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首山上,雪濤掛壁,兩道飛瀑宛如白龍傾瀉而下,飛瀑直落寒潭,傳來經久不息的轟鳴之聲。


    而飛瀑對麵的雪崖之上,一藍一黃兩個身影翩然而立,雙手撫塤,姿態瀟灑至極,似乎早已忘卻置身冰天雪地之中。


    塤聲此起彼伏,互相應和,忽而如鬆林風聲颯颯,忽而如山穀猿聲戚戚,忽而如田間鷓鴣聲聲,忽而如雲間鶴唳嫋嫋。


    師均忽然停下來,鄭重望著姒啟,道:“啟,今日我要傳你一首塤曲,它的名字叫——《風迴》。”


    “《風迴》?這是什麽曲子?”姒啟也停下吹塤的動作問道。


    “《風迴》是一首思念親人的曲子。來,你先聽我說一遍曲詞,你心裏默記這首曲子。”


    姒啟拱手拜道:“請師均講授,姒啟當洗耳恭聽。”


    師均舉起寬大的袖袍,仰天歎息道:


    “風起青萍之末兮,緣泰阿而行藏。激雪濤之飆怒兮,舞林泉於岩下。振鯤鵬之羽翼兮,動桑林之清露。徘椒蘭之香丘兮,迷蒹葭之蒼茫。翔河水之濱兮,淩雷首之原野。清泠瀟灑如雲鶴兮,哀怨迴腸若征雁。風兮風兮迴故鄉,奈何峰巒疊嶂,動如參商!風兮風兮歸故鄉,奈何峰巒疊嶂,動如參商!”


    歌到曲子末尾兩句,師均早已是失魂落魄,泫然欲泣,說不出得失落辛酸。


    “師均先生!你……”姒啟正要上前詢問。不料師均揮手製止住他,一個人失魂落魄地在雪中踉蹌走遠,沿著山路向上,留下深淺不一的腳印。隻見雪地之間,一道藍色的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雷首山的山林之間。


    姒啟望著師均消失的背影,心中一陣悵惘失落,他竟然第一次感受到他原來從來沒有體會過的情感——愁。


    少年不識愁滋味,哪個意氣風發的少年會心懷愁緒、滿腹心事呢?可今天他目睹師均先生在雷首山雪崖之前的引吭高歌,那失魂落魄、憔悴淚下的模樣讓他明白這世間竟然有這樣一種可以表達人心中最隱秘情感的音樂。


    他迴想著師均先生方才吟唱的塤樂,低聲喃喃道:“風兮風兮迴故鄉,奈何峰巒疊嶂,動如參商!”


    隻吟唱這數句,他便覺口中含著千百斤重的橄欖,一種莫名的愁緒縈繞心頭。


    “簌簌!簌簌!”


    隻見雪崖對麵的鬆林之上,兩隻雪鳥振翅掠起,震落枝頭的積雪,如同亂瓊碎玉一般,紛紛揚揚地彌漫在半空。忽然一陣風來,吹得那落雪,如煙、如霧、如塵,說不出的逸塵之姿。


    “哎呦!”姒啟望著雪鳥南飛的方向,不禁拍著自己的頭道,“娘還讓我收拾好去見爹爹呢!我隻顧來找師傅學塤樂,都快忘了這件事了!還是趕緊迴去,免得惹娘生氣!可……可師傅呢?”


    姒啟望向雷首山高處,但見寒霧澹澹,雪塵茫茫,哪裏還有半點鳥語人影。


    姒啟隻得躬身向師均離去的方向拜了三次,然後沿著山洞的方向,循著來時的冰河和雪路,一路向南,不敢有片刻耽擱,匆匆趕迴蒲阪城。


    卻說大禹率領禹軍迴到蒲阪城,拜見舜帝和帝妃,陳述此次遠征昆侖,擊敗共工部落,俘虜共工和共工部落族人,還得到守山之神陸吾贈送的昆侖美玉和銅礦。舜帝聽得不住頷首點頭,微笑致意。接著舜帝便安排宴席,擺滿野牛肉、獐子肉、鹿肉、獾肉、野兔肉,還有各色菜蔬和瓜果,款待遠征歸來的禹軍將領。


    而此時的女嬌則是在帝妃屋內坐立不安,她心裏一直在惦念自己的兒子姒啟。她不明白,明明早晨才剛叮囑的兒子,怎麽半晌功夫就沒了人影。內城裏裏外外她都找了好幾遍,還是沒有發現姒啟的身影。


    女嬌越想越不對勁,她一方麵猜測兒子是害怕見父親悄悄躲起來,一方麵又懷疑兒子是舍不得離開塗山部落,怕他自己一個人偷偷跑迴去。可她很快就否定了這兩種想法,她想起了她帶姒啟進城時那個有著奇怪洞洞的陶器攤,想起了那個白衣微笑的中年男子。


    對!他一定是去找他的那個什麽師傅了!


    這時娥皇、女英走進屋內,讓她收拾一下一起去見禹。


    女嬌有些為難道,“可……可啟不見了……”


    “什麽?”娥皇有些吃驚道,“他一個孩子,在蒲阪城怎麽會不見呢?”


    女英勸解道,“女嬌,你不用擔心!這是帝都,沒有人敢在帝都為非作歹!你放心,啟這孩子一定是出去玩了!我這就派人幫你把啟找迴來!”


    女英話音剛落,便見姒啟抖著身上的雪花走進屋內。


    “啟兒!”女嬌一眼就認出這個裹著獐皮袍子的少年正是自己的兒子。


    可姒啟正一個勁地抖落身上的雪花,腳也地上如馬蹄般跺個不停。他的臉凍得通紅,兩隻手不住地搓來搓去,連眉毛上都染了一層雪霜。


    還是娥皇有經驗,道:“快……快去找點雪水,這孩子是在冰天雪地裏凍著了!”


    女英忙出去吩咐仆人去找積雪化成雪水,裝在陶壇裏拿了進來。


    娥皇用雪水給姒啟擦著凍得通紅的小臉,女嬌忙上前攔著道:“帝妃,這……這怎麽使得!這些粗活兒還是讓女嬌來做吧!”


    娥皇微笑道:“女嬌,你可不要見外!誰天生是做粗活,誰天生是做細活?軒轅黃帝燭照四海,德被八荒,可帝妃嫘祖還是養蠶繅絲,耕耘采集,身體力行,毫不倦怠。我和女英雖是帝妃,怎敢四體不勤?何況啟這孩子聰明伶俐,我見他就喜歡,給孩子用雪水擦拭身子,又算什麽粗活累活?”


    女英也笑著拉著女嬌的手道:“是呀!女嬌,啟這孩子雖然調皮淘氣些兒,但也透著幾分聰慧。我和娥皇姐姐都很喜歡他呢。”


    半晌功夫,娥皇已將姒啟的脖頸和手足都用雪水洗過一遍。姒啟的臉色逐漸轉成紅潤,泛出健康的神色。


    這時,女英裝作生氣的樣子嚇唬姒啟道,“啟,你這孩子又跑到哪兒去了?害得你娘在家擔心了你一整天!”


    “我……我在城裏太無聊了,就一個人去城外捉鬆鼠玩兒了!”姒啟道。


    “鬆鼠?這蒲阪城裏哪兒會有鬆鼠?你快老老實實給你娘認錯!”女英輕聲叱道。


    “喏,你們看,這是什麽?”姒啟邊說邊從黃棕色的獐皮袍子裏掏出一隻伶俐可愛的小鬆鼠。


    小鬆鼠一身蓬鬆的絨毛,身體背部有五條縱向黑白相間的花紋,光滑得好像塗過鬆油一樣。它的肚子是雪白色的,有一層細細絨毛。它的耳朵小巧靈動,兩粒小眼睛如同黑得發亮,惹人憐愛。它從姒啟的手中爬到他的胳膊,又輕快地爬上姒啟的肩膀,用爪子將他肩頭殘餘的一點積雪輕輕撥下。最後它鑽到姒啟的後頸,用它毛絨絨的大尾巴給姒啟取暖。


    眾人看著小鬆鼠這滑稽可愛的動作,都不禁莞爾一笑。


    女英上前用手摸著小鬆鼠的尾巴,笑道:“這小家夥還蠻機靈的!”


    這時小鬆鼠順著姒啟的後背溜到地上,沿著屋子來迴竄動。一會兒在這個屋角,一會兒在那個牆根,一刻也不閑著。


    娥皇道:“這小家夥應該是餓了。女英,你去找些鬆子來。”


    女英道:“是。”不大一會兒,女英便帶著一個小布袋,掏出一把鬆子灑在地上。


    小鬆鼠黑亮的眼睛滴溜溜一轉,便三五個跳躍來到女英身旁。它直著身子站在那裏,用前爪捧著鬆子往嘴裏送,然後嗑了一下鬆子的硬殼,吐出外麵的皮,再把裏麵的鬆子仁捧在爪子裏,一點一點地嚼在嘴裏。有時候,它會把還沒吃完的食物含在嘴裏暫時不吃,藏在它的腮幫子裏。它的小臉就漲得圓鼓鼓的,憨態可掬,可愛極了。


    姒啟俯下身子,摸著小鬆鼠的腦袋,說:“小拇指,你可真是個貪吃鼠!你留點明天再吃!”


    可“小拇指”以為姒啟要奪它的鬆子,用兩隻爪子牢牢將一把鬆子護在身前,兩粒圓溜溜的黑亮眼睛緊緊盯住姒啟的手。


    正在這時,外麵走進來兩個女侍,躬身行禮道:“帝妃,帝君在古柏庭等你們過去!帝君還吩咐讓女嬌夫人母子同去。”


    娥皇躬身還禮道:“諾。我和女英這就帶女嬌母子過去,你們先去迴複帝君。”


    兩位女侍稱是行禮離去。


    娥皇挽著女嬌的手,道:“女嬌,帝君在古柏庭等我們過去,我們這就動身吧。”


    女嬌道:“全憑帝妃安排。”


    等娥皇、女英帶著女嬌、姒啟繞過幾個庭院,來到古柏庭時,舜帝和大禹早就在那裏等候多時了。


    姒啟跟在女嬌身後,心中和懷裏的小鬆鼠一樣忐忑不安。等到古柏庭中,他才抬起頭,看見鬢發如霜的舜帝對麵,正坐在一個皮膚黝黑、目光堅毅的中年男人。


    他?他就是……我的父親!


    這個中年男人顴骨高聳,麵容略顯瘦削憔悴,但他的目光是如此的深沉堅定,就像他在來蒲阪城路上見到那條雄渾奔騰的長河。


    胸有驚雷,麵如平湖!


    他就是我的父親!


    姒啟的心底重重地重複著這句話,如同雪崖之上一塊巨石墜入寒潭,濺起數丈高的浪花,久久不能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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