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王宮·秘牢


    燈火如豆,渾聲清音慢道塵封過往,細數墨鬼宿怨。


    “兩千年前的戰朝,百家爭鳴、九流為宗。每一個傳脈各附其主、廣布薪火,始帝得墨家暗中相助一統戰朝,但師叔可知曉,除了墨家之外,還有另一家也深受始帝重用。”


    忘今焉:“就是你口中的縱橫家·鬼穀一脈。”


    俏如來:“不知在師叔的印象中,縱橫家是怎樣的存在?”


    “三寸之舌退百萬雄師,合縱連橫解不測之危。”一如孤身遊說平定南苗的點睛化龍所作。


    “正因如此,始朝之建,墨學、縱橫皆被視為主力,甚至始帝身側同時存在此兩家的繼承者。”現今的苗王恰若當初的始帝。


    “墨鬼宿敵,所競爭的是在朝廷中的地位。”


    “這是縱橫家的宗旨,也是墨家想打擊的目標。”


    說到這裏,俏如來意味不明地看了眼非然踏古。


    “墨家致力九界和平,遠離權力核心。縱橫家卻追逐權力結合,名顯於世,讓世人仰望鬼穀一脈。”


    莫名被內涵到的忘今焉貌似無動於衷,繼續深討話題:


    “用朝廷的力量推行思想嗎?”


    “正是,他們認為這是為九界付出的報酬,當時的墨家卻認為此與公器私用無異。”重音點讀夾帶說不出的諷刺色彩,“從此,墨家十論的明鬼出現新的意義。”


    明鬼本意是高舉鬼神,警惕君主之用,所添另層用意則是明辨鬼穀,杜絕其在朝堂的所有根苗。


    “對苗王而言,誰可信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該怎樣做。”


    信不信,是普通人的想法,做不做,是王的決策。


    怎樣的動作,才能確保苗疆最大的優勢,相信蒼越孤鳴自有定見。


    這價值觀也是非然踏古刻意引導諫言而成。


    “苗王能接受鬼穀一脈的建言,沒理由不采納墨家的方略。”對眼下的苗疆而言,能可休養國力的墨風政策確然是最佳方針。


    遑論這還是兩名九算共同的目標……忘今焉自信,對墨家來說,此時的縱橫家不過星火。


    然而縱使星火亦可燎原。


    “師叔錯了。”俏如來道。


    “哦?”非然踏古撚須輕咦。


    “蒼越孤鳴聽的從來不是建言,而是——”熠熠目光鏡射燭火生輝,俏如來語意直白,“荻花題葉的一句話。”


    驟變的稱唿強調僅存所提雙方之間的無間信任。


    鋒海


    頭頂偏聽偏信之光環的蒼狼好整以暇,眼前是形貌狼狽、粗喘不已的劍無極與雪山銀燕。


    時間線稍稍前撥。


    連串變數的關鍵係在前來稟報消息的叉玀身上,知曉無情葬月並非兇手的蒼越孤鳴自是將之放過。


    至於俏如來——


    倘若修者確鑿有罪,殺之何妨?


    但如果其後來被證明清白,中苗之間難得的和平就此瓦解。


    因此蒼狼心知,無論如何,殺俏如來的人都不能是苗王,也不能在苗疆皇宮之內。


    然,俏如來既已投案,便無不收之理,於是蒼越孤鳴選擇將這個燙手山芋即刻交給中原處理。


    聽聞大哥不日將被遣返尚同會的雪山銀燕顯然無法冷靜。


    師出同門相交莫逆,雪山銀燕有了動作,劍無極自然不會作壁上觀。


    心下另有計較的蒼越孤鳴亦不吝給予兩人一個機會——


    一個證明他們比尚同會所謂群俠更值得苗王看重乃至示好的機會。


    對腦力有欠的雪山銀燕與劍無極來說,武力無疑是唯一的答案,然而不幸的是,他們要麵對的三修合一,熟諳戰技的蒼狼。


    相信這結果並不會比另一條時間線好上多少。


    戰鬥,不停戰鬥,針對的攻擊,加深了肉體的傷痕,加速體力的流失,盡管敗勢已定,嘯靈槍仍是揮舞不停。


    數番交手過後,周身血跡斑駁的雪山銀燕勉力支槍撐住身形,傷勢雖沉,難撼決心如鐵:


    “大哥……”


    輕聲喃語中,昔日廢蒼生警示言辭猶在耳畔——


    【“我為你在嘯靈槍上麵加了製衡器,你無渡世大願,改造後的嘯靈槍會吸幹你的靈能,一旦靈能被吸幹,它就會吸收你的生命之能,記住我的話,非必要,別輕易打開嘯靈槍上麵的封印。”】


    “非我——”高喝一聲的雪山銀燕旋即啟動入靈機製,催動心法更上一層,魔心幻化隨形如影,磅礴內力源源不絕貫入嘯靈槍中,


    “焰龍無雙!”


    槍鋒流焰罩身有若火龍盤桓,雙身再合,加持龍卷由虛凝實,赤紅身影恰如岩漿迸發衝湧,向前奔襲,激蕩空氣嗡鳴有若海嘯劇烈,風雷滾滾。


    烽火再起,靈力加成,嘯靈槍威力大增。


    心知不能久戰的劍無極配合得更加緊密:“飄渺無盡!”


    一躍瞬起的他赫然還搶在雪山銀燕之前,烏越刀並逆刃左右雙揮,劍意如風,截過月光一縷,無形無質,一圈朦朧藍金彩帶化為劍意,疾速摩擦空氣,於虛空漾開極為尖銳的波紋。


    槍風與劍風之間互相幹擾,互相糾纏,互相廝殺。


    出劍時有風,揮槍時有風,風融入劍中、槍底,藏起身影,掀起砂石。


    交錯身形重演宮本神髓——


    “一劍無悔!”


    風中森冷之意彌漫,有冰冷劍光凝練現芒,推動強烈劍意刹那攀上頂峰。


    驚世劍招再現,在場眾人無不瞠目,倏地,暗盟劍手有了動作。


    亂入戰場的他橫攔雙方之間,靜待期冀一刻到來。


    一意收化至絕劍招的玄狐思緒放空,抬手劍指宗師身影的他企圖用肉身接近那潛藏劍芒下的純然意蘊。


    他有預感,那將是迄今為止所得劍法之極。


    “輪迴劫——”


    突然生變,暗盟劍手驀感一陣引力悄然作用將之向後拉扯。


    猝不及防為之調轉身形的他豁然睜眼,眼看一劍無悔近在咫尺,卻又仿若銀河遠隔,觸不可及。


    接受劍招之主意淪作鏡花水月的玄狐手下同時一空,持握不穩的風華絕代複又落入蒼越孤鳴掌中。


    五指捏爪的蒼狼吐勁激流好似長鯨吸水,結合地磁強化力場,玄引剛柔變轉令一劍無悔頓時失準。


    兩人仿若一頭栽入棉絮海洋當中,連帶著一道的還有暗盟劍手。


    繚繞在他們周圍的風向乍變,輕柔似春蠶吐絲,綿密如織女織紝,纏纏綿綿、層層密密將三人包裹起來。


    失衡之下,為罩體氣旋托舉浮空的他們便若那集絲紡錘。


    此刻鋒海神器已然入手,左持雪刀右執墨劍的蒼越孤鳴手腕抖動,憑至剛至堅之刃,演極盡輕柔之勢,陰陽相輔奧妙非常。


    “眾生滅!”


    話音落,雄渾氣勁威赫天嵐。


    失劍加受地磁克製的玄狐並無威脅可言,是故場間僅剩兩人為敵。


    左刀橫斫,右劍斜撩,虛空滅變招之奇糅合輪迴劫運勁之巧,蒼狼刀劍同施以一敵二。


    通體周遊炎勁的雪刀錯落冰火奇象,搶步亮刀劈散肆意橫掠的劍芒,封刃刀背停在劍無極肩頭,肩頭傷口漆黑發焦。


    散開的灼熱氣浪激起塵埃無數,單膝跪地的劍無極舉刀橫格的那隻手腕彎成誇張弧度,觀來內裏手骨已折。


    那是不顧磁心吸引強行逆轉劍勢的代價,不知雙方差距大到哪怕極招相對,對手尚有臨機變招之裕如空間的劍無極彼時尚為己身應變感到歡欣……


    折腕總好過斷手。


    劫後餘生的右手空空如也,前一息的劍無極頃刻感受到引力再強三分,幾乎刹那,驟然加重的重量猛然撕裂著手腕,不得不擇一撒手。


    逆刃墜地。


    一同掉落的還有半截槍頭。


    這一計移花接木著實高明。


    暗引兩人真氣相阻的蒼狼左借炎勁以力製巧壓服劍無極同時,右手撥挑墨劍,劍光迅閃,泛起點點星光如鱗。


    有一縷冷冽鋒利的劍氣經受極速加成,無視槍劍長短落差,率先抹過嘯靈槍身。


    近似的招式照眼,雪山銀燕詫異未及反應,風華絕代、嘯靈槍,兩口神兵衝擊,嘯靈槍竟爾折斷。


    在令鍛神鋒身心愉悅的斷裂聲中,眼看劍鋒平揮去勢不減,蒼越孤鳴陡然鬆手,振袖發掌的他憑劍作矢百步穿楊,鋒海神器直射玄狐,單掌橫過迴拉正按雪山銀燕中門。


    下一刻,再度沒入暗盟劍手胸膛的風華絕代連人帶劍斜插入地,又一次帶走死不瞑目的玄狐性命。


    當先一掌轟然震退雪山銀燕,亢龍有悔收發自如,借勢旋身的蒼狼揮袖掃開劍無極,氣勁剛柔變幻隨心所欲,五指一攝隔空取物。


    拿住嘯靈槍殘骸的他遂細細打量手中戰利品,這是自家祭司特地交代要牢牢掌握的物什——


    【“祭司為何定要讓我拿下嘯靈槍?”耳聞荻花題葉叮嚀的蒼越孤鳴不解道。


    “嘯靈槍中融有王骨始帝鱗,王骨是開啟伏羲深淵的重要條件,先王昔日為此竭盡心力……”讓苗疆得氣強盛是顥穹孤鳴畢生所向。


    子承父業自是該然,心知荻花題葉本意仍為己身籌謀的蒼狼感動之餘又不禁疑惑在心:


    “但開啟伏羲深淵的天時已過……”


    從今到下一個三百年,期間變數不勝枚舉,遑論如今還有中苗鱗三方締盟在,將始帝遺蛻昧下怎樣看都不妥。


    “吾還未說完,”醫者也不打算讓苗疆因獨擁兩項王骨成為眾矢之的,“先王昔日為此竭盡心力,派遣狼主一行海境奪走始帝鱗。”


    於是荻花題葉把選擇權重新給到蒼越孤鳴手中——


    是秉承父誌將王骨收藏保管以待將來,還是為王叔風評與在外人身安全考慮,將始帝鱗交還鱗族。


    看著日益成熟流露為王儀範的醫者一本正經:親愛的王上啊,敬重的父王與親近的王叔,你選擇哪一位呢?】


    提出這個問題的人現下何在?


    察覺留在玲瓏雪霏身上的藏招被觸發,依循引路流螢追蹤尋人的荻花題葉腳步停在一處山穀之前。


    此地名喚遠鳴幽穀,因地理位置特殊,每每氣流從石縫中穿過時,便會形成詭異音調催魂動魄。


    因其天然的地理位置經過人為的修改,而今威力更甚。


    伴隨術者一步踏出,穀內陣局陡然啟動,地麵驟閃驚雷殛頂,引雷激火奏發羽調宮音。


    穀中暗藏劍陣,以五音對應五行。


    羽聲起調,以火生土,毫無征兆,地上沙塵瞬間化作萬劍襲殺敵人,生生不息,隨後土滅金生,砂劍轉為金砂,凝為金屬之劍,金滅水生,則化為無形水流之劍,水滅木生,則枝葉轉化為葉劍,木滅火生,則化為熾熱焰刃,由此五行循環,生生不息。


    所幸陰陽學宗於五靈術法同樣精研,暗算五行時辰變化的荻花題葉,連闖數十陣,逐漸靠近陣局中心了。


    轉過重疊門戶的術者但見一道青蒙光華閃爍,等其人察覺之時,已是落入了一片鬱鬱蔥蔥的綠林中。


    四周有林木枝枝丫丫,如同怪手,不斷抓下,更有藤蔓蜿蜒,如蛇爬出,鎖向他之四肢。


    立身森羅樹影之間,為木行遁光照定的荻花題葉眉宇不動,有太白精元凝作劍芒歸圓,以術者為中心向外輻散。


    所過之處,林木草本在白光切割下,盡數斷為兩截,生機滅絕,眨眼間,整片綠林看不到一顆完整的大樹。


    但就在此時,有點點紅光從綠林四周亮起,不斷向著中間彌漫,火光熊熊,濃煙罩頂,以木生火之勢,燒向荻花題葉。


    尚未等術者騰身閃避,半空中有昏黃土氣凝結,化作數座連綿起伏的大山,沉沉落下,要將他鎮壓。


    幾在同時,腳下大地也仿佛金磚鋪就,平平整整,堅硬異常,不複之前的鬆軟不平,上有土山鎮壓,下有金地封堵,而在四麵八方,火勢愈盛,如同大浪淹來。


    五行同啟夾殺,陣眼現形須臾。


    凝神屏息的荻花題葉信指捏咒,依照五行之變,按生克之理,將一股靈息灌入陣眼:“五行定位·大地之怒。”


    天旋地轉中,五方門戶各定,隻待各自受製將息。


    猛然一聲巨響,大地轟隆不止,驀地變色的五方門戶運行不歇,折射五行氣流不規則迴彈。


    “不好!”


    心知失算的術者身形遊走避招之餘,內心更添不安。


    一若專為荻花題葉功體所設的五方陣局,焉知沒有專為玲瓏雪霏設下的陷阱……這也正是幕後之人希望透露與術者的信息。


    靈息氣機反為利用成就此地劍陣的荻花題葉一旦再施陰陽術法,隻會加倍迴擊自身。


    換言之,若無其他底牌,等待術者的結果唯有困死穀中。


    又或者,幕後人期待荻花題葉底牌盡顯的那一刻……


    來不及思考,滿心隻有雪之安危的術者該作的終究是——


    “無奈啊!”


    一聲無奈,荻花題葉強提真元不屈反進,足下裂地三分,周身已是截然不同的氣勢流露……這仍是很符合對外所經營之人設的做法。


    足動身挪祈祝祭舞的術者十指掐訣撚撥沅湘生波,徑流曲水幻化萬形,有絲弦管竹虛空演樂——


    “九韶遺譜·臨湘舞雩。”哀怨傷懷的曲音依憑山風遠送,如風拂柳,若有還無的恨聲仿佛無調無韻。


    荻花題葉首露縱橫九字訣,恐怖氣壓蕩開壓抑武息攪動風雲為潮。


    飲恨吞聲的無心楚辭盡破高歌縱情之有意樂章。


    鬼穀秘傳應聲而現,強悍之能登令觀者色變。


    暗中觀察的雲麓天觀神色凝重,鐵竹笑對此招象征意義並無太多了解,隻是隱感此招與那位道域雅首的成名道式頗多共通之處。


    而非然踏古則不然,須知當世七雅之稱正是其人手筆。


    此舉不僅為將外來者黓龍君推上風口浪尖,更是為讓雲棋水鏡注意到休琴忘譜。


    這是設局,也是暗示。


    琅函天懷疑同時也深深忌憚著逍遙遊,關鍵仍在休琴忘譜那一身取法陰陽偏又脫胎超凡的弦上技藝。


    尚未及時更新情報的忘今焉目光緊鎖俏如來,揭破修者挑撥意圖:


    “這牽連,仍是太過蒼白。”畢竟荻花題葉未曾當真表現出縱橫絕學。


    “留白方顯珍貴啊。”


    輕笑一聲,凝眸直視非然踏古的俏如來智珠在握。


    “師叔!”


    墨家九算,會真正相信任何人嗎?


    這場博弈當中,修者也不需要取信任何人,隻要讓忘今焉懷疑就夠了,一如俏如來當初在九龍天書之局中對前苗王與神蠱溫皇所作。


    這也恰恰是現任钜子誠意所在——


    拋出一個新的墨家共同目標,給予非然踏古拉其他九算下場的理由,使之先行試探。


    但仍需考慮如何將情報不露痕跡地送到同修手中,且行且思的忘今焉轉往尚賢宮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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