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倒退迴到大雨瓢潑的那一夜。


    這一夜,雨雖急,卻沒有下太久,尚幸,也沒有打雷。


    故而金幼孜在那漏雨的大樹之下,雖然淒風苦雨,但還是安安穩穩地呆到了雨差不多停下的時間裏。


    這中間,並沒有人來找他……他也沒有見到任何人....大雨瓢潑,隻有他和馬馬相依為命。


    於是,等到雨停,金幼孜便茫然地騎著馬兒,憑著記憶的方向,往光大賢弟消失地方向走去。繞來繞去,找到了夜裏的那一盞燈。


    但連忙打馬走近,看見的,卻是一艘停在水邊的船,船上還有個艄公在釣魚。


    金幼孜慌忙問道:"不知老丈可有見到我的同伴?他騎著匹棗紅色的馬,馬背後有很多行李,其中有個藍金色的包袱。"


    那藍金色的包袱,毫無疑問,便是金幼孜的包袱了。艄公扭頭看了看他,搖頭道:“沒見到哩。”


    不過旋即又說:“看書生全身都濕透了,來我船裏和一碗熱湯吧,說說你和同伴怎麽走散的,我沒見到,說不定其他人見到了。"


    金幼孜聽到這裏,正好自己又渴又累,便連聲道謝地往船艙裏去。那船艙裏,果真滾著鍋濃濃的魚湯,魚湯泛白,鮮得人食指大動。


    艄公跟著彎腰進來,親手盛了碗湯遞給金幼孜。金幼孜顧不得客氣,一麵喝湯,一麵慚愧說:"好叫老丈得知,我的行李都在同伴那裏,現在也不知同伴何在,別說銀錢,連路引都不在身


    艄公往外看了一眼,見黑夜裏頭,馬兒玉白如雪,隻笑道:"這等好馬,當了好生可惜啊。"


    又多多勸他喝湯:


    “在家靠父母,路上靠朋友,我雖隻是個船夫,卻愛你們這樣的讀書人。”金幼孜越發地感激,更兼實在又餓又冷,於是又喝了兩三碗湯。


    等他覺得差不多了,想要起身告辭,卻見那艄公,從船艙裏摸出個兒臂粗的棍子來,嫻熟地在倉內一揮——


    金幼孜眼睜睜地看著那棍子挾著風聲,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繼而,“哐當”!


    等再次醒來,人已上了這水中小島———夥水賊的水寨之中。


    身上原有的衣物,也被剝個一幹二淨,如今,隻


    剩下幾片爛布,勉強裹身罷了,那夥抓了他的水賊,還圍著他嘖嘖稱奇:


    “看你衣冠楚楚的,不想身上真的一文錢也沒有!你那兄弟,不會不是走失,而是特意把你個傻子騙光光吧?"


    “光大如何會如此?”


    金幼孜抗辯了一聲,不過沒人在意,他被推操起來,被塞了個框,即刻便出門做活,活計便是入山撿碳……


    如是,從到了這水寨的第一天,金幼孜就幹活,還是從早幹到晚。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吃得比豬差,幹得比牛多。


    如此也罷了,更為令他五味雜陳的,乃是他進山裏背了一日的碳,晚間黑漆漆的迴到寨子裏,才路過寨中的馬廄旁,便被那喂馬之人喝道:


    "喂,你沒看見這雪白雪白的馬兒剛剛洗幹淨嗎?離遠點,別髒了這漂亮馬兒!"


    金幼孜:"……"


    望那一打量,那雪白雪白的漂亮馬兒,不正是他往日的坐騎嗎?看著那熟悉的馬馬。


    想著這些日子來的種種。金幼孜不禁一聲歎息:如今,馬還是那匹馬;人,卻已不再是那個人!


    金幼孜自怨自艾過一兩日之後,也就接受了現實。


    所謂接受現實,乃是金幼孜一邊幹活,一邊考慮怎麽逃跑。他甚至在想,若是從窺著空兒,從島上逃跑,跑去衙門……


    嗯,因為沒有路引,去了衙門,自己會被仗責八十。


    那麽,自己是呆在水寨裏更容易活一點呢?還是去衙門裏更容易活一點呢?一時之間,倒是為難了起來。這為難間,金幼孜也沒有耽誤自己。


    所謂君子居不可一日無竹,金幼孜乃是過日子不可一日無紙筆。可是寨子之中,又何來紙筆?


    哪怕有紙筆,又豈是他這個階下之囚,可以用的?隻能往別處想法了。


    好在,他日日進山撿碳,找到了一種灰色的石頭,這灰色的石頭,拿在手裏,在硬物上稍稍用力,便可以劃出灰白痕跡來,金幼孜將它權作筆用。


    至於紙張,金幼孜試過在牆上寫,木頭上寫,地板上寫,總覺得都差點意思。直到有一次,他在黑色的磚上劃了兩筆。黑底白字,清晰異常。


    金幼孜:"!"


    就


    是這個了!


    很快,水寨裏的其他人便發現,新被抓來的年輕書生,走到哪裏,都會帶塊光溜溜的黑色的板子(那是金幼孜偷偷在船邊上挑揀出來的),別人休息,他蹲坐在旁邊寫字;別人吃飯,他還是蹲坐在旁邊寫字。


    那黑色的板子上,看著字也不多。


    但那寥寥幾個字,偏


    偏又有一種既如遠處的險峻高山,又如江水中湍急漩渦的叫人敬畏的感覺。這點感覺,攪得大家不是很安生。


    於是,這日,在撿煤休息的途中,他們便開始對著金幼孜吹噓了:


    "如今大家也是虎落平陽了。"


    "是啊,是啊,想當初,大家在海上縱橫的時候,那朱皇帝,還沒有坐穩他的龍椅呢。"


    “那時候,咱們一艘大船,安著三五十門的大炮,任是那日本,高麗,南洋,想去哪裏,便去哪裏!”


    “那時候,咱們手裏頭還倒著蘇木,那蘇木,你這書生,知道嗎?可是個很貴重的東西!”“蘇木。”金幼孜,"灌木,其心可入藥。"


    水匪們:"……"


    可惡,難道讀書人真的什麽都知道嗎?


    “那你們是怎麽來到這裏的?”水匪們不說話了,金幼孜卻好奇了。"嗨,你知道蘭山和秀山嗎?"


    "他哪裏知道,怕是舟山都不曉得在哪裏吧。""呀,葉演三(蘭山的)、陳元帥(長途島的)、王元帥(秀山的)那時可威風了。"


    “是哇,他們好多人,好多船去打明州(寧波)哩。可惜朱皇帝的船大的很,大家海上沒打過。陳魁五(首領陳魁四的親戚)被抓了,林寶一那廝殺了陳魁八,逃去了高麗。"


    "哈哈哈,聽傻了吧,要知道啊,朱皇帝可是輾轉求那高麗才抓到林寶一呢。"“他哪裏知道這東西,高麗都不曉得吧。”


    "不對不對,朱皇帝應當不至於求高麗,鐵定是強令。"


    "差不多嘞,反正跑海的不得他命令不能隨意下海,高麗不頂用,也要被朱皇帝管的。"“高麗哪行?倭人才勇猛。”


    "是極,他們船多,稻米割得也利


    索,我們一指——"


    金幼孜安靜聽他們討論了半天,突然開口:“你們說的可是洪武元年五月,昌國州蘭秀山盜,得了方國珍的船隻,入象山縣劫掠作亂一事?"


    嘰嘰喳喳的議論夏然而止。


    “咋迴事!你這娃娃那時候當沒生吧!咋這也聽過?”


    金幼孜反問道:“我聽聞,聖上於海巡邊是為了捉拿倭寇,倭寇當是日本那番邦之人才對,你們怎麽和倭寇有聯係?"


    "哪裏聯係!休得胡說!"


    "是啊是啊,跑商時聊天誰知道他們是不是倭寇,你這書生可真會欲加——什麽來著?""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對對對!"


    金幼孜肯定道:“所以你們是當時作亂平定後,從島上被內遷到路上的島民,本該都是軍戶,如今你們逃了,聚在這裏為賊。"


    “哇!你說的好難聽,我們哪裏逃了,我們祖祖輩輩都是河南人,都是水上消息打聽得來的,才不是軍戶。"


    對此,金幼孜:"……"


    水匪們下結論:“總之啦,都怪那朱皇帝不行,害了地裏的收成,咱們一年幹到頭,吃不飽了,大家都覺得不行,於是合計一下,索性湊錢買了艘船,跑了。如今就到這裏了。"


    "這也不是個長遠之計啊!"金幼孜說。


    "哼,在田裏賣著苦力,一年下來,吃也吃不飽,莫非就是個長遠之計?"水匪們嗤之以鼻。


    "大家在這裏,好歹也能沒事劫劫過路商船,劫富濟貧!"“你們……”金幼孜小心翼翼,"沒殺人吧?"


    "咱們隻為求財,不為殺人。”水匪們說得透徹,“若是出了人命案子,事情在那衙門那邊,就不同了。少不得要發大軍來剿咱們。"


    金幼孜鬆了一口氣。


    大家說了這麽一會話,水匪們自覺和金幼孜關係已經拉近。便好奇問金幼孜:


    “那書生,你日日沒事在這黑板上寫些什麽?”“黑板?”金幼孜先是一愣。


    >接著低頭看看自己懷中的黑色木板,覺得這“黑板”二字,雖然簡單,倒是恰如其分。於是,他默認了這個稱唿,迴道:


    "也沒什麽,就是寫寫今天天氣。""天氣有什麽好寫的?"水匪們大惑不解。"也寫寫今日幹了些什麽。"


    “哪天不是幹這點撿碳的活計?”水匪們更是滿心迷糊。


    金幼孜與水匪們大眼瞪小眼。


    水匪們:“你們書生,天天就幹這樣的事情?”金幼孜:"自然不是……"而是到了這裏,隻能幹這樣的事情。


    這時候,金幼孜望著那一張張瞪眼看向他的麵孔,突然意識到,也許是時候為自己的生存條件,做一些努力了。


    他試探性的說:


    "做點別的也可以……要我教你們認字嗎?"那一張張麵孔,還是瞪著他。且眼睛瞪得更大了。


    金幼孜退縮了一點點:"如果不用的話,我們可以繼續撿碳……""先教我們寫名字吧!"七八道聲音突然交疊在一起,鬧哄哄的,響徹山中。


    “我叫


    張三!”


    “我叫李四!”


    “我叫王五!”


    "好,好,好……"


    金幼孜一時也有些慌亂。他將自己的黑板反了一麵,用那還沒有寫的那一麵,寫下了這些人的名字:


    “張三”


    “李四”


    “王五”


    黑板有些不夠用,先頭的寫了,後頭的還沒有寫,他讓前麵的人記下自己的名字之後,把上麵的痕跡擦擦,又寫新的:


    “你們的名字有點草率,但勝在比較簡單好記。”“那書生你的名字是怎麽樣的?”


    金幼孜寫下自己的名字。


    水匪們:"……"


    金幼孜:"……"


    他發現了。可能從來沒有哪一刻,這些水匪如現在一般,如此喜愛自己那簡單的名字……


    也許,人生的酸甜苦辣,便是靠對比出來的吧。


    好比,他開始教水匪們認字之後,


    便覺得自己的日子,好過了不少,自己,也獲得了這些水匪的一點尊重,那原本不讓自己靠近的白馬兒,也可以靠近了。


    當然,最令金幼孜驚訝的是,他們還幫他改了那石頭,用黏土和石灰結合起來,搓成細細的圓條,這樣寫起來,確實方便了許多。


    偶爾午夜夢迴,金幼孜也會夢見,若是自己要長久呆在這水寨中……然後,他就被這可怕的夢境嚇醒了,醒來之時,一身冷汗啊。於是,先前那窺空逃跑的念頭,又迴到了金幼孜的腦海。因被這想法占據了大腦,金幼孜做事時,便顯得心不在焉起來。


    但這迴,那些水匪沒有嗬斥他,不止沒有嗬斥,反而自發替他解釋起來:


    "書生腦子有東西,不像咱們那般空空落落,想的就是多,跑跑神,也是很正常的。""是的,說不定是在想著替咱們水寨發展呢?"


    "嗯,帶著大家夥兒賺大錢!"


    說著說著,他們似乎被自己說服了,還要替金幼孜背那沉重的籮筐。


    金幼孜:...


    本一心想要逃跑的他,心中不知為何,竟有了點不安和慚愧。


    要不,說服大家和我一起投案自首,坐迴良民?


    哪怕金幼孜如今年紀尚輕,也知道這等想法,實在沒有可行之處。


    正當此際,突然之間,隻聽水寨之中,有那“咚咚咚”的沉重鼓聲,急促響起——


    金幼孜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就見左右的水匪們臉色大變:


    "敵襲!難道朝廷來人了?"


    話音剛落,隻聽兩聲巨響,像極了炮彈打出的轟隆聲。他們趕忙跑到高處,朝那聲音傳來的方向一看。


    便看見,一艘大船停在了水寨門前,一位身穿寶藍色衣服,白麵無須的年輕男子,大船船舷處,剛剛發射過炮彈的兩門大炮的炮口,正徐徐冒出白煙來。


    這兩發大炮,直接將水寨的大門給轟爛了。


    如今,那在金幼孜眼中曾堅不可摧、高實難越的大門,便像是兩張扯爛的紙張那樣,委頓在地。寨子之中的大家,更是亂做一團。


    別說寨子中的水匪了,便是金幼孜身旁,這些還呆在山上的水匪,也亂做一團。


    “現在


    怎麽辦?”


    "反抗?"


    "逃跑?"


    大家的心,也不齊啊!


    而金幼孜還極目望去,隻見江風將那年輕男子的衣服吹得獵獵翻滾,氣勢如龍,忽然,背負雙手的他,抬起一隻手,輕描淡寫,揮了揮。


    伴著這一號令,那艘大船之上,冒出十一二個弓手來,這群弓手紛紛彎弓射箭,一時之間,箭雨紛紛,那箭的箭頭上,還綁著招降書,不止如此,船上的人,亦是喝道:


    "投降不殺!"


    "老鄉們,日子太平了,做劫匪要掉腦袋的,迴家種田去吧!"“皇帝會管你們吃,管你們喝的!”


    此時,水寨之中的老大,已經披了甲胄出來,身旁聚攏著十來個人,隻見他們衝了出來,也持著弓,和那船上的人對射。


    同時也對自己的人喝道:


    "別聽他們騙,咱們跑了兩次,這迴投降,肯定沒命!看這群不敢下船的尋種……"


    可是話音才落,隻見那船上寶藍色衣服,像是統帥的年輕男子,竟毫不猶豫將腰間的佩劍拔出來。


    劍出驚鴻!


    而後一翻身,下了大船。矯若遊龍!


    直接朝前殺來!


    一馬當先,千軍辟易!


    好!


    好啊!好啊!


    山上的金幼孜看得簡直熱淚盈眶。


    他的目光已經被那寶藍色的年輕男子給牢牢吸引住了。恨不能自己也手提三尺劍,為國開太平!


    隻見他突然跳上麵前的一塊大石頭,手中高高舉著自


    己那再不離身的黑板,淚流滿麵,聲嘶力竭朝底下水寨喊道:


    “王師,王師來救我等了!金幼孜並張三、李四、王五等人一起感謝王師的營救!翹首以盼啊!星夜等待啊!"


    金幼孜背後的那些水匪們,更加亂了。


    "等等,就,就這樣投了?"


    "是啊,不掙紮一下嗎?"


    "這這這……"


    哎,沒有辦法,金幼孜喊得太快了


    ,無奈,也跟著從了。


    山上先投了,那山底下的水寨本就浮蕩的人心,更沒有落著點,老大雖然還想要努力,也沒了結果。


    最後,僅僅一兩刻鍾的時間,水寨已經被蕩平。


    而最先喊話的金幼孜呢,被帶去見了那寶藍色的年輕男子。


    一見到那寶藍衣服的男子,金幼孜便如到了家人那邊,哭得收不住聲,行禮道:“敢問……敢問先生高姓大名。"


    那寶藍男子一笑,迴禮道:


    "不敢當先生之稱。我乃區區一燕王府內官,鄭和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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