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知縣一聲令下,縣衙便將能空的宅院全都空出來,安頓被房東趕出來的災民。


    老百姓們有幾個進過縣衙的?就算進過的,最多也就是到了大堂、二堂,其餘的地方對他們來說,都是那樣的神秘。他們帶著好奇的目光,畏畏縮縮的被差役帶入一間間房中。


    盡管縣衙共空出來近一百間房,但有源源不斷的災民陸續趕來,很快就把這些房間占滿了。


    看著肅穆的縣衙裏塞滿了災民,那白發老者小聲問差役道:“大老爺住哪?”


    “喏。”差役用下巴一點道:“正中的院子就是。”


    “嚇,大老爺的住處也給我們了?”白發老者吃驚道。“那他的家眷怎麽辦?”


    “鹹吃蘿卜淡操心,”差役罵道:“問那麽多幹啥?”


    卻見白發老者已經走進知縣宅中,對裏麵的災民道:“都出來,這是大老爺的內宅。”


    災民們也大吃一驚,二話不說,全都卷鋪蓋出來,還沒忘了把裏麵的物件恢複原樣。


    。


    那廂間,這麽多人住進縣衙,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安排,魏知縣已經焦頭爛額了。


    當他聽說還有很多人沒處住時,終於忍不住發火了:“房間不是足夠麽?哪裏還空著?”


    “大老爺的宅子。”


    “不是讓夫人和小姐搬出去了麽?”


    “夫人和小姐是搬出去了,但災民們聽說是大老爺的宅子,執意不肯往裏住。”差役答道。


    “唉……”魏知縣歎氣道:“把秦裏長叫過來。”


    “是。”


    不一會兒,那位白發蒼蒼的老者過來了。


    “讓鄉親們住進知縣宅吧。”魏知縣請他坐下,麵上難掩疲憊道。


    “我們不能打擾大老爺一家。”秦裏長卻堅決道:“大老爺不用擔心,我們擠擠就是了。”


    “我家人口單薄,隻有拙荊和小女,”魏知縣搖頭道:“她們已經住到我學生家了。”說著一抬手道:“就別強了,這時候,服從安排就是對我最好的支持。”


    “這……是。”秦裏長隻好低聲應下。


    好容易把災民們安頓下,又讓人妥善照顧他們的飲食,魏知縣剛要喝口水,鬆口氣,胡不留又一臉無奈的進來了。


    “又怎麽了?”魏知縣揉著突突直跳的太陽穴,有氣無力道。


    “堂尊,”胡不留吞吞吐吐道:“又有百姓……跪在衙門口了。”


    “讓他們一並進來就是,”魏知縣閉著眼道:“住不開就擠一擠,兩家一個房間。”


    “這次不是災民,”胡不留咽口吐沫道:“是咱們富陽的百姓……”


    魏知縣猛地睜開眼,盯著胡不留,一字一頓道:“為什麽?”


    “堂尊出去看看就知道了……”胡不留卻不願意刺激魏知縣道。


    魏知縣一言不發站起身,消瘦的身子晃了晃,胡不留趕緊去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再次戴上官帽,魏知縣步履沉重的踏出簽押房,向前衙走去。


    這條路他每天都要走,從沒像現在這樣沉重過。哪怕是方才,聽說災民們被趕出來,他也沒有這麽沉重。


    但走得再沉重,也有走到的一刻。當他走到衙門口,便見百餘本縣百姓跪在柵門外……一見到他出來,那些人便放聲大哭起來。


    “諸位諸位,”魏知縣壓住滿腔的憤懣,抬起手臂道:“有話好好說,先不要哭了。”


    可他的話沒有效果,哭聲反而更響了……


    “你們到底在哭什麽?”魏知縣從沒感到這樣無助過。


    “他們在哭陳知縣。”胡不留小聲道:“早先一直在喊,‘陳縣令你去了哪?怎麽就撇下我們’之類……”頓一下,啐道:“不識好歹的混賬!”


    魏知縣卻像僵住了一樣,一張臉煞白煞白。他的心都碎了……


    還有什麽比這更讓他感到羞恥的?這是赤裸裸的打臉啊!


    自己苦苦堅持都是為了誰?難道是為了那些災民,不,跟他們一文錢關係都沒有!


    自己是為了富陽,為了富陽的百姓啊!


    可他們卻如此迴報自己!


    魏知縣胸中氣血激蕩,終於眼前一黑,暈倒在衙門口。


    “大人,大人……”差役們慌亂成一片,趕緊七手八腳把他扛迴簽押房。


    剛要去找吳大夫來看,魏知縣卻醒了,緩緩道:“讓外麵那些百姓,派幾個代表進來說話。”


    “堂尊,您的身體……”胡不留小聲道。


    “快去!”魏知縣陡然提高聲調,重重拍著床沿。


    “是。”胡不留再不敢廢話,趕緊跑出去,盞茶功夫,領了七八個老人進來。


    見把大老爺氣成這樣,老人們心中惴惴,跪下磕頭,口稱有罪。


    “都起來,請坐吧。”魏知縣歪在床上,有氣無力道:“諸位何罪之有?”


    “把老父母氣病了……”老人們惴惴道。


    “我沒生氣,隻是太累了而已,”魏知縣卻不承認,淡淡道:“請你們來,也不是為了興師問罪,而是開誠布公談一談,本縣到底哪裏做得不周,讓你們如此想念前任知縣?”


    “這……”


    見老人們囁喏,魏知縣道:“我們就是聊聊天,說說話。把我罵成什麽樣都沒關係,我絕不會怪罪你們。”


    “那就鬥膽說了……”老人們才小心翼翼開口道:“其實他們都說,老父母心裏沒有他的子民,隻想著升官發財……”


    “……”魏知縣的眼中,閃過熊熊怒火。好容易才強自壓下道:“為什麽這樣說?”


    “他們說,別的縣都是先管本縣的百姓,至於外縣災民隻要餓不死就行,隻有咱們富陽縣,是先管那些外縣人。我們這些本縣的百姓,反而成了後娘養的!”老人們越說越生氣,最初的畏懼蕩然無存:“他們說,大老爺這是為了討好上司,目的自然是升官了!”


    “……”魏知縣臉色鐵青道:“那‘發財’又是從何而來呢?”


    “當然那一萬畝梯田了,”老人們答道:“他們說,縣裏之所以遲遲不肯賣地,是因為不想賣賤了!大老爺為了多賺錢,寧肯讓我們老百姓斷炊!”


    “就是,當初不讓民間交易田產,不就是為了避免大戶手裏的糧食,落到我們手裏麽?”


    “嗬嗬……”魏知縣心頭升起濃濃的悲哀,對這些愚昧的老人,他都生不起氣來。低聲問道:“他們,到底是誰?”


    “他們,”老人們咂咂嘴,小聲道:“就是那些有見識的人了。”


    “你們被他們當槍使了。”魏知縣淡淡道:“他們是想逼我就範,把田賤價賣給他們。”


    “就算被當槍使,我們也願意。”老人們卻頑固道:“我們隻知道,永豐倉已經空了,我們老百姓要餓肚子了!”


    “誰告訴你們永豐倉空了?”魏知縣冷聲道。


    “他們……”老人們道:“這種事瞞不住的。”


    “那你們知道,現在富陽縣的糧食,都在誰手裏麽?”魏知縣已經過了那股憤怒傷心的勁兒,漸漸冷靜下裏。


    “他們……”老人們麵色微變。


    “你們知道他們有多少糧食麽?”魏知縣又問道。


    老人們搖搖頭,這他們哪知道。


    “最少五萬石。”魏知縣淡淡道:“如果你們對這個數字不了然,我可以告訴你們,永豐倉的容量,也就是七千石。”


    “啊,這麽多?”老人們不禁暗暗心驚,他們萬萬想不到,災荒快持續倆月了,大戶們家裏,竟藏有七個常平倉的糧食。


    “咱們浙江多雨潮濕,故而倉庫裏存糧都不算多,所以這些糧食,不可能是他們之前存下的。”魏知縣又道:“另外誰都知道,春荒隻是暫時的。而且朝廷免了浙江今年一半的稅糧,這樣等到夏收,糧食自然足夠。”


    “也就是說,春荒最多還剩兩個月。那麽我要問問諸位,他們弄五萬石糧食存在家裏,是個什麽意思?”魏知縣幽幽道,他謹遵孔子教導,以德報德,以怨報怨,下決心要和那幫大戶開戰。


    當然不是用來吃了……老人們心知肚明,這是在囤積居奇!


    “他們是打算,等富陽縣糧盡了,好用極低的價錢,收購百姓的田產!”一旁侍立的吳為,此時沉聲道:“也不拘是田產,還有縣城的房產,作坊,鋪麵!隻要是值錢的東西,他們來者不拒!”


    “想想吧諸位。”吳為接著道:“你們家裏的茶園,一畝可以賣三十貫錢,卻因為青黃不接,被人家趁機以四石糧食買去,你們願意接受麽!”


    老人們齊刷刷搖頭,但其中一個小聲道:“不接受也沒辦法,總不能眼看著家裏人餓死。”


    此言一出,眾人都神情黯然,一旦到了那種時候,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哪有拒絕的權力?


    “現在諸位知道了,眼下這段時間是糧價最貴,田價最賤的時候。”吳為冷笑道:“我家大老爺不是貪財麽,會選在這個時候賣田?”


    眾老人一起搖頭,小胖子說的對,大老爺這時候賣田,肯定不是為了賺錢。


    “大老爺是為了保護你們的家業,才禁止民間田產交易,才拿官田來賣!”吳為憤怒道:“你們明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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