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時下榻的深宅豪院之內,珍饈佳釀分置主從三案。


    蕭紹瑜三人對案而飲,鬱結的心情稍有舒緩。


    “今日幸有許崇古攪局,終使濟陰百姓受惠,否則本王屍位素餐,於心難安。


    來,滿飲此盞,為濟陰百姓賀!”


    因身受製約而行事束手束腳的蕭紹瑜,僥幸過關,舉手投足間仍心有餘悸。


    不勝酒力的李東陽,不願掃了興致。


    酒盡而清臒麵容浮現出一抹酡紅,感覺微醉。


    隻見他自斟滿盞,而後朝蕭紹瑜舉盞稱賀:


    “下官為殿下賀!”


    說著,他又是滿飲一盞,涓滴不餘。


    可能是喝得太急,也可能是不耐佳釀之烈,李東陽被嗆得咳嗽不止,麵色潮紅。


    “是本王疏忽了,一時興起,竟然忘了東陽先生不勝酒力。”


    蕭紹瑜輕撫額頭,哂然一笑。


    與李東陽對坐的範伯勳,連忙過來替其拍背。


    並毫不避諱地燦爛大笑起來,笑他無福消受美酒。


    待李東陽止住咳嗽,又待他飲了一盞溫水,氣息恢複平和。


    蕭紹瑜方才問道:


    “本王有何可賀?”


    許崇古是解了他今日的尷尬,但其本心並非相幫,而是欲拆劉廣升的台。


    蕭紹瑜頗為不解,自己喜從何來?


    範伯勳也投來好奇的目光,心中隱有腹誹:


    “李長史不會是暈頭了吧?”


    調勻氣息,一臉酡紅猶在,微醺的李東陽,高深莫測一笑。


    “濟陰洪災實乃國殤,又有陛下的旨意,各方卻無收斂之意。


    以今日許崇古出手的狠辣,可以預見劉廣升的反擊必然猛烈......”


    “鷸蚌相爭,漁翁得利。”


    “正是。”


    蕭紹瑜福臨心至,一點便透。


    他已形同架空,若是風平浪靜,絕難有所作為。


    唯有劉許兩氏以及他們背後的主子,矛盾激化,或許會有他的騰挪空間。


    然單憑此節,他仍無法掌控局勢的走向,更無從保證結局有利於己。


    蕭紹瑜優雅恬靜中憂惑不散,略皺的烏眉便是他內心的寫照。


    “殿下隻須靜觀其變,而後尋機破局。”


    李東陽現在也給不出具體謀劃,慮事沉穩如他,卻知:


    局勢不明,一動不如一靜。


    ......


    廉價兼並的原委曲折,劉氏諸脈耆老都是知情人。


    別看劉廣升話說得霸氣,諸人的內心卻是不以為然。


    他們不相信劉廣升,還有翻盤逆襲的手段。


    若其欲從本郡,或臨郡士族手中籌糧。


    必然要付出,尋常年景數倍不止的高價。


    結局注定雪上加霜。


    可以確定的是:


    以濟陰劉氏的家底,經此一事,沒有十年的光景,根本恢複不了元氣。


    這還是樂觀一些的估計。


    若是許崇古再尋機發難,比如:


    串聯士族哄抬糧價,或是待價而沽。


    僅是想想,便令人毛骨悚然。


    然而濟陰劉氏的崛起,全賴出身嫡脈的上任家主,也就是劉廣升的亡父。


    真若撕破臉皮,庶出諸脈的掌舵耆老,還真沒這份魄力。


    他們將目光不約而同地,投向了最接近主位的那個人。


    此人相貌與劉廣升酷似,隻是身材略顯單薄,失於貴氣不足。


    他名喚劉廣平,是劉廣升的胞弟,嫡脈二房,人稱二爺。


    顯然,他出麵要更為合適些。


    “兄長暫息雷霆之怒,諸位叔伯並無惡意。


    若是兄長執意如此,小弟願傾囊相隨。


    隻是請看在同宗的麵上,容諸脈退出。


    萬一有個閃失,濟陰劉氏也不至斷絕香火。”


    劉廣平的話裏,有手足情深,有同族之誼,也難掩悲觀情緒。


    然而他單薄的身軀之內,已生謀奪家主之位的心思。


    故拉攏諸脈耆老是真,手足情深為虛。


    以濟陰劉氏舉族之力,尚且難以完成太子之命,劉廣升根本不可能讓諸脈退出的。


    他之前的話,不過是欲以嚴辭,行震懾之事。


    胞弟劉廣平,是族中有名的老好人。


    平日裏,他事事與人為善,對自己這個當家兄長,更是恭敬有加。


    故劉廣升並沒有覺察出異樣。


    或者說,他根本沒往險惡深處想,隻當作是胞弟單純的態度悲觀。


    但這並不妨礙他拒絕,甚至訓斥。


    “平弟慎言!濟陰劉氏嫡庶一體,這是祖製。”


    劉廣升眼神玩味地掃過諸脈耆老,話鋒如刀。


    “背棄嫡脈,形同除籍,諸位叔伯可要三思!


    當真要為了些許糧穀,就放棄濟陰劉氏的門第麽?!”


    子嗣成年,必然分家。


    在南梁,這是約定俗成的不成文規矩。


    濟陰劉氏祖上,為免家族勢力散而不聚,基業難成。


    專門製定族規,約束庶脈,維護嫡脈的支配地位。


    劉廣升見嚴辭震懾無效,便抬出冷酷的祖製,以剝奪門第相威脅。


    南梁朝廷在用人上,既循舊製,又創新製。


    九品官人與科舉取士,並行不悖。


    門第出身,仍是仕途宦海的免試入場卷。


    也是世家大族手中,綿延數百年的特權。


    且同樣為官,擁有門第出身的士族子弟,在官職晉升上要更具優勢。


    因為南梁朝中掌權之人,多是士族之人。


    諸脈耆老,舍得放棄麽?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劉廣平,垂首默然。


    若再越雷池一步,他便是公開與兄長為敵。


    隱忍多年的他,絕不會在此時暴露了自己的野心。


    諸脈耆老,亦聞言變色。


    祖製雖在,卻多年未用,那種久違的畏懼感油然而生。


    見諸脈耆老懾於祖製,一抹得色升騰於劉廣升的內心。


    他豐腴圓潤的白麵,依舊十足的家主威嚴,深沉而不可測。


    與劉廣平相對而坐,年愈七旬,須發皆白的老者。


    他一直低垂的濁目緩緩抬起,飽經滄桑的嘶啞之聲虛弱傳出:


    “老朽沒有記錯的話,祖製裏似乎還有一條:


    若家主不賢,行事莽撞,而有毀族之危。


    諸脈耆老有權聯名罷黜,另擇嫡脈賢良為繼。”


    此言一出,石破天驚,主客異位。


    劉廣升頓時驚出一身冷汗,目光冰冷而凝重地眯視著老者。


    他無法否認,祖製裏確有明文記載。


    而且這一條,還是其父生前親手加進去的。


    旨在確保濟陰劉氏後繼家主,代有賢良,殷實祖業,光耀門楣。


    蕭規曹隨,子承父業,三年不改其誌。


    劉廣升即使有心,強行刪去此條祖製。


    不孝其父的惡名,也足以使他自絕於濟陰劉氏,自絕於南梁士族。


    “大伯,是欲行廢立之事麽?”


    倏忽間,正堂之內,氣氛沉入穀底,已成劍拔弩張之勢。


    恰在此時,一道突兀的爽朗笑聲,從堂前傳來。


    循聲望去,來人麵帶人畜無害的笑容,正是沈賀。


    “劉兄,本官來遲,還望恕罪啊。”


    諸脈耆老見是沈太守大駕光臨,不敢怠慢,紛紛起身相迎。


    而覺出氣氛詭異的沈賀,卻是不理諸人,他徑直朝劉廣升走去。


    之所以要擺出一副,力挺劉廣升的姿態。


    皆因他是假劉廣升之手,才攀上太子這棵大樹的。


    立場自然要分明。


    “沈太守客氣了,請上座。”


    強援如約而至,劉廣升轉瞬神采複現。


    他語氣熱絡至極,借勢施壓諸脈,暫穩局勢。


    《梁書·武帝紀》載曰:


    帝靜觀待變,潛龍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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