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殿下、沈太守,如此造福桑梓的善事,濟陰許氏豈能缺席呢?


    老夫每畝願出兩鬥穀!”


    來人年近五旬,與劉廣升相若,一身貴氣更是不遑多讓。


    蕭紹瑜見來人自稱姓“許”,觀其相貌又與許培安有幾分相似,臉龐上的笑意更盛了。


    他與李東陽默契互望一眼,彼此都從對方眼中讀出:


    “角兒來了。”


    “展示才藝的時候到了,別讓本王看不起你哦,加油!”


    蕭紹瑜對許崇古的後續表現,充滿了期待。


    隻有他與劉廣升鬥起來,鬥得越激烈,蕭紹瑜才有機會擺脫眼前的尷尬。


    能否漁翁得利,那是很重要的。


    “老許啊,你隨身備著莊票呢麽?本王的大門,可為你敞開著呢。”


    當然,他也會在意:


    災民能否得到相對公平的地價,自己被強加的汙名能否洗脫。


    隻是重要性,無法與發財大業相比。


    許氏與劉氏並稱濟陰郡望,而且皆有皇族外戚的背景。


    可謂勢均力敵,積怨頗深。


    沈賀是太子門人不假,然其身處濟陰,非必不得已,亦是不願招惹許氏這等地頭蛇。


    他抖起機靈,裝作沒聽見。


    高台之下,卻是立刻起了變化。


    驟聞許氏願出劉氏兩倍的地價,災民無不棄劉從許,趨之若鶩。


    劉氏家丁立刻上前嗬斥攔阻,許氏家丁則針鋒相對。


    一時局麵失控,混亂不堪。


    劉廣升見煮熟的鴨子要飛,哪裏還有心情談笑風生。


    他急忙催促裝聾作啞的沈賀:


    “沈太守,你倒是說句話呀!”


    沈賀是真心不願出這個頭。


    畢竟許氏背後的靠山,是素有賢名的晉安王,非是勢單力孤的南康郡王可比。


    “吏部陳尚書,可是晉安王門人!”


    若是因此而間接激怒了晉安王,那他今年的吏部考評恐為“下下”。


    果如此,濟陰太守的位子,他就坐不穩了。


    屆時,太子會不會出麵,出麵又是否有用,一切皆不可知。


    劉廣升見沈賀猶猶豫豫,眼中閃過一絲狠厲,附耳低冷道:


    “這可是太子殿下交代的事!”


    當頭棒喝之下,沈賀猛然驚醒。


    他立刻意識到劉廣升的不滿,感受到蔓延而來的怒火。


    “太子殿下更是萬萬不能得罪的,如何是好呢?”


    心亂如麻的他,忽然餘光瞥見淡笑清純、饒有興致的蕭紹瑜。


    心生急智,計上心頭。


    “且慢!”


    沈賀沉聲大喝。


    見沈太守發聲,郡衙差役立刻入場維持秩序、控製局麵。


    當然,也就是做做樣子,許劉兩氏家丁的一根汗毛,他們都是不敢觸碰的。


    因為他們心如明鏡。


    一旦許劉兩氏問責郡衙,沈太守可不會為了他們得罪兩家的。


    最後的結果,隻能是犧牲他們,平息許劉兩氏的怒火。


    身如浮萍的災民,卻是立刻安靜下來。


    他們對差役的畏懼是與生俱來的,很難生出一絲反抗的勇氣。


    有了災民的配合,局麵勉強得以控製。


    “沈太守,這是何意?”


    許氏家主許崇古冷聲道。


    他目露不善,踱步登台,一股無形威壓迫近。


    “許員外,此番善舉乃是出自九殿下之意,地價也是九殿下親定的。


    若不經九殿下允準,便私自哄抬,怕是不妥吧。”


    沈賀神色微變,巧舌如簧。


    他毫不猶豫地抬出蕭紹瑜這麵擋箭牌,替自己遮風擋雨。


    “本官的錢,可不是白拿的!”


    如此,許崇古就算有天大的怨氣,也沒理由發泄到他的身上。


    同時,有範雍的事製約,他相信蕭紹瑜必然投鼠忌器,不敢造次。


    “還有本王的戲份呢,保證把你伺候得火冒三丈、痛不欲生,瞧好吧!


    須知加戲是要加錢的,本王可是有身份的人!”


    蕭紹瑜會心一笑,成竹在胸。


    在這件事上,他的契約精神是不受質疑的。


    畢竟那一百萬錢隻是出場費,並不包含後續戲份。


    許崇古了解沈賀的為人,這人就是牆頭草。


    能否分一杯羹,壞了東宮的美事,希望全要著落在素來與世無爭、且未經曆練的南康郡王身上。


    “老夫拜見九殿下。”


    他上前兩步,朝蕭紹瑜拱手見禮。


    “本王久聞許員外善名,不必多禮。”


    蕭紹瑜雖未起身,語氣卻是和藹。


    以他郡王之尊,如此已算是禮賢下士了。


    “恕老夫冒昧,九殿下倡此義舉,可是為解濟陰災民於倒懸?”


    “正是。”


    “既然如此,地價越高不是更能紓難麽?


    老夫不才,亦願慷慨解囊,相信九殿下應該不會阻止吧?”


    “這......”


    蕭紹瑜故作語竭。


    許崇古言辭犀利,出言便占據了道德至高點。


    大庭廣眾之下,容不得蕭紹瑜否認。


    而蕭紹瑜的無言以對、一臉無措,完全是順水推舟、水到渠成。


    就算太子在場,也隻能噴一句:蠢材!


    而不會想到,這是他有心為之。


    “人生如戲,本王也是有演技的,清純也是有賣點的。”


    “既然九殿下不反對,那便是允準了。”


    許崇古朝“無措”的蕭紹瑜拱拱手,貌似恭敬。


    轉身瞬間,眸中卻是流露出深深的不屑。


    “還是太年輕了。”


    他隨即逼問沈賀:


    “沈太守,意下如何?”


    沈賀沒想到,蕭紹瑜三言兩語之間便窘態畢露。


    他雖怒其不爭,卻也不認為這是有意放縱。


    與許崇古相似,他也把蕭紹瑜的無措定義為無能。


    “大意了。”


    一招錯,步步錯,自作聰明的沈賀,可謂作繭自縛。


    對劉廣升投來的焦急目光,他隻能暫時選擇無視,中氣不足地宣布:


    “價高者得。”


    此言一出,台下人群瞬間沸騰,直唿沈賀青天大老爺。


    郡衙差役知趣退下,劉許兩氏家丁也不便再攔阻災民。


    一場預謀的廉價兼並,意外地變成了公平競價。


    最願意看到這個結果的,除了災民,自然非蕭紹瑜莫屬,他竊喜於心。


    “地價炒上去了,就會有人收不了場。


    不管是老劉,還是老許,本王都等著你呦!”


    “老夫出價三鬥穀!”


    為了挽迴撲向許氏的災民,劉廣升再不情願,也隻能加價競爭。


    不待災民做出反應,許崇古便立刻還擊。


    “老夫出價四鬥穀!”


    劉許二人互不相讓,你方報價,我便加價。


    往複競價之下,地價猶如長了翅膀,漸漸接近了常年市價。


    “老夫出價一石穀!”


    劉廣升麵目猙獰,近乎咆哮。


    這個價格,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他的承受底線,他拚了。


    原本同樣怒目而視、不甘人後的許崇古,竟然笑了,笑得很奸詐。


    說出的話,更是能氣瘋劉廣升。


    “劉兄高義,老夫不及。


    許氏退出,首善之名歸劉兄了,告辭!”


    許崇古的狐狸尾巴,終於露出來了。


    他根本就是要坑劉廣升一把,之前的一切不過是做戲罷了。


    “戲接得不錯,這許崇古還真是個狠角色。


    看來有求於本王的,應該是劉廣升了。


    嗯,也有可能是沈賀,他倆就是一夥的。”


    保住了自己的名聲,蕭紹瑜的心情還是不錯的。


    由於許崇古的出色表演,他確定了下一個敲竹杠的目標。


    還是一迴生、二迴熟的老熟人。


    一石穀的地價,在無荒無災的年份,是市價。


    而就目前而言,無異於天價。


    道理很簡單,一鬥穀就夠了,誰願意出十倍的價格呢?


    劉廣升的內心,無疑是憤怒的。


    但他並沒有失去理智,更不是盲目地被許崇古帶亂了節奏。


    他有身不由己,且不足為外人道的苦衷。


    如今濟陰洪泛區的澇田,皆是近河之水田。


    隻要不發生洪災,絕對配得上良田之名。


    早生覬覦之心,且貪婪成性的太子,設局並授意他盡數兼並之。


    以此,暗中充實東宮田產。


    這是不容更改的命令。


    一旦盡數兼並,生計斷絕的災民,隻能變成劉氏名下的佃戶。


    作為補償,朝廷撥下的賑災糧穀,自然而然要落到劉氏手中。


    屆時,變成佃戶的災民,能得一口吃的餓不死,就算劉廣升仁慈了。


    如此損耗太倉存糧,東宮充實田產,劉氏得糧穀餘利,可謂兩全其美。


    故此,劉廣升雖知許崇古心懷叵測,卻唯有忍痛競價一途。


    他絕不能讓許氏橫插一腳。


    然而競價成功的他,卻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


    因為一石穀的地價,即使以濟陰劉氏舉族之力,也無力盡收澇田。


    太子之命,恐難以輕易達成。


    而其所設何局?又緣何需要設局?


    須知土地兼並久已有之,最常見的形式便是:


    庶民將自家田地主動托庇於士族,轉以租種為生,以避朝廷稅役。


    士族憑借階層特權與官官相護,隻需上交少量賦稅應付朝廷,便可擴充自身田產,得糧穀之利。


    何樂而不為?


    故太子所行,實是從濟陰士族口中奪食。


    若不設局,豈非公然與所涉士族對立?


    近年淮水濟陰段年年泛濫,便是太子所布之局。


    泛濫之後,良田必然顆粒無收。


    朝廷的賑糧,再經沈賀有意刁難,也落不到士族手中。


    難道士族會自掏腰包,養活托庇庶民麽?


    一年或許可以,然而年年如此,便絕無可能。


    最終,所涉士族隻能退還田地,甩掉庶民的拖累。


    若因淮水泛濫而激起民變,自然與他們再無半分瓜葛。


    田地重迴庶民之手,太子的機會便出現了。


    若由劉廣升出麵,同樣行托庇之事,最終還順利地從沈賀手中,獲得朝廷賑糧。


    倒是省了購田所需,卻也暴露了意圖。


    赤裸裸地挑釁士族,即使尊如太子,亦不敢為。


    比民變更可怕的是士族之變,那是會動搖南梁統治根基的。


    稍有不慎,皇朝傾覆亦在旦夕之間。


    別說太子,就是梁帝本人,不是也在遷就縱容士族呢麽?


    故此,隻能退而求其次,行廉價兼並。


    然後,再從沈賀手中順理成章、名正言順地獲得朝廷賑糧。


    所涉士族就算猜出是局,也隻能啞巴吃黃連。


    要是淮水再泛濫呢?


    一旦發生民變,罪魁可就是劉廣升了。


    不要忘了,濟陰段河堤是由沈賀負責的。


    淮水泛不泛濫,看天。


    淹不淹田,得看這片良田的主人是誰。


    所涉士族沒有出麵競價,出麵競價的許崇古最終選擇了退出。


    這不是偶然,而是必然。


    可見,他們想到了河堤這層,這不是他們能掌控的。


    他們能想到的,絕不止於此。


    若僅是與劉廣升勾結,沈賀還沒有膽子與整個濟陰士族翻臉。


    故幕後的太子,唿之欲出,他有些想當然了。


    無疑,太子在濟陰士族的心中,埋下了一根刺。


    《梁書·武帝紀》載曰:


    受惠者民,仰賴帝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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