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蟋蟀的規矩是,一時落了下風的蟋蟀,可以有一次補草的機會,鼓勵其再燃鬥誌。方才朱高煦已經用了,現在朱瞻基這邊也要用了。


    但朱瞻基沒有親自動手,而是讓身後的隨從……也就是王賢來代勞,王賢從人參中抽出芡草,下草的動作如老牛舔犢一樣溫柔,僅是絲須拂過黑寡婦的身周。黑寡婦有些依戀的用僅剩的觸須,汲取著主人由芡草傳來的脈脈溫情。一根纖細的芡草,在王賢手中變成了和蟲兒溝通的橋梁,將他的心意傳遞給了黑寡婦。


    黑寡婦飲清水而有醉意,不僅重新恢複了生機,還似乎領悟到些什麽!


    行家看門道,高明的芡草功夫,可以讓蟋蟀重振旗鼓,反敗為勝,據說還有頂高明的,可以將主人的心意傳遞給蟋蟀,指導它如何打鬥……王賢這手芡草功夫,顯然已經在頂高明的行列了,引得一些個老玩家暗暗點頭,怪不得太孫殿下不親自動手,原來是有高手操草啊!


    王賢也沒想到,鬥蟋蟀的本事還有登堂入室的一天,王二泉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


    當閘門再次緩緩開啟時,黑寡婦似乎已經明白了自己的命運,要麽幹掉那個要撞死自己的瘋子,要麽被那瘋子殺死,沒有和平共處的可能了。到現在它還有些委屈,自己隻不過吃了一口食物,這金翅膀的瘋子幹嘛跟瘋了一樣,不給吃早說嘛!


    女人發起瘋來,那是很可怕的,母蟋蟀也是如此。當閘門打開時,黑寡婦便一反常態,朝金翅王撲了上去,它要教訓這個摔疼自己的瘋子!


    金翅王早就按捺不住,見黑寡婦衝過來,迎著便衝了過去,就要故技重施。這次黑寡婦也不躲閃了,竟迎著金翅王對撞上去。兩隻蟲猛然撞在一起,體型小的自然吃了虧,隻見黑寡婦一下被彈出老遠,直摔到墊在盆底的草紙上。


    眾人一看,這下比剛才那下隻重不輕,都說它不會再起來了,誰知黑寡婦晃晃悠悠,又翻身爬起來,朝金翅王撲過去。


    這次金翅王不再衝了,也緩緩迎上去。卻是這蟲見連贏兩招,以為對方不是對手,便生出了驕意,腳下的步伐也虛浮了,外行看來氣勢逼人,其實卻露了老大的破綻。


    兩蟲碰到一起,猛然接口,金翅王身經百戰,突然發力,先夾住了黑寡婦左邊的單鉗,便發力去掀,黑寡婦卻六足攤開,爪花牢牢勾住盆地鋪的草紙,那金翅王使了使勁兒,竟掀不動它,反而被黑寡婦趁機反剪住。


    結果成了四隻鉗子緊緊糾在一起。金翅王左扳右扳,也擺脫不了黑寡婦的鉗製。按照行話說,這叫攢夾,這時候就看誰的口硬,誰的勁兒大,誰夠狠,能把對方咬得先鬆口了!


    看到這一幕,朱高燧暗暗鬆了口氣,金翅王的鉗子猛不可當,合鉗即頭開項裂者不計其數,這母蟋蟀的小鉗子一看就弱不禁風,怎麽可能頂得住?


    誰知看了好一會兒,那黑寡婦的雙鉗依然宛若神助,死死箍住金翅王,讓它掙脫不開討不到半點便宜!


    雙方這樣僵持了好一會兒,金翅王畢竟身經百戰,那顆碩大的腦袋,突然向左一偏,仗著自己鉗子大,頻頻以自己的牙外盤,敲擊黑寡婦的牙根。黑寡婦沒料到這一招,一時疼痛難忍,本來緊咬的鉗子,忽地就鬆開了。金翅王立馬趁勢一頂,撞向黑寡婦的頸子,黑寡婦又結實吃了一擊,重重摔倒在地。


    金翅王趁機爬上去,一口咬住黑寡婦的翅膀,誰知黑寡婦彪悍異常,竟拿頭撞向金翅王的屁股。兩隻蟲兒同時用力,金翅王拽下了黑寡婦的半截翅兒,黑寡婦卻也趁機逃開了。


    在連遭打擊後,黑寡婦終於學乖了,知道不可力敵。圍繞著金翅王不進正門一步,小心保持著距離。金翅王雖然原先比黑寡婦快,但屁股挨了重重的一擊,傷口有崩裂的跡象,雖然沒出血,仍難免步伐不穩,速度大受影響,竟追不上對手。黑寡婦也發現了這點,任對手如何張鉗邀鬥,也不上前交一口,隻是瞅著偏門遊走,伺機攻擊對手的六足和兩肋,如見金翅王迴頭也不戀戰,主動退卻一邊……


    兩隻蟋蟀就這樣糾纏著,一盞茶的工夫卻未交一口。一邊的觀戰者不由嘖嘖稱奇,看了半輩子鬥蟋蟀,什麽慘烈的場麵都遇上過,今天這一幕卻是前所未見。


    “這隻黑寡婦不凡啊……”這是廢話,到了這一步,誰看不出黑寡婦的神奇?雖然個字不高,力氣不大,速度也不快,但忍耐力出奇得好,出奇的彪悍堅韌,還有出奇的打不死。“這步法有點八卦遊龍的意思!”


    不過金翅王畢竟是金翅王,終於又被他抓住破綻,趁黑寡婦轉身慢了點兒,倏地躥上去,照著它右側腰鼓爪就是一口,黑寡婦閃避未及,或者說它就沒打算閃,竟就勢朝著金翅王的右翅咬去,完全一副‘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的氣勢!金翅王不願受傷,隻好鬆開鉗子,閃身退開。


    。


    墊著盆底的粗草紙上,已經是水跡斑斕,蟋蟀雖然生於土中,但據說卻是水凝成的。黑寡婦折了右側的腰鼓爪,白色的血水濺了一地,而且好巧不巧,傷了的右爪偏生被血水粘在了草紙上,試了幾次就是脫不得身。


    眼看著金翅王再次運勁兒朝自己撲來,黑寡婦竟然幹了件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隻見它蜷縮成一團,將頭顱探到身體下側,一發狠,將還連著身子的半截傷腿,硬生生咬斷了!血水一下從斷肢處湧出來,順著它的身體淌下……


    觀眾都驚呆了,就連憋足了勁兒來看笑話的朱高煦,都顧不上取笑,嗟歎道:“奶奶的,這還是鬥蛐蛐啊,分明是你死我活的大戰啊!”


    眾人聞言紛紛點頭,漢王說得不錯,他們從沒見過這樣殘酷的廝殺場麵。但其實真有你死我活之心的,隻是黑寡婦而已,金翅王並沒有這份心。因為向來二蟲鏖戰,戰敗一方或是逃之夭夭或是退出爭鬥,鮮有‘戰死沙場’的情況,因為雄蟲是為了保衛自己的領地或爭奪配偶權而相互撕咬,並不以殺死對方為目地。


    所以金翅王兇則兇矣,卻也沒打算死在這一場,還有那麽多的美食美女、奢侈的享受等著它呢……這個可憐的孩子,並不知道就算自己贏了,也跟美女徹底絕緣了。


    而自斷一臂的黑寡婦,卻徹底陷入了瘋狂,帶著傷痕累累與金翅王周旋。每當金翅王抓住機會,要給黑寡婦狠狠打擊時,黑寡婦總是擺出自損一千,也要殺敵八百的架勢,金翅王便會縮手縮腳,殊不知越是這樣,局麵就對它越不利,非但沒有趁勢幹掉黑寡婦,反而被對方連咬了好幾口……


    黃色的草紙上曆曆遍是戰役的餘劫,凝結在空氣中的鬥誌,逼得觀戰者都不得喘息。就像漢王說的,明明是兩隻小蟲在爭鬥,但在人們的眼力,卻分明是兩個武士在決一死戰!


    這時候,金翅王被黑寡婦的氣勢所撼,竟突然跳出了戰團想要逃走,全然沒了占上風的模樣。但是,已經徹底瘋狂的黑寡婦,哪肯放過它,竟縱身一躍,跳到金翅王的背上,朝著它的頸子,狠狠就是一口。


    全場一片驚唿,隻要懂行的都知道,頸項乃蟋蟀發力之所在,全身蓄的力量全憑這裏轉移到牙端,這裏要是受傷了,蟋蟀就空有一身力氣使不出來,隻能任人宰割。


    “下風補草!”見勢不妙,朱高燧大聲道。


    “你們已經補過了!”朱瞻基登時不幹了。


    “方才我沒有叫,”朱高燧的手緊緊捏著扇骨,那張冠玉般的臉上滿是冷笑道:“是你們不追擊,怨誰?!”


    “你無恥!”朱瞻基怒極了,他的黑寡婦根本不是金翅王的對手,是憑著一股勇烈之氣,和對方的輕敵傲慢,這才熬到了勝利。現在朱瞻基已經把黑寡婦當成自己最大的驕傲,它已經遍體鱗傷,流血不止,豈能讓三叔再用一次千年人參,給那金翅王恢複實力?


    但這是趙王的場子,何況還有漢王,最後仲裁判定,可以補草!


    柵門落下,分開兩隻蟲,朱高燧忙給金翅王療傷,朱瞻基還在抗議,不過王賢也已經在給黑寡婦療傷,他的百年人參雖然不如人家,但黑寡婦的體質極為特殊,流血少,元氣損失的也慢,戰意卻愈發高漲!


    這就是古塚蟋蟀的特異之處,常年的陰寒使其一開始行動遲緩,但也使其知覺麻木、血流緩慢。而且隨著打鬥愈發慘烈,其身手會越發敏捷,那股子狠勁兒爆發出來,是地上的蟋蟀無法比擬的。


    到了此刻,王賢根本不擔心勝負了,因為他知道,那千年人參治得了金翅王身上的傷,治不了它的心病——它已經沒有戰意了!


    對於公蟋蟀來說,沒有戰意就會退走,這是自然法則,但在這有進無退的角鬥場上,一心想逃的結果,就是被更有決心的對手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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