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壁滿布銅鏡折射刺目光線的鏡心洞當中,唯見一人獨坐。


    衣裝整斂的藺雨都雙目緊閉,憑借此地特異陣式複盤戰局——


    這廂歲無償手腕一擰,五指一轉,刀光似繁花般亮起,後發先至,趁隙再施隔紙斷樹斬向病蘭左掌。


    那麵轉手緩送短發老者後撤的長發老者騰身而起,形如蒼鷹搏兔,飛腿橫踢有如千斤重錘擊下,帶起勁風刮動對手衣袍獵獵作響。


    藺雨都身不動,左掌瞬化戒尺橫擋來刀,右手仍舊以寒冰魅風指應敵,然而這次卻未能如願。


    隻見慕雲追逸斜步反踏,動若鬼魅,霎令對手一指差之毫厘落在空處,旋即長發老者彈腿連踢七腳,無一不落向病蘭周身要害。


    一步錯、步步錯,雙手分搏二人的藺雨都一時應接不暇當即落入下風。


    戒尺疾施白雲出岫泯於如刀歲月,右袖臨轉寒霜飄降受克旋風掃葉,因而最終走向吞敗命運。


    幻境當中預見此種結果,額間冷汗不由涔涔而下的病蘭勉力定神,複又沉氣擰眉,再度全心推演——


    同樣夾攻情景,藺雨都左手戒尺疾攬刀鋒無隙再走碧血長劍,黑芒閃爍劍光已如飛鴻掠影直取歲無償


    右掌悍推吞吐冰魄寒光,澎湃掌勁襲出,如寒潮肆虐,長發老者隻覺寒風撲麵,周身轉眼已結出一層薄霜,不覺間身法一緩。


    罪者見狀,翻掌鬼刀厲嘯並合四方刀影,橫掃,上撩,劈斬,斜劃數招為一,結成比漆黑夜色更為黑暗的鋒芒,無盡冤魂盡付鬼冥斬。


    慕雲追逸迴腿倒鉤,支地單足撐持身形乍彈,整個人就像一頭在雪地裏無聲無息潛匿著的老虎,蓄勢撲剪的虎行雪地梅花五隻為最後這一掀。


    尺劍直刺,一點飛鴻影硬撼逼退無常歲月;悍掌平拍,流風飛雪凝強催迫開追雲猛虎。


    然而病蘭的雙臂也因此一時難繼。


    就在手臂泄勁失力的當口,虎視眈眈的司空知命即刻趕上,聞得劈空掌虛發的藺雨都勉力側讓抵擋,但甫一避開便見巨靈大手重拳來到。


    橫式強擊殺招在後,這樣一來病蘭赫然又陷避無可避的必敗絕境。


    ‘這便是全盛時期他們合作的威力麽?’令己身勝算全無的威力。


    而依據日前情報所知,這樣的王族親衛共有六名。


    倘若他們能同自己一般在醫者幫助下將身軀狀況提高至極限,那麽這等合擊又有幾人能擋呢?


    細細推算下愈發心驚的藺雨都下意識將印象中那道飛露匣隨側,腰佩輕羅小扇的細長身形帶入參考。


    ‘假若是他的話……’


    思緒戛然而止。


    再度死於幻境的還珠樓武訓霍得睜眼,隨後便見棕紅小壇徑直飛來。


    抬手接過酒壇的他拍開泥封飲了一口,這才問:“什麽時候來的?”


    疑問落,清亮詩號倏響:“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萍吹盡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對愁。”


    這是奉學長命令前來幫助修繕陣局的禹曄綬真。


    “唔!”他摸著下巴思索片刻,最終還是決定說實話,“從第一次失敗開始的時候就到了。”


    說著,禹曄綬真瞅了瞅病蘭神色,假意刺道:“蘭叔這是,心情不好?”


    因客場作戰尚能讓配合默契的王族親衛將勝負之數拉至四六之分的緣故被打擊到了?


    有些人無論到什麽年紀,嘴巴都是一如既往的硬,病蘭就是這樣。


    眼下的藺雨都就宛若被踩到尾巴一般,說:“怎有可能?”


    他一麵辯解,一麵憤憤地別過頭:“兩個年邁老者和一個刀者,尚且還不放在你蘭叔眼中。”


    “慕雲追逸跟司空追命是最初一代的親衛,他們在七惡牢中待了三十年,身手根基要保持不易,說他們無能實在太過。”


    ——這對白發生在蒼狼送別王族親衛,囑托冽風濤完成最後一條命令就恢複自由身離開前往追求幸福之後的密林當中。


    來人健碩身材衣著藏紅大氅白披肩,染霜黑發未做打理張揚肆意披散在後,眉目粗放豪邁,


    那是暗中斂息聽完蒼狼與王族親衛幾人全程對話後從林中走出的撼天闕,藍鬱瞳仁帶著喜怒無常的恐怖與瘋狂,諷笑出聲。


    “哈哈哈……原來,你也懂得怎樣收買人心啊!”


    蒼狼迴身,眉頭蹙緊,盡管為眼前人輕視戰友情義而惱怒,但個性敦厚純善如他僅是冷靜答道。


    “蒼狼句句皆是肺腑之言,毫無虛情。”言辭並非刻意,皆為由衷而發。


    “是虛情還是真心,都無所謂,至少,你得到你要的效果了。”


    撼天闕對此倒是不置可否,或者說對方與王族親衛彼此間那全然信任的關係狠狠刺痛真心遭棄的惡者神經,刺得他愈發想摧毀眼前青年的虛偽假麵。


    “若否?”


    濃眉一剔,撼天闕神色玩味,質疑開口。


    “那你為何選擇冽風濤而非司空知命,又或慕雲追逸?”


    豈非是因紅發男子為一眾王族親衛中武力最強者,餘下兩位根基身手俱是不比年輕。


    “承認吧!”


    苗疆罪首眯著眼,瘋狂眸光轉作絲絲陰毒如刀刮過青年,意在一片片將對方所謂真心淩遲碾碎。


    “四個根基中等的武者,帶著一群螻蟻便能擊敗的廢物們並非你所需要。”複仇需要更有力的籌碼。


    是故更需把冽風濤牢牢綁在自己身邊,故作姿態無非欲擒故縱的把戲而已。


    無意將司空知命與慕雲追逸原就效忠王室,自願任之;叉玀則是為部族獻身,歲無償他們各自有其理由這類進入罪牢的初衷一一分說明白。


    蒼狼早有慈不掌兵的覺悟,而在發現冽風濤同競日孤鳴陣營當中的那名紅衣女子是舊識後,青年就私下詢問過歲無償個中情由。


    對此雖說罪者所知也不多,但這並不妨礙罪海浮沉十餘載光陰的人為情為義,替兄弟多作爭取。


    【“那日……苗王為了九龍天書之局來到罪海,要放出一人。”


    ”慕雲追逸與司空知命,守在惡牢三十年不見天日,他們……不要出去。最為年輕的叉玀擁有最多的未來,她,也沒出去。我放棄這個機會,選擇讓冽風濤離開。”


    “因為罪海中,那難熬的孤單歲月,隻有我們六人彼此扶持。”


    “而我們都知道,外麵……有一個他朝思暮想的人,有一個他想見的人。所以我們希望讓他立功,讓他去見她一麵。”】


    這就是王族親衛的情誼,蒼狼同樣動容於這份情誼,接下來的打算更是出乎王族親衛的預料的決定——讓冽風濤自由。


    其實青年在當時也給了其他王族親衛選擇,但哪怕不為誓言,為了苗疆未來的恩君、為朋友、為兄弟、為自己的本心的一眾王族親衛仍是選擇誓死追隨王子。


    王族親衛,以命立誓,永世效忠,碎骨毀身,至死方休!


    這份心意怎能輕忽,因此對於撼天闕的貶低,即使性命操在對方手中,蒼狼仍是要為戰友辯白一句。


    “慕雲追逸跟司空追命是最初一代的親衛,他們在七惡牢中待了三十年,身手根基要保持不易,說他們……無能,實在太過。”


    言至後來頓了頓,即使是在反駁當中,青年依舊選擇用“無能”暫代那更具侮辱性質的詞匯。


    何況,在給予受困於情的王族親衛自由同時,蒼狼對其他進入中原,直麵魔禍危機的王族親衛也非全無安排。


    須知功夫越是修煉,功體愈是精進,年歲雖長、根基深厚之人甚至可以練到去老還少,但歲月的傷害卻是不能抹滅。


    因為任何人要修煉到足夠的根基都必須一段漫長的時間,這段時間肉體的老化是無法阻止,相對也會影響到未來的進步。


    更遑論在身體機能頂峰時期就甘心獻身進入罪海七惡牢遭受極端環境折磨的幾名王族親衛經年下來肉體所累積的沉屙了。


    因此及時尋找醫者調理,確保進入中原前暗傷大抵能夠痊愈就顯得尤為必要。


    ‘現在就看先生肯不肯施以援手了。’這是一次試探。


    “這是?”


    慕雲追逸看了看手中秘籍,又望了望表情同樣疑惑的司空知命、歲無償二人,這才衝麵前女子問道。


    體態婀娜身著繡花百折裙,滿頭青絲束以紫玉珍珠銀飾點綴,麵紗半覆真容的幻幽冰劍答曰:


    “蛻變大法。”


    語音清脆,但語氣中卻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暖意。


    話脫口,但聞一聲驚唿:“啊!竟是蛻變大法。”


    出聲者是入職較晚,對交趾邪郎名號有所耳聞的歲無償。


    蛻變大法,網中人的成名絕學。


    此法乃是依照昆蟲破繭重生的原理開創,這套武學能以元神為基,聚化天地之能修複肉體,迴複精元。


    這點由網中人每次重生便神完氣備就可見一斑。


    王族親衛顯然無這個時間向死而生。


    因此交到他們手中的是經皇甫霜刃修改過的版本,加強了其中迴複精元以及療傷的特性,也是如今最適合三人情況的版本。


    “看來你們當中有人對此有所了解,那我就不多加贅述了,再來,這是你們需要的情報……”


    說著,幻幽冰劍又將一遝紙張交在司空知命手裏,而後就示意三人自行離開,接著轉身就往樓裏走去。


    纖巧蓮步似緩實快踱過機關迷陣,女子這才來到還珠樓大殿。


    大殿之內,雕梁繡柱,富麗堂皇。


    行至五十餘步,盡頭,石階層層疊疊,最高處,擺置著一張巨大的石椅,斑駁陸離,古拙大氣。


    上麵坐著一個人,那人坐的很隨意,稍稍傾斜著身子虛靠著那通體由百載寒玉雕琢而成的鏤空佩狀椅背。


    冰冷的明紋鐵麵下,一雙眸子,半開半闔,隻待幻幽冰劍到場,男子宛若這才提起些精神來。


    “蛻變大法已經轉交?”


    平和隨意的語氣仿佛在討論歸屬去向的並非罕世功法,而是路邊俯拾即得的石子一般。


    相處偌久早已摸透醫者脾性,尋常情況下對方脾氣簡直溫吞的可以,從未失態過。


    因此幻幽冰劍先是習慣性地刺了一句,接著才說出心下思量。


    “真正關心,何不親自將它交在王族親衛手裏。”借此寄下人情。


    “我尚有貴客需要接待。”男子語氣懶散。


    不約而同找上還珠樓的鱗族師相、苗疆兵長方被皇甫霜刃送走,因此遣派墨雪不沾衣前往接應王族親衛已算禮數周全。


    “何況,”男子話鋒淺轉,“真要論交付功法的人選,也不該是我才對。”


    那位為愛發電,甘心留在苗疆掛名還珠樓打工,換取戰機情報的西劍流休門隊長才是最合適的對象。


    皇甫霜刃顯然對未來苗疆王後如此的舉動喜聞樂見,提供施展平台的同時更不吝助其結下善緣。


    畢竟作為蒼越孤鳴賢內助的雨音霜怎能不與王族親衛打好關係。


    這其實是在鋪路。


    身為外境女子的她將來或許更需要來自苗疆內部聲音的維護,王族親衛就是一個不錯的選擇。


    這樣一來結果總比另一條時間線當中叉玀為此同儲後針鋒相對來的好。


    “那何不讓她親自轉交?”


    許是扮演寒煙翠日久,女子下意識地在醫者麵前袒露心中情緒,被當做工具人的幻幽冰劍貌似對此表示很不愉快。


    稍一思索,皇甫霜刃已是開解出聲。


    “她尚有其他任務代辦。”而報酬也與蒼狼一方息息相關。


    隨後男子又是重音略作點讀,意在說明——“這是交換!”


    雨音霜任職還珠樓旗下殺手出任務,借以替蒼狼陣營謀求利益。


    交易、交換一字之差,意在激發女子共情。


    “一若你之於我。”


    幻幽冰劍奉神蠱溫皇命令為醫者厘清所要接受的“遺產”,而醫天子則替女殺手醫治麵容聊作迴報。


    然而,共情過後便是顯而易見的重點跑偏,聞言幻幽冰劍如蔥玉指驀得抬起,虛隔麵紗撫過臉龐。


    見狀,皇甫霜刃不由歎息。


    “你的容貌已被修複的完美無瑕,但每次你做出那個動作,都在提醒自己從未走出過去的陰影。”


    本著為數不多的醫者仁心,男子捏了捏扇,接著道:


    “肉身的容貌傷了,尚能借以醫術修複,但心底的容貌傷了,隻能說是藥石罔效。”


    略作沉默,幻幽冰劍忽地道:“樓主尚在之時,還珠樓向來是苗疆獨立勢力。”


    但在皇甫霜刃手中卻不見得,說好的在其位謀其政呢?


    這話題轉移簡直不要太過生硬,不過男子也不在乎這些,已盡人事的他遂接著女子話頭往下講。


    “子楚,秦諸庶孽孫,質於諸侯,車乘進用不饒,居處困,不得意。呂不韋賈hd,見而憐之,乃曰‘此奇貨可居’。”


    就官方說法而言此舉對皇甫霜刃來說這不過是一場投資,如今看來:“蒼狼倒也沒有令人失望。”


    “怎麽說?”幻幽冰劍目露不解。


    “王族親衛的到來是一場試探,試探還珠樓的立場。”


    一若在苗王國葬大禮上競日孤鳴對現今苗疆軍首鐵驌求衣所作的那樣,是格局與氣魄的展示。


    在這個時間段調離王族親衛前往中原幫助勝邪封盾,無疑說明了蒼狼眼界未有被仇恨所迷,心中所想仍是一國安危。


    魔禍在前,中苗可謂唇亡齒寒,苗疆一方斷無獨善其身的可能。


    因此即使醫者並不打算出手相幫,也絕無可能選擇將幾名王族親衛捆綁交與北競王。


    由是觀之——“蒼狼進步得很快!”


    ‘看來非然踏古有認真教。’皇甫霜刃中肯評價。


    “如此,何不加派人手一同前往中原襄助勝邪封盾抵抗魔禍?”


    悅耳年輕女音倏地響起,幻幽冰劍聞聲看去,那人衣裝四處加以粉紫蝶形圖案修飾,身段長挑,俊眼修眉,來的是鳳蝶。


    醫者對此似是早有預料,畢竟冽風濤與鳳蝶的見麵怎有可能瞞過還珠樓的情報網。


    因而對於這個提議,皇甫霜刃顯得萬分冷靜,僅是低沉反問一句。


    “請問鳳蝶姑娘是以什麽身份提出的這個要求?還珠樓少樓主?還是——”


    言至後來一字一頓鏗鏘落定。


    “巫教宗女?”


    事實上,作為巫教翳流分支的皇甫霜刃在自家宗女正麵拒絕自己重建巫教的懇求後就一直在等一個契機。


    一個順水推舟的契機。


    還有什麽時候能比眼下鳳蝶為兄長安危緣故出言相詢的時機更為合適呢?


    察覺麵前男子趁火打劫意圖的鳳蝶卻是別無他法,隻能選擇全神思考——因為,再來的答案,必然關鍵。


    玉手攥拳,手指不自覺地在手心裏刻出幾道月牙深痕,默然片刻,鳳蝶開口打破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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