召過來,可他也不糊塗,知道案子還沒審清呢,皇帝就說要重考的事兒,這不是暗示他們要盡快結案麽?草草結案的話,勢必無法刨根究底,那豈不是說這一場紀都督又敗給王賢了?紀綱的輸贏,黃公公並不太放在心上,他擔心的是自己剛才說王賢的壞話,顯然沒有摸準皇帝的想法,這會不會引起皇上的反感呢?


    沒辦法,他雖然也算是老臣了,但歸根結底還是個伺候皇帝的死太監。


    “怎麽?”朱棣見他愣神,沉聲問道:“你不同想法?”


    “臣沒有不同想法,”黃偐忙定定神道:“隻是想到這樣一來,那邊的案子必須要加快結案了,誰有罪誰無罪,總得交代清楚才好開考。”


    “也不用那麽快結案。”朱棣的心思真的很難揣測,隻見他搖搖頭道:“案子該怎麽審怎麽審,不要去幹擾法司。”


    “是。”黃偐心情一鬆,卻更加迷糊了,不知道皇帝葫蘆裏賣得什麽藥。


    他不明白,卻有人能明白。畢竟十幾年的書不是白讀的,刑部尚書吳大人和左都禦史劉大人,就從皇帝撲朔的旨意中,琢磨出許多道道來……


    永樂皇帝的聖意難測,但為臣者卻偏偏要揣測聖意,不明白皇帝什麽意思,把差事辦得違了皇帝的心意,那可就輕則危急仕途,重則要啷當下獄的了。所以兩人接著商議案情的機會,湊在劉觀的簽押房中,屏退左右商議起來……


    吳中苦著一張臉問道:“劉大人,您說皇上一麵下令盡快重考,一麵又命我們按部就班,這到底是個什麽意思?”


    “嗬嗬思正兄是一葉障目不見泰山,”劉觀卻淡定的笑道:“皇上的意思還是挺明白的,你想想,重考的主考官是誰?”


    “楊士奇。”吳中心說這不是明知故問麽。


    “籍貫?”劉觀又問道。


    “江西……”吳中說著有些明白了:“一個江西籍的主考犯了事,欽點的繼任者卻還是江西人,這說明皇上不認為朝中有贛黨。”


    “應該說,皇上不想讓天下人認為,朝中有個贛黨。”劉觀沉聲道:“所以此案不易擴大。”


    “那為何不早點結案呢?”吳中不解道。


    “嗬嗬。”劉觀撚須笑起來道:“雖然有人在暗中幫著胡學士等人,但皇上洞燭高照,自然知道考題泄露一事乃空穴來風,非是無因,雖然從全局考慮,不明著追究下去。但不能不略做懲罰,否則豈不讓人以為天子可欺?”


    “你是說,”吳中恍然道:“皇上故意拖著案子,讓那些浙江和江西的舉子錯過這次會試?”


    “不錯,隻是讓那些官家子弟蹉跎三年,聖上已經很是仁慈了。”劉觀臉上現出濃濃的欽佩之色道:“而且這樣也免了聖上幹預司法的口實,吾皇實在是英名!”


    “是啊,皇上這樣還真是最好辦法。”吳中讚一聲,又有些惋惜道:“隻是這樣一來,那些浙江舉子就可憐了,本來沒他們什麽事兒的。”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聖上以一身禦天下人,不可能顧及到所有人的。”劉觀緩緩道:“不過是晚一科及第而已,再說今科也不一定能考中。”明白了皇上的意思,接下來該怎麽做,也就是順理成章了,兩人又商議了片刻,便敲定了下次開堂的方略。


    劉總憲不愧是侍奉皇帝十幾年的老臣,把皇帝的心意猜得十分透徹,唯有最後一點他猜錯了,那些浙江舉子錯過科舉並非是誤傷,而是皇帝有意為之。


    而皇帝之所以這樣做,作為當事人的王賢,自然清清楚楚。那些浙江舉子,可都是他的鄉黨啊!他們被壓上一科,對王賢是個不小的打擊——畢竟耽誤上三年,會影響到許多人未來仕途的高度,王賢想指望他們在朝中相助的美夢,也不得不拖後三年……


    “這一科的黃金榜上,我浙江舉子要掛零了。”這讓王賢生出濃重的愧疚之情,那種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心情,真比降他的官還難受。


    “也不至於,”吳為輕聲安慰道:“林榮興和李寓他們幾個,就聽從大人的勸告躲過了這一劫。”說著笑笑道:“重考時要重新入場,他們正好可以參加。”


    “是麽?”王賢這才露出一絲笑道:“這倒是個好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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