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錦煙霞的疑問,皇甫霜刃記憶裏有衣著雪白的腹黑僧者佯作言聽計從刻意閉口不答女子疑問的場景。


    他本有心效仿之,但想了想還是放棄這個打算。


    料來白練飛蹤對素不相識的術者也不會有這般耐心,於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選擇把視線投往另一處方向,錦煙霞的目光隨之移動——


    最終停在了趙參身上。


    這人是古嶽慘案的導火索,也是一步禪空如今受難的直接原因。


    因此皇甫霜刃才說:“也許姑娘可以救他。”


    隻要白練飛蹤輕輕手起一掌,就能結束菩提尊需代償罪惡的源頭。


    聽出弦外之音,錦煙霞一卷雪袖,眸底已然浮現三分意動。


    之所以是三分,僅因尚有日前與一步禪空的對話遏製魔心極端的情緒。


    “善緣為始,悲劇為終。”菩提尊雙手合十道。


    這對話發生在一步禪空借神通自尚同會圍殺下帶走白練飛蹤以後,趕赴達摩金光塔之前。


    彼時的錦煙霞方才對菩提尊解釋完關注黑瞳的究竟,古嶽派在當中無疑是個重要原因。


    “所以,”白練飛蹤做下斷言,“趙參該死。”


    “這就是貧僧所說的悲劇。”


    一步禪空望向身前清冷倩影的目光溫和且通透。


    “你並未弄清楚,為何恨趙參。”


    “我說了。”


    輕垂眼眸似是不欲再見那令人心情複雜的熟悉麵龐,錦煙霞選擇轉身背對菩提尊。


    “因為他背叛,貧僧聽見了,但這不是很矛盾嗎?”


    菩提尊問。


    “你想替古嶽派報仇,源自於那個人共同的迴憶。你想殺趙參,是因為那個人的背叛,讓你痛恨所有的背叛,施主,你的心,並不自由。”


    清醒而客觀的話語入耳,反倒激起受封百年個性已趨極端的白練飛蹤心下逆反情緒。


    如蔥玉指撫上腰間,那裏懸著一口由紙傘殘骨製成的古簫。


    錦煙霞五指攥緊維係過往與現在之紐帶,素白如緞的三千發絲隨著情緒起伏揚動似波:“我想殺誰就殺誰,哪裏不自由?”


    “心!”


    一步禪空並不為女子看似恫嚇的行為動搖,再來言辭徑自點破殺意偽裝。


    “你的心,並不自由。”


    “我不想聽佛理。”


    “貧僧隻是陳述事實,那個人,青奚宣,自始至終,你皆受他主導,如果不是他,施主還會動手造殺嗎?唉,前非已鑄,貧僧會替你超度被你所殺的黑瞳。”


    “我何時說殺了黑瞳。”聽到這裏,白練飛蹤忍不住辯白一句。


    “追查過程,你沒殺黑瞳?”


    菩提尊著實大感意外,意外於錦煙霞舉止分寸。


    反觀白練飛蹤對此倒是視若尋常,甚至有暇隨口替未泯俠心找過借口:


    “何必浪費時間。”


    一步禪空:“兩道枷鎖。”


    錦煙霞:“嗯……?”


    “與青奚宣無涉者,不殺;與那名高僧無涉者,不殺。不殺是好事,但為何有殺與不殺的分別?”


    佛辯口吻率性而發,娓娓男聲慢慢剖析白練飛蹤心境。


    “隻因為你恨這兩個人,施主,你的心,扣著兩道枷鎖。”


    話音落,似為情緒暴露人前而羞憤的錦煙霞周身層染綠暈鱗華,磅礴氣勁迸發,人已原地不見。


    窈窕身形驟然而動,同時有迴聲遠遠傳來——


    “我會記得殺掉所有的人,不隻是黑瞳。”什麽枷鎖,我就殺給你看!


    “施主,施主……貧僧的意思是,放下仇恨,手無屠刀,心便清淨……”


    追之不及的一步禪空僅能無奈駐足嗟歎。


    “唉,為何不聽貧僧講完,如果因為貧僧的話,而改變做法,也隻是多一道枷鎖扣在心頭。”甚至還有因此無數人命淪亡……


    清皎雲影自衣袂掀起的寒風中飄落,恍惚間有另一個男聲響起:


    “不會,白練飛蹤不會改變想法。”這是目睹錦煙霞消失眼前的皇甫霜刃。


    不同於執意傳法的僧者誓願度魔向佛,有心誘導的術者需要做的,隻是令魔覺悟自性。


    恨,無疑是一個很好的切入點。


    恨能讓白練飛蹤不分族類、對挑起她痛苦記憶的人魔照殺不誤。


    也同樣能使之突破自我設限,選擇為其與摯愛的過往而複仇。


    綿化劍絲一式穿喉,殘雪傾覆殺機,人,已然絕命。


    “都說恨字曾寫為愛。”皇甫霜刃語調慢慢,“對此,不知你怎麽看呢?”幻境更深處,有一人立足術者身側,觀其形貌赫然是——


    “菩提尊。”


    不言不語,隻是心內默默將女子所造殺孽歸咎己身的一步禪空豎掌發懺暗誦經文超度亡魂。


    少頃,作菩薩低眉狀的他輕聲道:“阿彌陀佛!”


    同樣的佛號聲迴蕩在古嶽靈堂,如同現下燃起的清香,隨著絲縷輕煙徘徊在絕代宗師牌位之前,一盡憑吊本分,最終散入天際。


    靈位下作祭的除卻生人以外還有兩顆頭顱,趙參還是死了,一如蕩神滅那般死於修儒劍下。


    操夢術衍生的妙處就在於此,在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的顛倒交錯中,哪怕施者也有沉淪之可能。


    不過即使知道了詭譎奇術之風險,清明己心的人也不會妄生懼怕。


    一如皇甫霜刃,又若一步禪空。


    畢竟菩提三悟當中的來處惹何埃,能可強行重塑人性,豈非也是針對顛倒夢想。


    是故同樣清醒的二人達成了一個賭約,一個並不對等的賭約。


    將錦煙霞通身佛緣看在眼內的僧者堅信白練飛蹤最終必能領悟佛法,遍灑大愛迴向眾生。


    而著眼當下的術者隻需要在錦煙霞身上證明他所堅持的人性——情有親疏,愛有等差。


    不同於一步禪空放眼長遠,坐下排布的皇甫霜刃需要考慮的隻是速效勝利,所以他輕而易舉地贏下了這場賭約,取得了趙參的性命。


    因為在這個時間段,白練飛蹤對青奚宣的愛顯然要遠勝於佛理對魔性的桎梏。


    但修佛養性的菩提尊自不會為短暫的失敗所挫。


    因此輸了賭約的他仍舊十分坦然地提出與修儒一行一齊悼念李沉淵大師。


    緬懷禮畢,靈堂內驟來山風吹動。


    殿內有人用掌心接住林中的一片被風卷來的枯葉,就是那種因時節有至,經冷風一吹便從枝頭墜下,漫天飄零最終與塵土混在一處,再為掃帚歸置成一堆的普通樹葉。


    乖巧承擔起灑掃工作的修儒一麵揮動掃帚,一麵抱怨道:


    “唉,都這麽多年了,東邊的窗戶一直都沒修理好,每次山頂起大風,這些樹葉就都會飛進來,掃都掃不完,真的有夠麻煩。”


    “既然如此麻煩,為何這麽多年都沒修理好呢?”一步禪空問。


    “聽說是太師祖不讓別人修理,他說……”想起原因,少年有些迷糊地答道,“那是他心中的一個洞。”


    漸轉沉重的話題使在場眾人再陷沉默,其中並沒有人失禮地提起代為修繕破窗的建議。


    一如修儒哪怕口上抱怨,最終仍是尊重太師祖的想法。


    至於術者,倘若他真想,早前派人刺探古嶽峰時便可順帶完成這項工作。


    但皇甫霜刃明了這並無意義。


    東西壞了,設法恢複是常理,然倘若人心若破了一個洞,便需設法補上,終歸解鈴還需係鈴人,這點想來無人比菩提尊更有話語權。


    “看兩位行跡似是欲結伴遊曆江湖。”


    是菩提尊率先提議結伴重溫過往,無論是古嶽派,還是金雷村,以求找迴從前俠心仁舉的錦煙霞。


    掌握對象行跡對殺手組織並不困難,盡管跟蹤白蛟兇神有其風險,但有菩提尊從旁背書卻也無礙。


    如是想著,一步禪空由衷讚歎:“還珠樓情報網果真名不虛傳。”


    更難得的是眼前人能從蛛絲馬跡中貫通首尾。


    “不過些許薄名而已。”輕搖木扇的皇甫霜刃話語猶原自謙。


    “倒是兩位同行或有不便,”如今的中原對遺世魔類的態度著實稱不上友好,“有他護衛或可減免不少麻煩。”


    說著,術者拍了拍一旁靜立的墨雪不沾衣肩頭。


    見此情景僧者並未直接作出迴應,而是將詢問目光投向白練飛蹤。


    ‘你的意思?’菩提尊嚐試眉目傳情。


    還不待錦煙霞開口,皇甫霜刃倒是有些慚愧地補全未盡言辭,昭顯一點私心:“我這位親信頗長劍法,與古嶽派也有些淵源,還望姑娘不吝點撥。”


    話脫口,術者微微垂下頭,像是為自己所言而羞澀。


    錦煙霞凝眸注目男子片刻。


    原本因對方善意太過之故產生的戒心於今蕩然,重情者對他人話語真實性自有判斷法門。


    於是她輕輕頷首示意接下這樁緣法,接著又問:“那為何不將他一起算上?”話中所指是在一旁灑掃的修儒。


    反正教一個人是教,教兩個人也是教,白練飛蹤心下並無所謂。


    更或許個性溫順精擅醫術的少年尤其受女子屬意。


    總歸身邊還跟著一個沉屙未愈的傷員,錦煙霞一點也不希望一步禪空未到半路就變成拖油瓶。


    所以不妨拐帶一隻奶媽在身邊。


    盡管心下別扭不想承認這是關懷表現,但白練飛蹤看向修儒的眼神依舊柔和非常。


    誘拐意圖並未成功。


    因為皇甫霜刃不著痕跡地左踏一步恰恰攔住錦煙霞親切目光。


    “這並不方便。”


    男子語氣認真。


    這判斷著實顯得有些沒來由了。


    不過旁觀者清的墨雪不沾衣對此貌似有著自己的理解。


    自被樓主突兀點名拍肩起就顯得有些情緒不對的他聞言不禁抬眸眄了眼少年形貌。


    修儒身著白色絹衣,眉目如畫,英氣初發,蓬鬆素發平添宛姿清麗……看到這裏,這位據其師所說個性沉穩寡言的劍者難得失態,遂橫目端詳窺過白練飛蹤與菩提尊的容貌,兩下再一對比。


    似是近朱者赤一般,因與隨風起交遊頗近的墨雪不沾衣眨了眨眼,心下悄無聲息地劃過一個無稽念頭——


    私生!


    一念及此,劍者自己也為該判斷之荒唐而震驚,根據雙方年齡看來這關係明顯不對。


    然須知輿論關注的從來不是證據,而是談資。


    修行人動情那叫曆劫,非同小可,在佛門無疑觸犯戒律後果相當嚴重。


    這消息一旦傳出,隻怕還不等佛國其他宗脈發聲,天門的那位眼裏揉不得沙子第一個就會一劍斬過來。


    不過好像也快了,即使沒有高僧與異魔有染的消息催發。


    而對此一無所知的話本女主隻當術者對少年去處另有安排,是故她也並不就此多做計較。


    明眸稍轉看向一步禪空,本意離去的錦煙霞卻在熟悉容顏再度入眼刹那驀然想起一樁舊事來——百年白駒過隙,她一時竟忘記了……


    指尖繞發凝練氣勁裁下一縷青絲,長發雪白隱現光華,纏繞百結扣成流蘇劍穗,白練飛蹤遞給皇甫霜刃。


    看似隨性的舉動實則依舊在試探術者本心,對此不置可否的皇甫霜刃隨手便將流蘇掛在少年腰間。


    由於自身血脈特殊,錦煙霞周身骨血筋脈受功體長年吞吐氣息滋養下,本質改易、力量內蘊,自有一份神妙之處存在。


    昔日俠女斷發作繩織就劍意蘊藉信物當中,並以此啟蒙古嶽劍派精髓,襄助九式補一,終至十全。


    如今相仿造物再贈古嶽後人,內中藏機大抵近似於此。


    這點瞞不過皇甫霜刃眼光,而修儒則未必。


    心下好奇的少年伸手撚起劍穗,仔細觀察了一下,又摸了摸,如同試探布料手感。


    須臾,觸目情景再變。


    修儒眼界所及盡是闃寂寧和,而在空虛的漆黑謐色中,有一人身披一襲輕紗般的水袖仙裙,猶似身在煙裏霧中。


    白練飛蹤長劍舞動仿若冷月窺人,綿勁催運下,快捷飄忽同姿式嫻雅兼而有之,卻是大異古嶽總決。


    由醫入武,借金匱秘要印證武學的少年在一幕幕迴溯拆解中不意覷出些許端倪,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我明白了!”


    卻說眼下一路且行且思的修儒突然發聲引起男子注意。


    當時的他們方才告別菩提尊一行,正欲前往古嶽飛瀑一賞夕陽風光。


    “如何了?”皇甫霜刃問。


    瞅了瞅自家大哥,少年有心賣弄:“這個計策的預期是一箭雙雕的局麵。”終歸還是年紀尚淺克製不住表現欲望。


    “哦~”輕咦一聲的術者提起一點興趣,“願聽修儒小先生高見。”


    重音咬字滿是逗弄意味,少年翻了個白眼,接著清嗓開腔:


    “利用蕩神滅的性命為中苗和平協約鋪路,順帶為朝錦的日子做準備。”


    這是既定死亡命運的阿鼻尊為數不多的剩餘價值。


    盡管早已想通內中關聯,說到這裏的修儒依舊感動非常。


    “就這麽簡單嗎?”皇甫霜刃的聲線聽來有些失望。


    “當然不止這麽簡單。”


    感動轉瞬在壞心兄長的有意刺激下消失,少年振奮精神道。


    “順帶之所以為順帶,是因為古嶽派方麵的關鍵從不在阿鼻尊身上。”


    “那是趙參嗎?”猜測言辭企圖帶偏思路。


    “不,是菩提尊!”瞞者瞞不識,“枉死冤魂有恨徘徊不去,有礙古嶽風水的同時也束縛住了其自身不得解脫。”這時候就需要一個足夠具備專業性的高僧相助超度怨魂。


    “如此說來,古嶽門人報仇的舉動豈非恩將仇報。


    “以德報怨,那以何報徳?”


    修儒先是小小地掉了個書袋,這才接著往下說。


    “所以趙參必須死,至於菩提尊,大哥不是已經算到這步了。”


    少年笑了笑。


    “借達成賭約的契機避免菩提尊內傷加重的可能。”將對肉體的考驗轉換為對精神的磨煉。


    言畢,不知過了多久,修儒驀得問:“大哥你認為菩提尊的舉動算是正義嗎?”


    “那勉強可歸為善良,但非正義。”之所以是“勉強”,因為一步禪空的善良針對的是黑瞳甚至趙參。


    這類人背叛同族,甚至親友,為了利益他們願意犧牲所有與他們相關的一切,而一步禪空的慈悲卻依舊讓他願意給予這類人機會。


    簡單一句作答後,男子並不上綱上線地展開解讀借以輸出價值觀,至少術者自認並無立場置喙所謂仁心善舉。


    眼下二人行過數裏,隱隱聽到轟鳴之聲,不絕於耳,越走聲音越響,顯是極大的水聲。


    全然無心於此的少年則對皇甫霜刃的答案愈發好奇了。


    “那大哥認為什麽是正義呢?”


    “皇甫霜刃是個自私的人,”所以修儒想從男子口中聽到其對於正義的界定那可真真是為難人了,“真要說的話,吾隻希望身邊人都有自主選擇寬恕與否的權利,這,就是吾的正義。”


    轉過一個山峽,水聲震耳欲聾,二人隻見群峰間一條白龍似的瀑布奔瀉而下,衝入一條溪流,奔騰雷鳴,湍急異常,極盡大氣磅礴。


    鳴動的自然韻律中,皇甫霜刃的話音依舊清晰可聞。


    為男子迴看視線所包圍的少年有些受寵若驚,他總覺得大哥的確溫柔地看著自己,卻又不僅僅是看著自己……


    因經曆緣由難得世故的少年先是一怔,旋即轉移話題:“這真是一箭雙雕之局,可有第三隻,第四隻?”


    一件事情發生過後,常人總會有些後知後覺的意見,事後推敲於大部分人並不困難,但修儒從不認為自己所見便是大哥所有的排布。


    木扇一旋,遮掩半麵,麵具下的嘴角輕揚,皇甫霜刃斟酌字句道:


    “可能沒第四隻吧。”


    “沒第四隻的意思是……”


    有些恍然的少年很快就陷入了新的疑惑當中,但術者顯然沒有為修儒解惑的打算。


    “這是留給你的謎題。”更甚者男子還打算將自家小弟掃地出門。


    “現在,帶著疑問去江湖裏找尋屬於你的答案吧。”


    “誒?”少年瞪大了雙眼,不樂意的情緒寫滿整張臉。


    修儒自覺還尚未學全古嶽劍法,是要如何貫行古嶽派“誌存高遠,不忘俠道”訓示,怎好意思進江湖闖蕩。


    然而聽完少年自我定位後的皇甫霜刃隻是笑著輕輕一推,便將修儒推離古嶽飛瀑。


    “江湖江湖,自己撞入翻江,踏波大湖,方為江湖。”孩子也總會有長大的一天,孤身一人踏上旅程,去書寫屬於他自己的故事。


    聽完此話後,心下了然兄長決心的少年彎腰作揖禮別,隨後帶上佩劍獨自離開。


    一如當下山間林木枝頭巢中煽動翅膀掙紮欲飛的幼鳥。


    收迴遠眺視線的男子看迴眼前——


    飛瀑濯石的美景曆曆可見,迎風唿吸的他隻覺胸腹間清氣充塞,竟似欲乘風飛去。


    四顧水氣蒙蒙,蔚為奇觀,夕陽西下將秋水長天染成一片金耀。


    瀑內的鎮派題石所名文字仿佛也為落霞虹霓鍍上一層粼光。


    古嶽劍法,技壓武林。


    就在此時,有一陣風過,機緣巧合下凝氣成束恰恰掀開水簾一角補全未盡之言。


    這背後的玄機原該由墨家發現並揭破,心知此點的皇甫霜刃袖手折扇驀然向後。


    一股氣機掃過三丈外,所到之處景色隨之變化,結界消散,一道跟蹤已久迷途忘津的身影驟然暴露日光之下。


    那人深衣墨冠,半邊麵罩掩覆口鼻,這名專職在收集、整理、匯報各地墨者探查到的情報對於重要對象同樣會選擇親身一探。


    不想反而落入術者視界當中,等墨無書反應過來握緊手中筆杆力求突圍時,重疊多變的幻境已讓身陷其中的人掙紮不能。


    風又再度吹過,神智一陣恍惚的墨者已將手中紫毫收迴衣袍以內,有汗水輕輕滑過發間,粘濕而冰涼,


    墨無書驟然抬頭,見四周清清靜靜,心中莫名一空,隱約有些異樣,但這種感覺很快散去。


    僅因意外八字直直映入眼簾——旻月禦劍,不屑於爭。


    見此,隻當消失的記憶片段無關緊要遂無印象的他思索片刻,意識到此情報價值的墨者最終決定還是先迴去複命。


    腦海知覺尚未悉皆複蘇的墨無書下意識忽略風中漸散淡出的一句歎息。


    同一時間,古嶽派大殿內,有情緒難辨的女音遞過一聲喟歎,自東窗破口遙迢傳來,似近猶遠。


    任誰也聽不出皇甫霜刃心中挫敗,本意借蕩神滅之東風結交星月夫婦,畢竟要討人情總得要找得到對象才行。


    從不認為施恩圖報有錯的術者卻是難料運道不濟,然這也無礙後續計劃開展,到底此舉不過閑時落子而已。


    盡管如此,從來不喜失敗的男子依舊有其後手所在。


    中苗邊境


    因夫妻間情趣賭鬥略輸半籌的別小樓十分坦然地接受夫人派其外出尋藥的安排,最近那名因奇症緣故五竅閉鎖,失覺無感的生平至交被另一位摯友交到了夫婦二人手中。


    遙星公子亦通岐黃,當然明了好友須得百參精華養元續命,遂往此地一行,不想別有際遇。


    鼻尖輕嗅曠逸茶香,雖說旻月不飲酒,遙星不沾茶,但因愛妻緣故,別小樓於茶經一道同樣造詣頗深。


    古來山中飲茶,是避世隱士的名仕作風,所謂一杯清露暫留客,兩腋清風幾欲仙。


    交遊廣闊若遙星公子,對如此人物自是好奇,遂下筏沿溪緩踱,時逢大雨初歇,晴空一碧,積雪反照銀光灑在霜枝淺溪之上。


    鬆間蔭徑的盡頭,依稀望見山陰有茅屋結舍以蔽風雨,觀來四周濃蔭匝地,花光浮動,令人喜悅無限。


    別小樓心下一動,放喉歌道:


    “平岸小橋千嶂抱,柔藍一水縈花草。茅屋數間窗窈窕,塵不到,時時自有春風掃。”歌聲寧靜致遠,盛讚雅士所居環境的清幽絕塵。


    這是一首《漁家傲》詞,抒寫隱逸閑居的純淨脫俗,他唱了上半闋,歇得一歇。


    忽然林間飄來一陣恬淡的歌聲,曲調和遙星公子所唱的一模一樣,正是這首《漁家傲》的下半闋:


    “午枕覺來聞語鳥,欹眠似聽朝雞早。忽憶故人今總老,貪夢好,茫然忘了邯聃道。”遠遠望去,唱歌的是名俯身雪泥的尋常采參客,那歌聲情致渾然,聽來極盡幽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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