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燭獨照,夜色撩人。


    錦煙閣


    不得不說,這可真是個讓人享受的地方,樓裏輕歌曼舞,醉酒笙歌。


    客棧有三層,淩雲青瓦下,一個精巧別致的雅間就落在頂層。


    蝶棲石竹銀交關,水凝綠鴨琉璃錢,紅木浮雕屏風後麵,但見兩道身影左右相對而坐,視線交錯,別見機心萌生。


    坐在左首的,是個銀裝藍衫客,拿一盞羊脂美玉精雕細琢成的玉杯,裏麵的酒色成琥珀,香味醇厚。


    那人斜倚在一張鋪著雪白色波斯羊毛氈的短榻上,麵上溫和,似是帶笑,眉宇間有股說不出的疏懶。


    另一邊,皇甫霜刃眸光從容不改寫意,淡然以對,靜望麵前男子。


    當年神蠱溫皇化名任飄渺,創下十式飄渺劍法,留名天下第一劍,更是一手創立天下第一樓的偌大基業。


    但是還珠樓中,為何沒人認得神蠱溫皇,甚至也無人知曉任飄渺就是樓主?


    因為樓主就是樓主,隻有一麵令牌,沒任何名字,也沒麵貌。


    這也意味著,在這世上,誰都可以是還珠樓主。


    很是符合神蠱溫皇個性的安排,而現在,皇甫霜刃已是還珠樓主。


    術者如今要做的,便是如何接收,掌握還珠樓那三萬八千名殺手,乃至各方各地的耳目眼線。


    但皇甫霜刃雖然有了樓主令牌,卻還是一個普通人。


    所以,術者得找一個不普通的人,這個人非但不普通,且還要在還珠樓中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身份非同小可,有權有勢的人。


    要知道一個人,再如何費盡心機,絞盡腦汁,哪怕他已成功奪位,但到底是有些名不正,言不順。


    何況他還是對這個勢力的一切不是那麽的清楚,所以,這就需要一個引路人,擁護他,將那些原本不屬於他的東西,一點點變成屬於他的。


    “那麽,為什麽選我?”


    那廂藍衫客慢條斯理地喝完杯中物,這才問,語調一若飲酒舉動一般溫吞慢調。


    大抵猜得對方目的,男子全無否認殺手身份的打算,隻因皇甫霜刃既來此,自是對藍衫客根底有著十足把握。


    “應當還有更好的人選才是。”


    畢竟在鳳蝶所提供的名單上,較之其他同級殺手,男子的履曆隻能算是尋常,甚至可謂平平無奇。


    “你認為,殺手生意最重要的是什麽?”


    北競王府內,本在伏案工作的荻花題葉一麵提筆勾畫,一麵頭也不抬地問道。


    一旁端茶來到的幻幽冰劍聞言微微愣神,先是按照佳人往昔舉動將杯盞置於醫者手側,這才迴神,目露思索之色。


    作為組織培養的冰冷殺手,對專業自是有著十足素養,幻幽冰劍很快就給出了答案:“情報!”


    但凡一個人活在世上,便絕無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跡。


    他所見過的每個人、說過的每句話,或多或少都會留下過痕跡,而這些則將成為有心人手中價值匪淺的籌碼。


    這也正是還珠樓情報網存在的原因。


    倘若能掌握暗殺目標全部的人際關係,了解到他在世上留下的所有蛛絲馬跡,高明的殺手就能從中,找到無數借力打力、以小博大的方法。


    ‘但——’


    目光投向桌案對側的一疊筆墨猶新,卻已近被荻花題葉翻爛的紙張,當中隱見朱筆點閱痕跡,幻幽冰劍心道。


    ‘這與你連續幾天整日翻看殺手名冊有何關係?’也不見醫者出手招攬。


    “不必去剪斷任何一根線,就能把所有錯綜複雜的線團靈巧的拆解開,再係成你想要的樣子。”


    似是大功告成一般,荻花題葉起身抬首,稍稍活動筋骨,熟稔流暢地把茶杯拿在手裏。


    趁隙,幻幽冰劍瞥了眼案上紙麵,至此視線再難移動——


    但見其上虛懸著一張妖綠蛛網,通體由徽墨勾織而成,活靈活現,在燭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奇異光澤。


    蛛網環環相套,致密結實,更似有經緯脈絡從當中穿插而過。


    ‘等等,脈絡?’


    察覺此狀,幻幽冰劍定睛細觀,腦中下意識梳理所見所得。


    仿若福至心靈一般,萬千線條闖進剪水雙瞳,落入腦海,更於焉排列重組。


    伴隨最後一根陰陽線條歸位,冰冷殺手這才醒悟——


    眼前圖景那裏是什麽蛛網,分明是一張變形的人體經絡圖。


    觀其行氣走向,當中似乎暗藏著一門上乘心法。


    身為武林中人,更是因處境緣故對個人實力懷有極端執著,加之畫上心法惑人心神,幻幽冰劍更是深陷當中,難以自拔。


    甫照眼,冰冷殺手便覺此法精深奧妙,實可解答自己長期來苦思不得的許多武學難題。


    但這法門到底如何,卻又朦朦朧朧,捉摸不定,忍不住要凝神思索。


    稍稍躊躇過後,幻幽冰劍下意識地依照畫中指示吐納周天。


    綿柔內息自發湧起,過雲門、行中府、入俠白、遊經渠、投大淵及至落位少商方止,不覺間,一脈手太陰肺經已是行完。


    殊料體內真力方止,女子隻覺寒冷澈骨,檀口微張方欲出聲,卻是無語凝噎,僅因當下五識遭蔽,嬌軀一時間,竟是失了掌控。


    然意雖失念,但身仍是自發搬運周天,氣若川行,內息遊弋仿若蝌蚪靈動,流竄百骸,動蕩跳躍不已,赫見走火征兆。


    就在此時,幻幽冰劍但感尺澤、列缺、魚際諸穴微跳發麻,知覺已是複蘇。


    旋即又是一股陽和內力湧入女子體內,以正製奇,鎮住其人走岔氣息。


    翠竹代靈指,點睛奇術理順兩股內力合而為一,仿若水乳交融;陰陽合妙法,天雲還雨打散異種真氣散諸周身,猶如沐澤萬物。


    “現在的它還不適合你。”


    信手施為消弭入魔禍殃,對女子體內異狀洞若觀火,因此荻花題葉出言規勸道。


    與此同時,醫者空閑單手動作不停,匆寥幾筆以心作畫,又見一幅行氣圖樣躍然紙上,與蛛網形姿相較,卻是同中有異。


    右掌五指漫不經心地一動,折桂令如臂揮指,圓舞掠空,畫出流暢曲線,輕巧複歸落在荻花題葉身側,搭在座椅扶手上。


    左手翻腕抹去數道陰陽線條,隨後又是如數經緯脈絡添上。


    幾番刪改過後,看著麵目皆非的畫卷,醫者沉默不語。


    秀刀似的眉頭無意識地蹙緊,似是陷入長考,思索片刻,荻花題葉筆鋒起落,似是想通一處關竅般,一時間竟是全無遊移。


    心分二用宛如尋常對白,揣測幻幽冰劍約莫已經迴神,醫者遂開口將話題拉迴一開始。


    他道:“那麽,難道數以千百計的還珠樓情報人員,都是專對樓主一人負責,逐一向其報告?”


    如此,顯然不符神蠱溫皇懶癌晚期的作風,更全然不似智者所為。


    一把清淡好聽的聲音在彼方空間無差響起,默契應聲:“因此,定然另有要人過濾情報。”非是或許,而為肯定。


    雅間當中,意有所指的一語落定,藍衫客半眯的眉眼微張,不見疏懶,展露些許正色,凝視皇甫霜刃,心下思忖片刻,這才問:


    “即使真有這個人物,那也未必是我,莫忘卻了,以還珠樓殺手之眾,不乏對方藏身當中,魚目混珠的可能。”


    同樣的問題,為什麽認為這個人一定是男子其人呢?


    “是,原本我隻是判斷,”


    術者將龍泉青釉壺往藍衫客一側推了推,示意對方酒杯已空。


    “存在著這樣一個人物。”


    並在鳳蝶口中得到了驗證——


    【“還珠樓的確有總管情報的殺手,他的武學修為雖不比酆都月,但收集資料的耐性和安排布置的細心,又非酆都月能及。”


    說著,嬌俏侍女眼光已有了嘉許神色,旋即似是想起來什麽一般,眉梢分明的劃過一絲不解,提醒似地補充出聲。


    “值得注意的是,這位總管的形貌千變萬化,每次出現形態各不相同。”這點是常年隨侍還珠樓主身側的鳳蝶親眼所見。】


    有些地赧然接過酒壺,男子抬袖添酒,正在此時,又聞皇甫霜刃道:“但當我看見這幅麵容時,我便確定了你便是還珠樓的情報總管。”


    藍衫客添酒舉動微微一挫,麵上猶是故作不解。


    “不過是一張麵皮而已,想必幻幽冰劍也有過類似的經曆罷。”男子堅持這不過是簡單的易容而已。


    “那難道一身的易骨神典修為也隻是巧合?”


    術者語氣仍是波瀾不驚,雙瞳一掃藍衫客,清冷目光似能穿透反複衣衫般,著重關照幾處異形骨節,徑自出言點破藍衫客根底。


    “影形一族,想必這才是你出入各類場所獲取情報如魚得水的原因所在。”


    多變的形貌是最好的隱藏,當男子選擇抽身時,此間身份隨時可以拋棄、消失。


    眼底分明地劃過一絲狡黠,男子說:“或許我隻是負責聯係各處、傳遞消息的人員呢?”


    這話可著實有些胡攪蠻纏了,但不得不承認,這也卻有其道理。


    “我說過,”皇甫霜刃聲音微微抬高以示強調,“原因,在這幅麵容。”這張麵孔的主人恰是術者熟悉對象。


    聞言始才發覺不對,藍衫客心下迴憶著今天所用形象——那是五六年前樓主派男子前往道域刺探情報時,經由桃源渡口結界時所見的一幅皮囊。


    其人容貌算不上精致,但組合在一起卻讓人感覺格外的舒心,眉目溫潤,淡淡的溫文之氣隨身,初初看去,似有歲月靜好之感,一雙眼眸有如深山清潭當中浸潤而成,別具風致。


    而後殺手借由那幅相貌行走道域時,方才知曉皮囊正主出身陰陽學宗,甚至位列高層,其名——


    “簷前負笈。”術者輕緩聲線代替道出學宗輔士名號。


    彼時的道域戰亂雖止,但畢竟四宗傾軋,彼此矛盾重重,因此仍是危險,桃源渡口的結界亦非尋常可渡。


    聯係諸多因素,可以想見其人能為,至少不遜色於戰後四宗尋常高層才是(天雨如晴、皓蒼劍霨、簷前負笈:有被冒犯到[○?`Д′?○]),倘若如此英傑隻是天下第一樓中的一小卒。


    ‘嗬!’


    皇甫霜刃表示實在難以想象該組織是怎樣的龐大,對此隻能表示:‘那苗王是如何安寢的?’靠自家王弟和親嗎?


    影形身份詭譎多變,能為不凡而又籍籍無名,巧合太多就顯得背後另有所圖了。


    “或許,”‘簷前負笈’在笑,露出一口齊整白牙,“我就是你認識的那人。”


    無意義的糾纏,不過意在拖延而已。


    就在這時,錦煙閣一層,數道鶴立雞群身影乍然出現,許是匆匆到來,又仿佛本就在此一般。


    錦煙閣三層各有規矩,三樓是聽曲兒的,坐的高,圖個清淨,二樓吃喝嫖賭,而一樓,便是各路魚龍混雜之地。


    此地也恰是最好的埋伏所在,這點自是瞞不過有心人明眼,‘簷前負笈’也的確作出了安排。


    人分三批。


    當中為首的三人獅鼻闊口,滿頭赤發,耳中卻戴著數枚金環。


    略顯寬大的黃衫仍是掩不住一雙浸淫赤炎功多年而成的鐵煉肉掌,正是昔日旦夕屠盡青蛇幫、鐵環門的太行三英。


    左手領頭的二人身著青布勁裝,腕口緊紮,紅帕包頭,腳上是雙搬尖灑鞋,千層浪的綁腿下,隱隱露出掖著的白襪,冷眼冷麵頗顯神情剽悍。


    二人各自背負一口雪亮鋼刀,刀身異色,恰為一夜覆滅鏡湖十二連環塢,號稱白沙掩雲,黑石葬川的苗邊雙匪。


    最後一麵立著的是個藍衫白褲、麵容清矍的中年文士,有著一對鷹爪般幹枯瘦削的手,卻是任誰也小看不得。


    畢竟無論是納大力鷹爪功剛力、化骨綿掌柔勁為一的武學修為,抑或是隻身殺穿飛龍穀的戰績,都足可令其在這個江湖,闖出一番名號。


    而這六個人,隻因一個人的號令,便令行禁止般地埋伏此處,甚至甘心降格偽裝成尋常的江湖人。


    偽裝或許從對談一開始就毫無意義,情報總管的暗手正應當下。


    覷了眼麵前藍衫客,似是不忍心揭破對方一般,因此皇甫霜刃隻是順勢沿著對方話頭迴應。


    “他不應,”


    不應出現在此,泰玥皇錦家的家教一向很嚴,對男兒郎更是如此,出入風月場所,腿打斷隻怕都是輕的。


    “更不會。”


    不會特意安排鴻門宴用來待人,這可不合學宗門人的高雅作風。


    “這點,想必沒有人比他更有話語權了。”此‘他’非彼‘他’,聽得嶄新人物出現,藍衫客深切反思對術者情報掌握有欠。


    好似唿應皇甫霜刃話語一般,原先靜坐紅木圓桌側旁的平庸青年有了動作——散去幻變術法,青年驀展真容。


    白袍鑲金滾邊點綴、道冠複古、手持翠碧玉筆的同宗學弟陡地起身,吟誦詩聲,遙遙致意,接引眾多殺手。


    “南去北來休便休,白萍吹盡楚江秋。道人不是悲秋客,一任晚山相對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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