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將至,濃烈的黑尚未褪去,正是一天中人睡得最熟的時候。


    且說錦衣夜行將刀宗不肖暗中送迴嘯刃峰附近的半生酆都迴到一處隱秘所在。


    蕭疏樹影,迷離藍昏。重重疊疊,深深幽幽,鋪灑寧靜林丘。


    冷漠而神秘的麵具摘下就放在觸手可及之處,露出了隱藏在黑暗下的真實麵容。


    躺在野地上的無情葬月就這樣靜靜地仰頭望天,看著星鬥流光。


    柔和的光線並不顯得太過明亮而刺眼,很適合放空一個人的思緒。


    每每化身暗夜執法懲惡後,無情葬月便會陷入這樣一種狀態。


    不同於在中苗行俠仗義的快意恩仇,對道域知之甚詳的無情葬月更會感到無力。


    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要麵對的敵人是怎樣的龐大。


    實力的雄厚還在其次,更關鍵的是錯綜複雜的人情捆綁。


    這便要求他能在賞善罰惡的之餘還需盡力周護各宗臉麵,這種孤身麵對無底深淵的渺小感著實令人發瘋。


    所幸,他並非一個人。


    目光一瞥,木堆夜火淒燃生暖,煮著一口銅釜,釜中水汽蒸騰熏熱五隻青菱角黍。顯然,預料到看破世事心情低落的無情葬月之去向的荻花題葉早有準備。


    興致不高的無情葬月伸手拿起一個粽籺,剝皮就吃,緊跟著人就愣住了:“這是?”


    色澤金黃油亮的黍米摻和蓮子鬆仁佐以甜茶汁提味,入口潤滑細嫩更兼齒頰留香。


    咀嚼間,熟悉滋味頓令無情葬月憶起那段忘憂歲月。


    “阿嬤……”


    “多謝太師娘。”


    還珠樓裏,換上一身新衣的修儒摸了摸布料針腳,更是心暖不已。


    “不謝不謝。”嬌姨眯著眼笑道。


    銀絲灰鬢,年近花甲的她膝下兒女未伴左右,正是滿腔慈愛無處訴的時候。


    愛女叛逆,癡兒遠遊,難得見到隔代徒孫,嬌姨自然用心,思量再三,仍是趁機發出邀約。


    端陽過去,篩去幾個兩代人不過的節日,接踵眼看便是中秋好聚之日,鳳蝶考慮到兄長行蹤遂約好嬌姨共度。


    “中秋麽?”修儒眼神微不可察地黯了黯。


    家門破敗僅存此身的他此前滿心仇恨倒也不覺如何,時下猝然提起,亦不禁索然失意。


    就在此時,一把磁沉的男聲傳來:“好教前輩知曉,修儒的中秋自然是與皇甫一道共度。”


    “大哥。”


    窺見來人形貌,神揚心歡的修儒並步小跑過去,


    摸了摸修儒頭頂,遞過一個竹葉粽的皇甫霜刃看向嬌姨。


    “有勞前輩指點了。”


    “看你們兄弟和樂,老身亦感欣慰。”嬌姨雙掌合十,“不過口述配方而已,又怎會辛勞呢?”


    咬了口黍角夾火腿,油黃沾唇的修儒左右看看,總覺得他們的對話意有所指……


    桃源綿流,枝蔓碧落,碧落江畔,但見孤舟橫行,泛起水波悠悠。


    漆紅雕木的舟舫上,荻花題葉獨立於船首,靜觀兩岸山水,隨波逐流,像在細心賞玩。


    水秀山青,真個自在逍遙。


    正所謂:“紅蓼花繁映月,黃蘆葉亂搖風。碧天清遠楚江空,牽攪一潭星動。入網大魚作隊,吞鉤小鱖成叢。得來烹煮味偏濃,笑傲江湖打哄。”


    隻是舫內的凱風弼羽卻無如此如此閑適心情,概因此身便是那慘遭剝削的童工,眼前立著一尊三足兩耳的人高金爐。


    金爐下方,有一道金色火焰,熊熊燃燒,爐壁被燒得通紅,伴有一道白汽,那是被從地下孔洞引出的江水蒸騰而成。


    爐接機關外延。


    一連串的推泵葉輪伴著氣流衝激往複旋轉,看來甚是複雜。


    對此,士心也不是了解得很詳細,隻顧扇火而已。


    所謂的年輕棱角如今早為世事磨平……


    “你眼下修為尚淺,每個半個時辰扇上一次,每次連扇九下就行。”


    第一次把芭蕉扇交到士心手裏的荻花題葉如是叮囑道。


    扇火能有什麽難的……不明就裏的凱風弼羽心下更是不以為然。


    看著荻花題葉徑自離開的背影,又看了看身前的爐火,席地而坐的士心坐到金爐麵前,二話不說,拿著扇子狠狠揮動。


    一扇之下,他的臉色不由大變。


    隻因體內真氣如同脫韁野馬,瘋狂湧入扇中,原本普通的扇子前端湧起一道三寸風卷,晃晃悠悠飄到了爐火上空。


    但這點風力,不過是讓爐火晃了晃,便沒了威力。


    士心臉麵一紅。


    這還沒打個噴嚏的威力大呢。


    心中湧出好勝之意,他再次狂扇幾下。


    然而,還沒第一次的風大。


    勉勉強強,扇夠九下,他才收起扇子,打坐恢複起來。


    不知不覺間,額頭上已是布滿汗珠,衣衫也已濕透,整個人像是剛從河裏撈出來的一樣。


    甫一運功,士心便感覺到了奇異之處。


    “真氣變得精純了?”


    原來熊熊熱浪便似那烈火冶金,幫助凱風弼羽淬煉胸中真氣。


    “看來他是故意助我穩固根基。”士心暗自尋思道。


    需知九層之台,起於累土。


    想要邁入更高層次,必須得穩紮穩打,夯實根基,否則必定是為山九仞,功虧一簣。


    隻是這般水磨工夫總歸難免無聊……


    枯坐爐火前,一步未曾動。


    凱風弼羽心頭卻沒什麽不滿的。


    畢竟,相較之前彩虹山峰各自獨立擔責食宿的痛苦生涯,現今兩人居於水上分工合作更顯緊密。


    專職動工劃槳的小輩跟在司航行旅的大人身後也能受用些好物,一如《鷓鴣天》所寫——


    “仙鄉雲水足生涯,擺櫓橫舟便是家。活剖鮮鱗烹綠鱉,旋蒸紫蟹煮紅蝦。


    青蘆筍,水荇芽,菱角雞頭更可誇。嬌藕老蓮芹葉嫩,慈菇茭白鳥英花。”


    雖說兩月山居生涯,士心已經一定程度上習慣自己照顧自己。


    但習慣和適應到底是兩迴事。


    正所謂“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盡管經曆過戒斷期,但若能偶爾嚐到美食豈非更好。


    生活有了盼頭,士心隻覺渾身上下充滿了勁道,扇起火來更是奮發。


    想到這裏,士心更是不由暗罵自己不爭氣。


    他的要求怎麽能這麽低,幾碟珍饈就把他收買了。


    雖說荻花題葉燒菜確實很好吃。


    好吃到饒是在蜜罐裏長大的凱風弼羽也不得不承認,他之手藝與宗內尚宮相比也不遑多讓。


    懷念起陰陽八寶膳之滋味的士心忍不住傳音問:“所以,我們連中秋也不迴去嗎?”


    “你想迴去?”聽覺甚聰的荻花題葉頭也不迴逼音成線,“或者說你認為就這樣迴去師叔見了我們會歡喜?”


    “是誰明明接下了責任卻不用心。”士心低聲咕噥了一句。


    “這段時間過得不開心麽?”荻花題葉問,“還是遠離權利漩渦不好?”如今的日子不正是凱風弼羽一直所期待的嗎……


    想那爭名的,因名喪體;奪利的,為利亡身;受爵的,抱虎而眠;承恩的,袖蛇而走。


    怎比隱士水秀山青,逍遙自在,甘淡薄,隨緣而過。


    且說萬學天府裏,蝶舞蹁躚,繁花似錦,俗務少塵。兩名閑人安坐品茗,聆仙樂沐熏香,靜誦黃庭兩三卷,實乃道德全真。


    對麵簫聲戛止,零落成泥。


    睜開眼眸的簷前負笈細數情塵,無奈歎息。


    “十九年,你將日子算得太過詳細了。”詳細到令人傷感。


    像是許多送走兒女的家長一般,送走士心落得無事一身輕鬆的陰陽輔士這才得暇尋樂師喝茶抬杠。


    眼前這人藍帔素衣,鏈額束發,手持白色竹簫,容貌俊逸,名號入道歧音,是內戰後為數不多存活下來的學宗舊人。


    “若我當時人在道域,就不會像現在這樣痛苦。”說到這裏,入道歧音不由捏了捏竹簫。


    “如同這些蝴蝶嗎?”簷前負笈問,“加速他們的生命進程,讓它們的美麗,更令人惋惜,你的簫聲,仍是如此悲觀。”


    失去生命力的花中精靈隻是一具空殼,偏偏又保持著最完美的色澤,定型在求生欲最強的瞬間。


    拾起蝴蝶軀殼將之夾在書中的簷前負笈坦言道:“若非士心不解其個中深意,我實在不想他與你多待。”


    “備戰該有的心態隻在於自身,從不會被善惡分簫左右。”入道歧音語氣淡淡。


    “你看出了。”簷前負笈說,“現在我相信姐夫對你的判斷果真非虛了。”


    內亂爆發一段時間後,返迴道域發現家人俱歿的樂師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幸得臨書玉筆開導與簷前負笈陪伴方才勉強走出悲痛。


    若否。他恐怕現今尚且困在方寸囹圄之間。


    “宗主麽……”


    這麵入道歧音低聲自語如陷過往,那廂簷前負笈絮絮叨叨同樣擔憂。


    “你知道嗎,士心厭倦鬥爭,甚至認為,天元掄魁不一定要他得勝,雖然我信任他的實力,但這種心態……”


    一處閑愁,兩般心情。


    “這種心態下,隱居山林反而更適合你。”


    荻花題葉向來樂意提供選擇機會,更不吝分說利害。


    “潮落旋移孤艇去,夜深罷棹歌來。蓑衣殘月甚幽哉,宿鷗驚不起,天際彩雲開。困臥蘆洲無個事,三竿日上還捱。隨心盡意自安排,朝臣寒待漏,爭似我寬懷?”


    看迴碧落孤舟上,放歌唱罷一首《臨江仙》的荻花題葉問:“尊奉天理,安貧樂道,甘隱無聞的生涯,你覺得如何?”


    還不待士心迴答,荻花題葉接著道:“或者試想,鬱劍須臾走跳江湖行俠仗義,凱風弼羽往來舟楫老死漁樵,同樣的出身,迥異的結果,你可滿意?”


    一般人生,兩番精彩,教人怎生甘於淡泊。


    “無聞不等於無爭,大隱隱於市,”受飛淵熏陶滿腔少年熱血的士心分辨著說,“我亦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


    “很好,”點了點頭的荻花題葉神色不置可否,“看來士心雖不好鬥,但也不乏俠義心腸,但你可想過後果?”


    “什麽後果?”士心一怔。


    “一步江湖無盡期,”低聲一歎,荻花題葉忽然換了個話題,“你聽說過靈界麽……”


    苗王宮


    麵刺墨紋不減俊雅更添邪豔,一身錦衣兜氅的俏如來形貌端莊,昂立殿上不卑不亢。


    “俏如來見過苗王。”


    “這次多虧賢昆仲仗義出手,助拳之情,苗疆深感。”


    落座的蒼越孤鳴看了眼俏如來以及他身後的雪山銀燕。


    “如今想來,當時勝負局勢已然明朗,”俏如來搖頭輕歎,“反倒是我與銀燕多事了。”


    雪中送炭與錦上添花,出手的時機與意義相較可謂天差地別。


    因荻花題葉緣故,此世的蒼狼同史家關係到底不比戲中密切。


    “哈!無事不登三寶殿,請盟主直抒來意吧。”


    官腔寒暄過後,俏如來直切正題:“俏如來此行,有一事欲告知王上,事關重大,俏如來也希望能與王上聯手。”


    “嗯……”蒼越孤鳴臉色一正,“你神色沉重,看來此事非同小可。”


    “想必是因為佛劫之事罷。”一旁的冽風濤插口道。


    此言既出,頓令修者側目。


    瞞者瞞不識。


    一時間摸不著頭腦的隻有近期忙於攘外安內的蒼越孤鳴。


    “什麽佛劫?”蒼狼問。


    二話不說單膝跪地的冽風濤擺足伏乞姿態。


    “還請王上恕臣欺瞞之罪,近來還珠樓無意中得知狼主下落。”


    “啊?你講什麽?!”


    乍聞喜訊,心情激蕩的蒼狼忍不住站起身來走下丹墀,少見失態。


    瞥了眼按在肩頭因激動而微微抖顫的手掌,很能諒解蒼越孤鳴心情的俏如來人在一旁委婉提醒。


    “王上。”


    然而一時被情緒衝昏頭腦的蒼越孤鳴隻顧確認再三:“千雪王叔,你有千雪王叔的消息?”


    俏如來見狀,總算理解還珠樓隱瞞消息的原因了。


    “王上,請勿激動。”


    宛若跨服聊天一般,旁人消息充耳不聞的蒼狼僅是沉浸在失態情緒中。


    “他人在哪裏?這段日子為何都沒他的消息?是出事了嗎?還是……王叔人在哪裏?孤王要即刻去見他!”


    “還請王上冷靜。”冽風濤拍了拍蒼越孤鳴的手,“恐怕王上現在還不能見到狼主,就算見到了,狼主也未必認得出王上了。”


    “什麽?!”蒼狼愣住。


    “因為狼主現今處於失憶狀態,”冽風濤解釋說,“人為造成的失憶。”


    蒼越孤鳴:“人為的失憶……”


    這麵眼看著要開始“詳情聽說”,那廂爭分奪秒不欲耽擱的俏如來截口道。


    “狼主失蹤,是被佛國地門所救,而現今的地門,正在進行一項計劃,而這個計劃的影響,將遍及九界。所以俏如來非常希望苗王能伸出援手,同時也對苗王提出數點不情之請。”


    “包括藏鏡人麽?”冽風濤冷不丁地問。


    “嗯?”蒼狼眯了眯眼。


    “叔父藏鏡人也身陷地門之中,如果他也被救出……”話音頓了頓,俏如來斟酌著字句道,“俏如來希望苗王,能可放下仇怨。”


    無理要求入耳,扶起冽風濤的蒼越孤鳴轉身迴向,沉聲相詢難辨喜怒:“俏如來,你先談私事,再談公事,是為什麽?”


    “俏如來並非別有居心,而是局麵複雜,俏如來必須了解苗王的真心,方能擬定戰略。”俏如來說,“俏如來明白苗王與叔父深仇,但也想盡力保住叔父,讓他為這場佛劫,盡一點心力。”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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