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姚廣孝的禪室出來,王賢便見朱瞻基有些魂不守舍,過去輕喚一聲,他才迴過神來,“出來了,咱們迴吧。”


    上了馬車,離開慶壽寺,朱瞻基忍不住問道:“跟你講了什麽?”


    “給了我個錦囊,”王賢把那錦囊丟給朱瞻基道:“說最危急的時候拆開看。”


    “什麽東西這麽神秘?”朱瞻基這下來了興趣,就要拆開封口道。


    “說早開就沒用了……”王賢話沒說完,卻見朱瞻基已經把那錦囊撕開了……


    “看看有什麽關係。”朱瞻基笑著展開裏麵的紙片,隻見上頭寫著兩個字‘上九’,“這是什麽意思?”


    “你現在拿出來,我怎麽知道?”王賢怒道:“都說了早開了沒用!”


    “別生氣別生氣,還給你就是。”朱瞻基把紙片塞迴錦囊,丟給王賢道:“我去給小姨奶拜年,你去不去?”


    “別耍我了好麽?”王賢翻白眼道:“我去我老師那吃飯。”


    “那你出來幹什麽?”朱瞻基沒反應過來。


    “我說的是老師,翰林院的魏學士。”王賢道:“不是慶壽寺的老和尚。”


    “好吧,我先送你過去。”朱瞻基笑道:“魏學士這人不錯,和金師傅、楊師傅他們的關係都很好。”


    “哦……”王賢心說,果然是人以群分、物以類聚,在富陽縣顯得那樣格格不入的魏老師,沒想到進京之後倒如魚得水了。心裏不禁暗歎,自己到底屬於哪一群,哪一類?


    。


    前富陽魏知縣,現翰林院修撰魏學士的家,在秦淮河邊的烏衣巷,位於夫子廟西南十餘丈,是一條幽靜狹小的巷子,可謂鬧中取靜,頗得中隱於市之意。魏學士府就在巷子盡頭,雖稱不上闊氣,但也前後三進,整潔軒敞,比起他翰林院的同僚來,可就是極好的了。


    其實僅靠那點可憐的俸祿,一家人糊口都勉強,這樣體麵的住處那是想都不敢想的……這得虧他的好學生王賢,讓司馬師爺出麵在富陽幾家商號裏占了幹股,但其中一半的紅利,會轉到魏知縣的家裏。這時候人還不知道這也是一種經濟犯罪,反而覺著這樣有‘聖人遠庖廚’的意思,拿的半點都不虧心。


    之前王賢曾來過,魏家的下人都認識他,臉上堆著笑便迎上來,沒口子的恭賀新禧。好在王賢袖裏,還有林清兒備下的一把紅包,拿出來分了,被歡天喜地的迎進去。


    “相公來的正是時候,”魏府的管家是個叫黃六的中年人,一邊把他往正屋迎一邊道:“老爺的幾個好友正在府上呢,”說著壓低聲音道:“都是很有文名的老爺呢。”


    王賢一聽心說,那你可真錯了,我來的不是時候……讓他陪著一班酸文人之乎者也,還不如跟老和尚鬥心眼呢。不過他還能掉頭就走不成?隻好硬著頭皮進去。


    進到正屋裏,便見幾個三四十歲,穿著便裝,一看就腹有詩書氣自華的男子,正在談笑風生。坐在主人位上的正是魏源,他還是老樣子,掛著招牌式的冰山臉,看見王賢也沒什麽笑容,隻是淡淡的點了點頭。


    直到王賢俯身下拜,口稱老師,他才終於露出了微微笑意道:“起來吧。諸位仁兄,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學生,以後少不得還要請幾位仁兄提點一二。”然後為王賢一個個介紹道:“這位是東宮的金學士,你肯定認識。這位是小沈學士,一手行草天下第一;還有這位,是你的本家,為師的同鄉王學士。”


    王賢依次見禮後,心說乖乖隆地洞,竟然都是學士啊,這還真是蘿卜開會……哦不,是精英薈萃呢。可惜他曆史知識都還給老師了,也弄不清這些人將來都成事兒了沒。


    幾位學士都笑眯眯的端詳著王賢,目光倒是善意的很,那個姓王的學士撚須笑道:“想不到今天,終於見到‘咬定青山不放鬆’本人了。小本家,這首詩寫得好啊,正寫出我輩讀書人的氣節來!”


    王賢這個汗啊,心說這就成了我輩了?您亂了輩分了吧?


    “我倒是更喜歡那首,春到人間人似玉,燈燒月下月如銀。才氣縱橫。”那小沈學士也讚道:“我覺著仲德的才華,在本朝也就僅次於解學士了!”


    “不錯不錯,不知仲德又有什麽詩作問世?”王學士一臉粉絲相道:“可否讓我等一飽耳福?”


    “說來慚愧,最近小侄忙於軍務,沒有吟詩作賦的雅興”王賢汗顏道,心說不會讓我現場作詩吧?說不得,又得剽竊一首了?哪位古人的春節詩好些呢?


    正在搜腸刮肚之時,卻聽人家王學士根本沒那個意思,反而一臉不可接受道:“忙於軍務?說句冒犯的話,仲德你現在是舉人麽?”


    “去歲剛中了秀才……”王賢不禁又汗顏道。


    “難道你打算一輩子止步於此?”王學士瞪大眼道:“區區一個秀才,對得起你的八鬥高才嗎?”


    王賢心說,您這眼神真不怎麽樣,我連一鬥才都沒有。


    “仲德別見怪,抑庵兄就是這樣心直口快,”見他一臉錯愕,小沈學士忙笑道:“不過他說的也是,你畢竟是個文人,而且是個才華橫溢的文人,難道想一輩子困頓軍旅,和那些粗大兵打交道?”


    “……”王賢不禁感覺到絲絲怪異,一個是這些家夥的表情略顯誇張,能看到表演的成分,一看就不是朱瞻基那樣的演技派;一個是大過年的,三歲孩子都知道該撿吉利的話說,幹嘛要讓自己出汗?還有一個,就是那金問可是東宮的講官,自己在給太孫殿下帶兵,別人怎麽好公然當著他的麵,挖太子爺的牆角呢?但他們不僅挖了,還大挖特挖——那便隻有一個可能了,就是金問和他們一個態度,也不想讓自己再混軍營了。


    ‘莫非這廝想把我趕出東宮?’王賢向來不憚以最大的惡意揣測別人,心念電轉,便想到是不是自己在他麵現顯得太能幹,讓這貨感到威脅了?要是那樣,這家夥心眼可跟針鼻差不多。


    見兩人越勸越來勁,最後都上升到給祖宗丟臉的高度上了,王賢徹底瞠目結舌了,竟沒注意到魏源已經走到了自己身邊。直到耳畔傳來他低低的聲音,方一個激靈迴過神來:


    “皇上詔旨大多出自二位學士之手,你今日算是得天之幸,竟得他倆諄諄相勸,還不快快迷途知返?”


    王賢這下徹底確定,這些人是合起夥來,要勸自己改弦更張了。不禁看一眼魏老師,見他微微點頭,示意自己答應下來。但他不是那麽聽話的學生……除非你能保證我中個兩榜進士,否則我怎麽可能放棄給太孫當軍師,這份很有前途的工作呢?


    見眾人都滿含期盼的看著自己,他當然可以先應下,事後不認賬。但王賢不是原先的小混混了,現在怎麽說也是有身份的人了,當麵答應下來,就不能變卦了。所以最後還是輕聲道:“老師,大軍出征在即,我要是當逃兵,豈不成了懦夫。”


    “誰讓你現在離開軍隊了,”見他話裏有門,魏源馬上道:“我是說,等你出征迴來,你跟太孫說,自己還是想讀書進學,不想走武將這條路,再讓恥庵兄跟太孫說說,諒他不會不答應的。”末了還補充一句道:“老師就你一個學生,能害你不成?”


    王賢心說,你害我還少麽?不過估計出征迴來論功行賞,自己怎麽也能混個千戶吧?到時候皇帝封了官,他們總不能攔著自己吧?


    “我聽老師的就是……”如是想來,王賢便權且應付下來。


    “孺子可教!”眾學士竟都高興的跟什麽似的,異口同聲道:“武將官位固然可以讓你子孫衣食無憂,但我輩讀書人的功名,還是應該從科場上求,這樣才能修齊治平,才能不讓此生!”


    又滔滔不絕的誇讚了王賢好一會兒,幾位學士才起身去別人家串門。陪著魏源把他們送到門口,轉迴時王賢苦著臉道:“老師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他們那麽說也就罷了,你還不知道我幾斤幾兩,去考舉人,中進士,恐怕這輩子都沒戲……”


    “沒誌氣,世上無難事,隻怕有心人!”魏源擺起老師的麵孔,訓斥道:“你隻要好好讀書,一切都交給為師便好!”


    “呃……”王賢就是聾子,也聽出這赤裸裸的話語裏,到底含著怎樣的信心了,不禁瞪大眼道:“什麽情況?”


    “沒什麽情況……”魏源起先支吾著不說,但禁不起王賢纏問,才和他進了書房,壓低聲音,半是神秘半是得意道:“為師這一年不是白混的……”


    王賢點點頭,聽他魏老師顯擺道:“進翰林院一年功夫,我就被他們正是接納了,成為清貴圈子裏的一員。”


    “這圈子有什麽用?”


    “翰林官一旦外放,省得特別快,除了起點高,資質好之外,還有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翰林前輩照應。互相提攜幫襯著,大家這官才做得輕快。”魏源笑道:“還有很多好處一言難盡,總之能讓你考中舉人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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