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鎮撫司東院中。


    已經數日沒迴家的鎮撫使王賢,按慣例巡視著一個個單間,單間裏分別住著李春以下的一幹錦衣衛軍官。這些人從那天被王賢軟禁以來,到現在就沒撈著踏出房門一步。


    那單間其實是給最低級的錦衣力士、校尉居住,雖然條件要遠好過尋常軍隊的大通鋪,但也僅能容納一床一桌一椅,比貢院的號房大不了許多。這些天來,李春等人吃喝拉撒全在這狹小的空間中,冬天又不能通風,裏頭的氣味可想而知,反正王賢是不敢踏足的。這位在詔獄中尚能從容自若的鎮撫使大人,此刻卻皺著眉頭做掩鼻狀,隔著窗欞看著滿頭亂發、官袍肮髒的李春李副鎮撫,輕歎道:“李大人看起來瘦了一些。”


    “瘦點好,精神。”李春盤腿坐在床上,一邊捉著身上的虱子,一邊麵無表情道。雙方到如今這個地步,已是不死不休,也沒什麽好虛與委蛇的了。隻是李副鎮撫萬萬想不到,王賢居然不按套路出牌……不是應該不管暗中鬥成什麽樣,麵上都要客客氣氣的麽?官場上明爭暗鬥的多了去了,遭到上下擠兌的官員也遠不止他一個,怎麽姓王的二話不說,就先拿槍威脅上司,轉眼又把下屬統統抓起來?這京城重地、天子腳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王賢自然聽出李春滿腹的幽怨,捂著鼻子嗬嗬一笑道:“還是要多吃點的,這樣的日子還長著呢。”


    “那都是人吃的飯麽!”他不提吃飯不要緊,一提就把李春滿肚子邪火點起來了:“天天清水燉蘿卜下糙米飯!連鹽都不放,就是詔獄裏的犯人吃的也比這好!”一氣之下,竟沒顧得上王賢話語裏的言外之意。


    “這話就昧良心了。”王賢不敢苟同道:“詔獄裏的犯人能米飯敞開了吃?他們吃的米飯裏摻了多少沙子?他們能撈著頓頓吃蘿卜了?蘿卜可是賽人參啊!”


    雖然鎮撫大人說得一本正經,門口的守衛卻忍不住要笑噴了。大人實在太損了,這得多大仇啊,把人整成這樣還說風涼話……


    “賽人參!”李春卻氣得七竅生煙,從床上一下蹦起來罵道:“這麽好你怎麽不吃!”


    “誰說我不吃來著?”王賢笑道:“蘿卜青菜保平安,我就是常吃才能平平安安,李副鎮撫不吃,才會不平安。”


    “平平安安?你就得意吧!”李春聞言不怒反笑起來:“就憑你這陣子幹得那些事兒,我看你能平安到幾時?”說著便反守為攻起來:“你上任參見第一天,就拿火銃指著大都督!又擅自將詔獄中的太子黨改換牢房,還敢私自囚禁下屬!這些事哪件都是犯忌諱的,你卻兩天之內幹了個遍,就這樣你還想平平安安?做夢去吧!”


    “李副鎮撫這是怎麽了?”王賢用看怪物的眼神瞅著李春。


    “蘿卜吃多了,太燥。”身後的二黑捧哏道:“大人果然沒說錯,賽人參啊!”


    “那先把蘿卜停停吧。”王賢了然道。


    李春一聽連蘿卜都不給吃了,登時又壓不住火道:“不用你停,本官從今天開始絕食,你有種就把我餓死!”


    “消消氣,本來這趟是要跟你說件事兒的,這麽大火氣怎麽說?”王賢歎口氣道。


    “什麽事兒?”李春一愣道。


    “沒什麽,”王賢微微笑道:“就是你夫人前日送來一枚碧玉西瓜。”


    “碧玉西……”李春先是一愣,旋即又像被蠍子蟄到一樣,一臉驚恐道:“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王賢依舊那副不鹹不淡的樣子道:“就是有個犯官的妻子到衙門投狀喊冤,案子涉及到李副鎮撫,本官便派人去你家詢問了一下,結果迴頭尊夫人便將那玩意兒送到了衙門。”


    “你……你……”李春終於忍不住道:“你要給齊大柱翻案?”


    “我還沒說,李副鎮撫就知道了。”王賢咯咯冷笑道:“看來果然是有隱情啊。”


    “沒有!”李春瞪圓兩眼道。


    “那碧玉西瓜哪裏來的?”王賢笑道:“莫非李副鎮撫祖上也是宮裏的?”


    “這不需要跟你解釋!”李春悶聲道。


    “那你就等著跟皇上解釋吧。”王賢颯然一笑。


    “你想用這個案子整我,可打錯算盤了!”李春色厲內荏道:“這個案子是欽案,欽案懂麽?皇上定下的案子,誰碰誰死!”


    “哦。”王賢應一聲道:“案子已經送到禦前了,倒要看看聖意如何。”


    “不用看,皇上肯定雷霆震怒了!”李春歇斯底裏的笑道:“看你囂張到幾時,說不定今天旨意就下來!”


    “有可能。”王賢點點頭,突然做側耳傾聽狀道:“我怎麽聽著有人趕過來了。”話音剛落,就見帥輝急匆匆跑進院中,氣喘籲籲道:“大人,有旨意,令北鎮撫司重審齊大柱殺人一案!”


    “哦。”王賢又點下頭,對麵色慘白的李春道:“李副鎮撫能掐會算啊。”說著微微一笑道:“再算算這案子會是個什麽結局吧。”說完大笑一聲,轉身離開,不管那失魂落魄的李副鎮撫……


    單間裏,李春一屁股坐在滴下,滿臉震驚的喃喃道:”怎麽可能?皇上明明是我們這邊的,怎麽可能……”說著神經質的尖叫起來:“他一定是騙人的,對,是騙人的!這個狡詐之徒,竟敢假傳聖旨,這是欺君之罪啊!哈哈哈哈!又一條死罪!哈哈哈!”


    夜梟般的聲音在院中迴蕩,其它單間的大小武官全都聽得無比淒然,其實這幫養尊處優的家夥,早就被折磨的無法忍受了,之所以能一直堅持著不鬆口,無非是存著個大都督一定能翻盤的念頭,現在卻聽說聖旨讓王賢重審水車巷的案子,這下對他們的打擊實在是毀滅性的……他們都是北鎮撫司的老人,又怎能不知當初鬧得沸沸揚揚的那個案子,早就超脫了刑事的範疇,變成了錦衣衛和三法司的鬥爭,最後皇上堅定的袒護了錦衣衛,沉重打擊了三法司的重臣。


    可以說,這個案子就是皇帝對錦衣衛,或者說對紀都督無保留支持的標誌。如今皇上寧肯不要麵子,也要重審此案,此種的意味無需細品,就足以讓人不寒而栗……


    也許紀都督不會有事,但叫他們這些蝦兵蟹將,該當如何堅持下去?


    。


    不說愁雲慘淡的東院眾官員,單說王賢到大堂設香案領旨。送走了傳旨的中官後,他也鬆了口氣。看來這次自己又賭對了……他知道皇帝要用自己修理紀綱,這差事說難難於上青天,說簡單又十分簡單。關鍵看有沒有皇帝撐腰,隻要有皇帝支持,他就光腳的不怕的穿鞋的。就憑紀綱這些年作下的爛事兒,自己完全可以以守代攻,讓他疲於應付。


    但關鍵是要皇帝態度鮮明的支持,如果沒有皇帝的支持,就憑自己的小胳膊細腿,怎麽可能鬥得過紀綱?這一點王賢從一開始就很清楚,他相信皇帝也很清楚——既然把自己放到虎狼窩裏,就得為自己保駕護航,不然自己就得喂狼。


    這次齊大柱的案子,就是王賢對皇帝的一次試探,如果是自己一廂情願,那自己也就別折騰了,趕緊想法子自保才是正辦。但現在皇帝下旨重審,其意昭然若揭,自己也就沒什麽好擔心的了……至於那罰掉的微薄俸祿,對他這個財主來說,隻能說是象征性的懲罰。


    。


    同樣的消息傳到不同人耳中,感受也截然不同。盡管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當得到確定消息後,紀綱還是如墜冰窟。向來喜怒不形於色的紀都督,將自己書房中心愛的擺設,砸了個稀巴爛。又抽出劍來,將桌案上厚厚的文牘砍得紙片飛揚尤不解恨,他還想殺人,想要衝到宮裏當麵質問朱棣一番,為何如此絕情無義!我為你充當鷹犬十幾年,黑鍋背了一摞又一摞,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竟如此待我!


    莊敬本來想由著他發泄,但見他火氣越來越大,隻好讓人把紀綱攔下,好勸歹勸,才讓他坐下喝杯茶消消火。紀綱接過茶盅,喝了一口,如遲暮老人般擱在桌上,滿麵頹然道:“灰心……”


    “是啊,這些年來,東翁為他遮風擋雨,背盡了惡名,他卻如此冷血,實在讓人寒心。”莊敬揮揮手,讓眾人退下,自己站在下首道:“這也正驗證了學生之前的推測,皇上想要卸磨殺驢了。”


    聽到‘卸磨殺驢’四個字,紀綱兩眼突突一跳,心頭便被濃濃的恐懼所籠罩。所謂‘無知者無畏’,他對朱棣實在是太了解了,深知那位高高在上的皇帝陛下恐怖。這也是他一直不敢正麵迴應莊夫子的慫恿的原因。如有可能,他實在不想跟皇帝為敵……


    “既然見棄於皇上,我明日就上本請辭,迴山東老家種地去,”紀綱頹然道:“想皇上向來優待功臣,應該會留我一條老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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