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生死相隨,如夢盡散】


    從很小的時候,她就跟著自己的爹相依為命,父女倆住在江南的一個小鎮郊外,附近有個很大的莊園,但旁邊隻住了他們這戶人家。


    莊園的人不少,但都沒了唿吸——說白了,這個大莊園就是存放棺材的義莊。


    當然義莊裏的棺材不會是空的,裏頭的屍體有的是一時未來得及尋得風水寶地安葬,暫時借放;有些是客死異鄉,等著家人領迴故土,但也有些是無名屍,甚至根本就窮得無法入殮,便放在義莊之中。


    她爹是個小小的提刑官,手底下管理著兩、三個仵作,地位不高,薪餉也不多,好幾年前她娘親帶著她從老家到這個小鎮要與她爹一家團圓,可惜在路上病倒,抵達小鎮後拖了幾個月,幾乎花光了家中錢財,人還是走了。


    她爹帶著她一個女娃兒,身上沒積蓄,總是心中不踏實,便想要多賺點銀子,正好看管義莊的老伯老了,就順勢接了看管義莊的工作,和她一起住在義莊旁的小屋裏。


    住在這裏多年,她接觸冷冰冰的屍體的機會比活生生的人還多,不過她爹是個正氣凜然的北方漢子,教導她平生不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因此就算縣衙事多,她爹幾天不見人影,她也懂事的自己照顧自己,絲毫不覺害怕。


    她這輩子永遠記得,遇到他的那天。


    那一年的冬天很冷,一早起來地上都結了霜。


    半夜,她爹被官府的人叫出去,這種時候,她就知道鎮上肯定發生了不小的事。


    等到天色微亮還不見她爹迴來,她乖巧的生火煮飯。窮苦孩兒早當家,在她的個兒都還沒爐灶高時,就已經做慣了家裏的大小活計。


    簡單的吃了飯,她走到義莊去上炷清香——這是她爹多年來的習慣,她爹若不在家,就由她來做。


    日子一如過往的平靜,除了這一天真的冷,是冷到骨子裏去的冷。上完香,她本要離去,卻聽到了義莊深處有些奇怪的聲音。


    腳步微頓了下,她記得昨兒個傍晚她來上香時,還特別將門關好了,所以不至於有小動物跑進去。她斂眉想了一會兒,鼓起勇氣踏入了有些陰暗的莊子深處,最後在眾多棺木的間隙中,找到了個衣衫破損、額頭受傷的好看娃兒,他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張臉已凍得沒有血色,一雙漂亮的眸子正警戒的盯著她。


    她居高臨下的看著他,不由露出一抹溫柔的笑,她從沒見過這麽漂亮的小男孩,看年紀不過六、七歲,她蹲在他的麵前,對他伸出手。


    這附近因為靠近義莊,平時人煙罕至,她不知道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但肯定需要她幫助。


    看他動也不動,以為他怕生,她隻好柔聲安撫,要他跟著她。


    他沒半點反應,但她才起身,他竟飛快的伸出手拉住了她的衣角,彷佛怕她走開似的,她不禁一笑——真是個好看又別扭的孩子。


    於是她就讓他拉著自己的衣角,迴到溫暖的屋子裏,細心的打熱水給他擦了臉,包紮傷口,端給他一碗熱粥,像她生病時娘親照料她的方式一樣照顧他,她一口一口喂著他吃粥,讓他暖暖身子,看他的臉色慢慢變得紅撲撲的。


    一開始他不太說話,她向來習慣照顧人,既然他不想說話,她也沒逼他,更不曾對此生氣。然而她發現,不論她走到哪裏,他就拉著她的衣角跟到哪裏,像條甩不開的小尾巴。


    她猜他是害怕了,隻是不想承認。她沒有點破,隻是更有耐心的跟他說話,他沒有反應也沒關係。


    原本做了點甜糕要給爹迴來時吃,發現他很愛吃甜食後,為了讓他高興,把甜糕給他以外,她還做了不少各式各樣的甜品。


    她終於讓他笑了,他的笑很好看,看著他的笑容,她也嘴角上揚,任何人都沒法子抗拒這麽一個好看的孩子。


    幾天之後,她爹一臉疲累的迴來,見到他驚奇不已,她才知道這幾日她爹忙得無法迴家,就是因為要找他。


    這個小她兩歲、才滿六歲,有些驕氣、任性,愛吃甜食的漂亮孩子,原來來頭不小——他是鎬京城來的嶸郡王小世子。


    一個提刑官之女和一個郡王世子,在任何人眼中看來都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她已經懂事了,知道兩人身分懸殊,即便她真心喜歡他,可惜他終究得走,偏偏他驕氣又任性,像隻小獸似的掙紮,不願離開她身邊。


    嶸郡王得知後迫於無奈,勉為其難在京城給她爹安插了個位置,從那一年起,她的生命裏多了他。


    他以世子之尊拜她爹為師,成日與仵作和屍體為伍,還替她尋來宮裏的教養嬤嬤,教她讀書、識字,讓她變得知書達禮,並在她爹打算給她尋門親事時,以還一飯之恩為由,不顧一切定下與她的親事。


    他的任性與霸道將嶸郡王府鬧得天翻地覆,終於在他十五歲時,他如願成為她的夫君,她也更清楚嶸郡王府中的暗潮洶湧——世子爺的生母在生下侯府嫡長女後多年未孕,大度的將自己的麽妹迎進郡王府當側妃,兩姊妹共事一夫。老天垂憐,在妹妹產下庶子隔年,她自己也有了身孕,多年來總算盼到後嗣,可惜運氣不好,世子爺不到三歲時人就去了。


    嶸郡王喪妻,念在世子年幼,原打算將身為世子親姨母的側妃扶正,但因嫡長女撒潑拒絕,嶸郡王煩不勝煩,最後不了了之。不過縱使嶸郡王妃的位置空懸,側妃在照料世子爺上也是盡心盡力,嶸郡王府一家和樂。


    自己與世子無所不談,因此不像外人隻看到嶸郡王府表麵的和樂。兩人相識在他下江南遇險時,要不是遇上她,他早已殞命。一切看似意外,但郡王府暗地裏波濤洶湧的日子過久了,小夫妻都深刻明白這世上沒有太多所謂意外。


    世子自小聰慧,明白自己羽翼未豐,隻能隱其光芒,他自小便立誓,就算賠上一切也要手握權勢,此生唯一失算便是遇上了她——一個身分低下的提刑官之女,讓他甘願冒著可能失去世子之位的風險也堅持要娶她為妻。他對所有人冷漠,獨獨對她狠不下心。


    她是世上唯一知道他深藏心中苦的人,她立誓此生與他相守,何況他不顧一切娶她為妻,她也為他義無反顧、傾盡所有。


    隻是恩愛的日子在她生下一個雪膚白發、雙眸閃著琥珀光亮的孩子時便變了樣。一個異於常人的白子被世人認定為不祥,她不相信自己的骨血不祥,偏偏倒黴的事一件接一件,最後夫君竟然被派離京城,至水患多年、百姓怨聲載道的南方為官,加上嶸郡王府接連遭難,嶸郡王忍無可忍,要夫君在孩子與妻子之間,選擇去留……她明白夫君從小積壓在心中的恨,心知他一心等著有朝一日奪迴所有,她想助他,可惜一個不祥的孩子不見容於嶸郡王府,他選擇留下她,決定將閨女送養。


    在權勢麵前,有舍才有得,但她無法像他一般心狠,她無法眼睜睜送走自己的骨血,迫不得已動了自請下堂的念頭。相互扶持多年,她第一次看到總對她像個孩子似撒嬌的男人怒火滔天,最後氣憤的甩頭而去,天還未亮就孤身離京。


    她知道他怒了,原本不顧一切想帶著孩子去追,她爹卻突然一病不起,最後撒手人寰,等她打理好一切,他早已遠在千裏之外。


    因為她爹的死,嶸郡王府更加盛傳的不祥之說令她幾乎無法喘息,慶幸老天垂憐,讓她得以以盡孝為由,帶著孩子在她爹的墳邊守孝三年。


    守墳三年,嶸郡王府無人聞問,但日子平靜。她也慶幸外派離京的夫君因禍得福,到南方後不單治了水患,還讓百姓過起了安居樂業的日子,三年的時間就讓一個死氣沉沉、看不到明日的水患之地一步步變成繁華的魚米之鄉。


    他立下大功,被召迴京,他證明了自己無須嶸郡王府庇蔭,也能擁有自己的一片天。


    在嶸郡王府為他所辦的洗塵宴上,她帶著閨女不請自來,原以為終是等到他迴來一家團圓,誰知前來郡王府慶賀的護國公世子失足落湖時,她的閨女就在一旁。這場意外,使得她原本以為的一家團圓場景,隻剩眾賓客竊竊私語,盡是充斥著那句「不祥」。


    她的夫君沒問原由,一怒之下,決定將孩子送往家廟領罰,她沒來得及開口求情,向來戒備森嚴的嶸郡王府卻出現刺客,他因此身受重傷,在生死之間徘徊。她守在他身邊寸步不離,直到天明,總算等到大夫一句脫離險境。


    隻是在她一心記掛著夫君生死時,沒留心向來被她緊護在身邊寸步不離的孩子不見了,那夜孩子被嶸郡王和郡王側妃帶走,承受了一切責難,被狠狠打得遍體鱗傷。


    看著倒在嶸郡王府大堂前的院子裏、冷冰冰石板上那個滿身是血的孩子,一瞬間,她失了神,心想或許這孩子真如旁人所說的不祥,死了也好……一聲微弱的「娘親」,是孩子的唿喚,她迴過了神,不知何時,這個富貴的嶸郡王府已一點一滴磨去她本性中的良善,為了保住夫君的權勢,她得變得跟畜生一般,對自己的骨肉冷眼旁觀,隻是她畢竟身為人母,無法狠下心。


    她像是瘋了似的抱著傷重的孩子奪門而出,帶著終究不見容於嶸郡王府、隻剩下一口氣的女兒走了,從今以後,她的女兒自有她來守護,她隻要女兒,不再需要或等待另一個人。


    成親那時的一句生死相隨,如夢盡散。夫妻多年,當年的一飯之恩早該兩清,從此夫妻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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