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敏體雖胖,身卻不高,他站在巍峨城牆上,俯視下方:“都指揮同知有門不走,偏要翻牆。怎麽,私闖民宅不過癮,想再幹出點兒構陷忠良的大事來?”


    咼綱新冷聲道:“不察疾苦,不知聖賢,置斑陸百姓於水火,以收監之名枉殺無辜,伺喂兇獸,這就是你所謂的忠良?”


    “咼同知,飯可以亂吃,話卻不能亂說。錦衣衛行事,更要講究證據。”紀敏單手負立,不慌不忙,“咼同知一口咬定本官貪汙受賄,與商勾結,請問有何證據?”


    “狡兔三窟,”夜夢天低聲道,“如此鎮定,怕已連夜轉移贓款。”


    “將軍不打無把握之仗,”咼綱新盯著上方,眼裏滿是仇恨之光,“賬簿雖在搶奪打鬥中掉落,但還剩一本,有物證,他狡辯不了。”


    “可據我所知,地方官吏都很油滑,府裏賬簿皆有兩份,令人辨不出真假,”夜夢天望著他,“你……”


    “官商勾結的伎倆我知道些,所以拿的不是賬房那份,而是從密室搜出來的,”咼綱新依然死盯城牆上的人,眼神陰鷙,“應該是真的。”


    夜夢天點點頭,不再多言。


    “本官若無證據,豈會求援緝拿?”咼綱新咬牙恨恨,“以為放兇獸咬傷本官的腿,就能安坐府堂?”


    “一派胡言!”紀敏怒道,“分明是不遞拜帖、深夜私闖本官府邸時被護院當賊誤傷,何來的兇獸?”


    夜夢天麵容一肅:“難道連兇獸也轉移了?”


    咼綱新也想到這一點,卻未表現出來,高聲喝道:“紀敏,若非做賊心虛,你為何緊閉城門?”


    “還不是因為同知大人昨夜不做人,偏要做鬼,害得本官以為有強人惡盜冒充錦衣衛潛入本城作亂,才下令關閉城門?”紀敏臉上浮出笑意,“雖然不知咼同知手上的金牌是真是假,但既然周邊三城都肯聽從調遣,想來必是真的了,如此,本官即刻打開城門,恭迎同知大人入城便是。”


    態度陡然轉變,反而讓人覺得不妙。


    夜夢天微微蹙眉:“恐怕有詐。”


    咼隊領轉而盯向城門:“公主可有消息?”


    夜夢天搖搖頭:“她潛伏進去,就是想幫我們打開城門,如今……”


    如今紀敏主動開門,他那葫蘆裏賣的什麽藥?暮黎又在哪裏?


    兩人不謀而同地選擇暫時觀望。


    然而紀敏一揮手,沉重的斑陸城城門,竟然真的緩緩打開了。


    “莫非是誘兵之計?”夜夢天絕不相信紀敏如此好說話,“等我們進入射程,就開弓放箭?”


    “有這可能,”咼綱新盯著那越開越大的門縫,“你覺得我們該怎麽辦?”


    夜夢天歎氣:“我一個混江湖的……”


    咼綱新無語:“我錦衣衛也沒攻過城、打過仗啊……”


    後麵齊齊整整六千兵,兩個戰場稚雛卻立在軍隊最前方沒了主意。


    六千雙眼睛,六千條命,若決策失誤,自己就會成為被無數家屬憎恨的罪人。


    城門已大開,目及之處,並無埋伏。


    夜夢天道:“要不由弓箭手掩護、盾兵開道?”


    咼綱新點點頭:“好主意。”


    於是,兩百騎兵舉著輕型圓盾執韁衝出。


    一排張弦弓箭瞄準城牆。


    紀敏哈哈大笑:“門開了都不敢進,咼同知,您就這麽點兒膽子?”


    咼綱新不上當:“激將法對我沒用。”


    “小心駛得萬年船,同知大人如此謹慎,紀某佩服,”紀敏抱抱拳,“既如此,紀某就直說了。咼同知無憑無據,顛倒黑白,誣陷本官貪贓枉法,本官不服氣。”


    咼綱新看著策馬馳進對方弓箭射程、即將衝入城門的兩百軍兵:“所以?”


    “所以咼同知須與本官當著這麽多雙眼睛立個賭約,若同知大人能尋到關於誣告本官的罪證,本官願束手就擒,任君處置;可若搜不到……”紀敏陰陰一笑,“同知大人須當眾下跪向本官磕三個認錯響頭,並將本官靴子上的灰塵舔幹淨。”


    語氣狂傲,充滿挑釁,“同知大人覺得如何?敢不敢應下此賭?”


    兩百騎兵進了城,紀敏沒有下令射箭,城裏也沒有任何埋伏。


    “是我想錯了,還是誘敵深入?”夜夢天有些疑惑,“暮~~也不知公主那邊怎麽樣了。”


    “公主應是被什麽重要之事絆住了腳,而我們不能再等,”咼綱新咬咬牙,“紀敏手中不過兩千守備軍,我們卻有六千。城門已開,又有盾兵把守,即便他下令放箭,也不可能全部射殺。隻要有三千人衝進去,一切便是我們說了算!”


    何況箭雨再厲害,準頭再足,也不可能在這短短的衝刺時間裏,將六千人馬射殺一半。


    “好吧,”夜夢天道,“你上馬車,我們所有人一起進去。”


    咼綱新沒有推拒。


    有馬車車身擋著,紀敏失去他這個最重要的射殺目標,即便有什麽黑暗打算,也會重新思量。


    夜夢天待他進了馬車,才執韁拔劍,直指蒼穹:“進城!”


    千蹄踏得地麵微微震動,三城將領依著順序,率兵而入。


    紀敏果然沒有下令放箭。


    最先進城的兩千人直接向城門兩側拐去,經跑馬道衝向城牆,欲奪城牆控製權。


    奇怪的是,紀敏已不見蹤影。


    守將沒有退讓,瞪眼怒道:“這是我的地盤,城主肯屈尊讓你們查,可不代表整座城都要交出來!”


    雙方僵持不下,隻差動手。


    正好馬車入城,夜夢天聽聞後,吐了兩個字:共守。


    這麽做的目的,是先讓自己的兵馬順利占領城牆,至於什麽時候打起來,看情況再說。


    斑陸守將也沒反對,因為城外軍兵尚未全部進來,此時若發生摩擦,定會破壞城主“關門打狗”的計劃。


    於是,敵我兩軍竟在城牆上大眼瞪小眼、奇怪而別扭地警惕共處了。


    執韁走在馬車前方的夜夢天總覺哪裏不對,這麽寬闊的街道,卻是除了衝進來的三城聯兵,竟空無一人。


    隻有房屋,不見百姓。


    這讓他更加有種要被人甕中捉鱉感。


    抬頭掃視左右民屋。


    紀敏似乎很重視形象工程,表麵功夫做得極其到位,進入城門後的主幹道兩邊民房,皆為土木結構兩層樓。


    夜夢天看的,是房頂,窗戶,以及虛掩或緊閉的門。


    敏銳的直覺告訴他,這些建築物的隱蔽處,正藏著一雙雙惡狼般的眼睛與殺氣。


    此時,隊伍已經全部進城,待隊尾離城門足有四百米時,雙方才因是否關閉城門而發生爭執,繼而開始惡鬥。


    城門處的交手就像強烈釋放的信號,隔空蔓延到城牆上的軍兵,出手快的都將慢半拍的對方幹翻踹地。


    一群藏在民房屋頂或窗後的江湖人突然跳了出來,發動偷襲。


    另外還有十幾名臂力強勁的弓箭手躲在暗處放冷箭,令人防不勝防。


    一時間,軍隊尾部和兩側慘叫連連,痛唿不斷,待大家反應過來,或死或傷已有近百人。


    士卒們憤怒了,當即給予反擊。


    陷入纏鬥的隊伍不僅停滯不前,還越來越亂。


    夜夢天一劍揮開射向他的暗箭,高聲厲喝道:“結軍陣!不要慌!”


    可這話卻是白喊。


    懂軍陣的人並不多,幾個離帝都足有千裏之遙的中小城,哪有那麽能耐的軍尉將領?


    既然沒受過係統的軍陣訓練,又怎會結陣?遭受突然襲擊之下,一個個倒像名符其實的自由散打,披膊甲胄形同虛設般各顧各的。


    一名士兵被柄鋒利的長斧破風狂砍,當即從馬背上栽倒,落地喪命,連兜鍪都滾到了路邊。


    另名士兵則被鎦金雙錘砸得哢嚓一聲,膝骨粉碎,隻剩朽布般的爛皮勉強連著。撕心裂肺的慘叫之後,直接昏厥過去。


    還有一根銅色長棍被舞得唿唿生風,所到之處,鍪飛腰斷,馬腦爆裂,人與馬皆是血肉橫飛。


    更厲害的是,一把傘骨密集且皆是尖頭利刃的特殊武器,讓眾多士兵吃盡苦頭,甲胄顧不到的地方衣破皮飛,在猛烈又快速的掄掃疾刺下,體無完膚。


    而執傘之人,竟是一名麵無表情、隻知殺戮的冷豔女子。


    另外,還有麵容枯槁的瘦小老叟拎著根彎曲打狗棍東戳西搗,力能扛鼎的高大壯漢直接將士兵舉起,扔砸地麵……


    塗毒箭矢不斷從兩邊射向馬車外板,卻因紮不進去而堪堪堅持片刻,便歪斜著無力掉落。


    這些江湖人眸底透著惡毒的光,兇猛程度極像身背朝廷重案、四處逃躲的亡命之徒,甫一出手,就殺紅了眼,赤橙黃綠各位顏色的劍芒刀光東削西砍。


    馬車被迫停駐,善水道長等人依照命令待在裏麵不出來。此時的他們,不拖後腿不添亂就是幫忙。


    昱晴川也沒跑遠,隻在棉簾外協助夜夢天和錦衣衛~~他的任務就是守護馬車裏的傷員,以及不會武功的道醫善水。


    金暮黎不在,夜夢天發了威。


    一道道繚繞著濃濃藍色靈氣的銀芒,蛛網般閃向撲來的猙獰江湖人。


    “爾等好大的狗膽,居然敢幫犯官與朝廷對抗,”他一邊爆發疾風驟雨般的劍勢,一邊厲喝,“可知等著你們的,將是什麽後果?”


    “殺的就是你們這些朝廷狗官!”


    一名頭頂中間有塊禿瓢舊痕、顯然是曾被人削掉一層頭皮的男人喝罵道,“整天鳥事不幹,隻知耀武揚威、挖空心思往上爬的蛆蟲,捅你們死光光!”


    說罷,一柄奇特雙刃刀蠻橫砍來。


    “區區藍靈低階,也敢大言不慚與我試鋒芒,”夜夢天劍鍔平削,毫不客氣地諷刺道,“紀敏損公肥私,苛待百姓,飼養兇獸,慘無人道,你是失明瞽者還是眼睛瞎?不行俠救苦助人也就罷了,還在這裏大放厥詞,助紂為虐,簡直是不明是非,玩火自焚!”


    言未畢,劍芒大盛,禿頭男人的雙刃刀直接被削成兩截,斷落在地。


    “金、金銀雙劍?”他吃驚地瞪大眼,“你、你是、你是~~呃!”


    夜夢天沒有給他說出來的機會,卻在他死前低低糾正:“這不是金銀雙劍,而是,夢天暮黎劍,記住了嗎?”


    禿頭男人已經無法迴答。


    鮮血飆灑空中,頭顱飛旋而出。


    然而僅憑他一人之力,救不了幾千人。因距離太近,箭囊裏裝著三十支淬毒利箭的弓箭手根本沒機會,反倒被藏在暗處的冷箭射死好幾位。


    夜夢天決定先循暗箭方向,揪出黑手,否則他們隻能防守,太被動。


    卻在這時,東北方向突然冒出股股濃煙,隨後,騰起片片火光。


    “城主府?”有正在淩虐士兵的江湖人停戈叫道,“不好,城主府失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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