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山越嶺,行路渡河,金暮黎三人連趕五六日,終於暫停腳步,入城住宿,補給食用。


    金暮黎的嘴角因上火而起皰,卻終究沒對易錦做什麽。


    畢竟是連月圓煉獄都能咬牙承受的人,其意誌力,自是非常人可比,乃不一般的強大。


    夜夢天倒是現成的排遣工具,可她竟也能忍住不找他。


    執意相伴緊隨的男人,時常在背後默默凝望那從不佩戴明珠簪環、隻束清清爽爽高馬尾的雪發女子,將極度渴望擁有的滿腔愛意強壓心底。


    初次情不自禁的冒犯,花了許多時間、做了許多事才漸被原諒,這迴必須抓住機會,再也不能讓她有理由趕他離開。


    天色晚沉,暮雲黑濃翻滾,眼看一場深秋暴雨就要當頭砸下,三人卻及時進了旅店,免去被淋成落湯雞的狼狽。


    雨勢太大,街麵很快因流淌不及,淺存積水,雨點濺落成珠。


    金暮黎望著千絲萬線,如簾如瀑,定定不動。


    無人知曉,每到雨時,無論大雨小雨毛毛雨,前世那個曾為她擋槍的義弟,都會自編幾句不倫不類的搞笑詩。


    像眼前這種場景,他必會不停吟誦,直到金暮黎露出笑容為止。


    打油詩太多,她並不能全部記得,隻有幾首尚在腦中,譬如“大珠小珠落玉盤,滿盤皆是鏽腦丸,誰若不慎全收納,喉作帆來肺作船。”


    乍聽有趣,細品有物。


    “姐姐!”易錦的聲音在身側響起。


    手臂被搖晃的金暮黎迴過神,正要問點菜了沒有,卻見一人腳穿軍隊戰靴,手撐一把無比過時的普通竹簦,不急不躁,一步一步,踏水行來,動作僵硬得像機器人。


    怪異感油然而生,金暮黎微微皺了一下眉。


    並立在她右邊的夜夢天也覺不太對勁,低聲道:“此人有些詭異,小心些。”


    金暮黎緊盯那名寬袖黑衣人。


    客棧一樓用餐的個別旅客見了,不由嘀咕道:“咱們平民百姓很少有人穿得起皮靴,更別說軍隊特製戰靴,這人……身無甲胄,卻配戰靴……真是咄咄怪事。”


    他的話,引起了其他人的側目。


    然而剛進店的三人卻阻在門口,擋住大部分視線。


    坐在內裏的旅客見他們氣勢不凡,倒不敢大聲嚷嚷叫人讓路,隻自個兒站起身,探頭探腦走過來。


    片刻功夫,竟也是觀者如堵。


    “這是誰啊?穿搭好別扭。”


    “不知道,不認識。”


    “莫不是從軍隊退役下來的?”


    “退役的話,戰靴是要交迴去的,不可能讓他穿迴家。”


    “不一定是戰靴,我堂兄在軍隊服役,來信說戰靴靴底有層硬鐵皮,走起路來嗒嗒作響,特別精神,特別有力。”


    “對對,這是真的,我親眼見過,神氣得很!”


    “剛才沒注意,好像沒聽到什麽響聲?”


    “這麽大的雨,他又踩在積水裏,即便有響聲,咱也聽不見。”


    “好像有道理。”


    “哎哎別說了,那人過來了!”


    然而那裝扮怪異的男人並未進店。


    不過,卻又比進店更令人疑惑。


    金暮黎和夜夢天暗自戒備。


    黑衣人停在街心雨中,如被天網束在小小一方天地,他抬起麵無表情、屍白般的臉,正對客棧大門,靜靜望著門內眾人,不吱聲。


    之後,目光稍移。


    夜夢天正好與之對視。


    隻覺整個人都要被吸進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裏。


    他心道不好,立即出聲厲喝:“全部後退!”


    話音剛落,那人便忽然抬手,從廣袖中射出一支鋒銳利箭。


    利箭穿過雨幕,破空而來,似還帶著一絲很詭異的唿哨風聲。


    眾人驚叫著倉惶逃散,有的撞翻長凳,有的直接躲進桌底。


    金暮黎卻原地未動。


    她能判斷出那支短小利箭的落點方向,其實是~~


    客棧大門的門框。


    黑黝黝的鋒鏑入木三分。


    金暮黎瞟了眼微顫箭身,再看黑衣男人時,他已騰身掠起,一語不發地踏著屋脊飛奔離去,很快消失無蹤影。


    為防中毒,金暮黎沒有貿然拔箭,隻欲湊近些,看個究竟。


    卻在這時,身後忽然傳來驚唿聲:“掌櫃的!你怎麽啦掌櫃的!”


    金暮黎迴頭一看,隻見嘴唇奇厚且唇肉略微外翻的胖掌櫃正癱倒在地,兩眼翻白,哆嗦著手指,聲音抖得猶如挨凍很久的雪地冰人:“祭池……黑、黑箭令……”


    跑堂小二哥的臉頓時煞白:“什麽?這就是奪命噬魂的黑箭令?”


    他本是扶著胖掌櫃的,雖然沒扶住,被帶著一起倒在地上,此時卻已坐起身,將自己大腿塞給掌櫃的當靠枕。


    然而黑箭令三字一出,他立即抽身一骨碌爬起,不顧胖掌櫃的腦袋被磕得發出“咚”的重響,鬼攆似的忙不迭往外跑:“掌櫃的對不住,我不幹了,從現在起不幹了!”


    店內宿客皆非本地人,瞧著並無危險事情發生,便從角落或桌底鑽出,慢慢聚攏,七嘴八舌地詢問道:“黑箭令是什麽?”


    “哪個曉得,問掌櫃的。”


    掌櫃的都快口吐白沫了,又被店夥計坑了一把,正努力緩著氣兒呢,哪裏能答得了話。


    金暮黎隻覺那張油膩膩的肥豬臉和香腸嘴倒盡自己胃口,又瞧他暫時正常不了,便懶得搭理,從易錦背的行囊裏掏出純白手套,拔箭細觀。


    箭很平常,並無特殊之處。


    但能把胖掌櫃嚇成那樣,顯然其意義很不一般。


    金暮黎思索片刻,沒有思出結果,便將短箭往胖掌櫃腳邊一扔,徑直踏上木質樓梯。


    眾人:“……”


    還以為是個愛管閑事的,沒想到獨占那漆黑袖箭瞅半天,最後竟淡淡走人了。


    易錦毫不意外地跟上去。


    夜夢天也未多言,隻在進二樓自己房間後,微微蹙眉。


    為免耽擱行程,暮黎自是不願多問是非,何況她本就無甚行俠仗義之心,能變得不再動輒殺人,便是阿彌陀佛、福生無量天尊。


    可黑箭令到底表示什麽?


    客棧掌櫃為何嚇得麵色如土?


    年輕的店夥計為何一聽黑箭令,竟連工錢都不要的冒雨跑走?他所說的奪命噬魂又是什麽意思?


    那個黑衣人究竟是何身份?


    重重疑問閃過腦海,夜夢天打算等店夥計送水上來時,問個清楚。


    不料,靜坐半晌,無論飯食還是茶水,都無人問津。


    他起身開門,立欄邊往樓下一瞧,不由怔住~~所有投宿旅客都已收拾行囊,大包小包,或乘車,或騎馬,一個不留地全跑了,雨水都擋不住他們猴急匆忙的腳步。


    胖掌櫃站在櫃台後,身體發虛、兩眼發直地軟軟斜靠著,即便客人走得滿堂寂靜,他的浮眸中也毫無損失諸多宿銀的肉疼之色。


    更奇怪的是,除了旅客,跑堂小哥和夥房廚師、打雜的,也全都溜個精光,隻剩胖掌櫃的孤零零堆著,像坨泛冒油光的帶皮肥豬肉。


    夜夢天愈發疑惑。


    正自納悶,忽見一名滿麵驚懼的婦人,牽著五歲幼童掀開後門簾子,掛著無聲淚水走到胖掌櫃身旁,嗓音顫顫:“孩子他爹……”


    胖掌櫃似很艱難地扭轉脖頸。


    “果、果真是……黑箭令麽?”婦人畏怕之餘,牽著兒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捏緊。


    孩子痛得喊娘哭叫。


    婦人連忙鬆手,抱起他,抵額輕哄。


    失魂般的胖掌櫃看到兒子,總算迴神,卻又瞬間紅了眼眶:“秀虔,你帶著兒子逃吧,祭池那邊,我去應付。”


    婦人的眼淚如泉湧出:“表哥……”


    唇厚齒黃的胖掌櫃抱住母子兩人,亦是泣不成聲:“秀虔,過去我曾對不住你,如今定會護你母子二人平安,隻盼你以後真心原諒我以前的鬼迷心竅,不再怨恨表哥。”


    婦人更加淚如雨線。


    “嗬,”一道輕嗤在夜夢天身後響起,“長得這副惡心人的醜鬼模樣,居然還能在外麵花花腸子,辜負家妻,真是小看了他。”


    夜夢天立即轉身握住她的手:“暮黎,我不會~~”


    “姐姐!”易錦從房裏出來打斷了他,“我們去樓下~~”


    目光落在夜夢天抓著金暮黎的手上,臉色頓時難看,直接上前將二人分開:“夜教主,請你自重!”


    夜夢天抿唇不語。


    易錦用衣袖擦擦金暮黎被握過的那隻手背,再覆蓋牽住:“姐姐,我們去樓下吃飯好不好?”


    金暮黎抬抬頜:“沒飯吃了。”


    易錦這才朝樓下看去。


    正好對上胖掌櫃驚愕的目光:“你們……怎麽沒走?”


    金暮黎沒搭理:“錦兒,你很久沒有顯露做菜手藝了。”


    易錦由衷喜悅:“姐姐想吃錦兒燒的菜了嗎?”


    金暮黎淡笑:“要不要我去廚房陪著你,看你做飯?”


    易融求之不得,但,“姐姐坐在廚房門口就好,免得被油煙熏到。”


    金暮黎應了,卻頭也不迴地邊走邊道:“若夜教主不怕一會兒吃不下飯,可以找豬大腸聊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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