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寂靜。


    麵對著突然跳出來的趙勉,朱元璋繃著臉,什麽也沒說,光隻揮揮手,便有太監出列,將趙勉拖了出去。


    而後朱元璋對其餘三人說:“今日咱說的,你等好好想想!等到明日,咱還會把這些事情拿到朝會上議一議,定個切實章程。現在你等也都下去吧。”


    詹徽明顯還想說話——他又怎能不說話?作為南人,如果坐視朱元璋搞出了“南北榜”,叫科舉明顯不公,叫北人肆意擠占南人位置而一語不發,他與佛台上的木雕泥塑,又有何異?


    但是天威深沉!


    引而不發,便叫趙勉涕泗橫流,俯首認罪。


    詹徽看了眼茹瑺,湖廣人,狂喜之下甚至無法站定!又看了眼張智,倒是福建人,卻狀如呆鵝不堪一用。


    天知道這湖廣算南算北,還是幹脆又來個中榜。


    於是,這位行事一向以酷烈敢言著稱的左都禦史兼吏部尚書,也隻能無言拱手。


    等到所有人都走了,朱元璋獨自坐殿中,麵對著還堆放在桌子上的奏折,露出個稀裏糊塗的表情來:


    咱隻是想推卸推卸責任而已!


    原來推卸責任,還有這等好處?


    然而這終究是洪武大帝忙碌一天中不足為道的小插曲。等到朱元璋再度從案牘中抬起頭來,夜已深深。


    他站起來,用力抻抻身子,仿佛聽見骨頭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再左右轉動,又依稀看見鏡麵中自己白花花的須發。


    老了。


    朱元璋想。


    處理一些奏章,便感覺力不從心。今日都要結束了,奏章卻還剩這麽多。


    而明日,又有明日的奏章了。


    若標兒還在,就好了,這些奏章,標兒自會處理妥帖。


    豈不是老了嗎?他一時想朱標,一時又想自己,都能知道自己什麽時候要死了。


    他這樣發了會兒呆,突然問太監:“燕王現在在做什麽?”


    *


    朱棣現在在做什麽?


    相較於案牘勞形的老爹,朱棣和姚廣孝正於花園之中清風明月,喝茶下棋,然後順便談談他後來將姚廣孝帶進太廟,卻又被那不孝子孫從太廟之中挪出來的晦氣事情。


    不想事情說完,姚廣孝卻縱聲長笑。


    朱棣怫然不悅:“和尚何故發笑?”


    “和尚得入太廟,證明我與王爺一世君臣相得,和尚善終也。和尚既證才學,又得善終,可謂喜不自禁,如何不喜氣盈腮?及至之後,和尚雖被從太廟中抬走,卻多了樁奇聞軼事,眾人口口相傳憑添一分趣味。”姚廣孝含笑說,“如何不大笑特笑?和尚愚見,王爺,也不妨笑一笑。”


    朱棣聽罷,果然笑了。


    姚廣孝又說:“倒是王爺,難道不在意那句‘計將安出’?”


    和尚心胸寬廣,朱棣又豈是小肚雞腸之人?


    朱棣將手中黑子擲迴棋盒,歎道:“我隻恨手中幾無可用之人!若多幾個可用之人,讓我再多說一百、一千句‘計將安出’,該有多好?”


    “好個屁!”


    迴答朱棣的不是姚廣孝,而是帶著太監從花木後走出來的朱元璋。


    “父皇!”朱棣站起來。


    “陛下!”姚廣孝大禮參拜。


    “父皇怎地深夜過來?”朱棣問,“可有什麽事情要找兒子?”


    朱元璋盯眼朱棣:哼,手中沒有可用之人?要那麽多可用之人幹什麽?覬覦上位之心,已是不肯遮掩!


    朱元璋再盯眼姚廣孝:妖僧!我兒那日益膨脹之心,便是有你在後頭妖言惑眾,拱火澆油!


    如是將兩人看完,朱元璋大馬金刀坐在花園的石桌旁。


    他坐了,兩人自然失了自己的位置,隻能束手恭立一旁。


    朱元璋:“怎麽?沒事不能來找你了?”


    朱棣:“自然不是……”


    老爹沒事找找兒子很正常,但洪武大帝忙著呢!哪有那麽多的時間逛花園找兒子?


    朱元璋還真不是來找朱棣的。


    他是來找姚廣孝的。


    “你就是道衍?”


    “正是小僧。”姚廣孝深深俯首。當此之時,很難有人能在朱元璋麵前挺直腰杆。


    “後世之輩說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是個五邊形戰士。”後一句有點拗口,但朱元璋完美的將其複述出來了,“咱可有些不服氣,便來看看,你是不是真有才的!”


    說罷,朱元璋讓太監把東西放到石桌上。


    那桌上的棋盤、茶具、自是被收起來了。


    而後,太監捧著個雕花紫檀木盒子過來,盒子打開,裏頭裝著一個長卷軸,再將卷軸取出,於桌麵小心展開,赫然是那張曾在光幕上出現過的詳細地圖!


    “這地圖已繪製完了?”朱棣雙眸大亮,直接伸出手去。


    啪。手被老朱打掉了。


    朱元璋對姚廣孝說:“和尚過來,看看這張地圖。”


    老朱所謂的“看”,自然不隻是看,想必是考校之意。姚廣孝知道生死在此一線,遂上前,認認真真看著地圖。


    須臾之後,當姚廣孝再次抬起頭來時,他沉著如故:


    “小僧不知兵,因此關於地圖疆域的缺失變化,陛下與王爺心中自有成算,小僧便不班門弄斧了。小僧隻想說一點,黃河改道。”


    “昔日杜充決堤,乃是妄想黃河之水擋住北方鐵騎,敵未損,而百姓淹死者二十餘萬,無家可歸者更不知其數。


    從此,黃河由北流故道改為奪淮入海,遺禍百年。


    黃河勢大,而淮河勢弱,逼黃迫淮,隻會使黃河之淤堵塞淮河,時間日久,淮河兩岸地勢隨著淤泥沉澱,日益加高,水之東流,日漸艱難。


    小僧鬥膽妄言,圖上黃河之所以複歸北流,便是有朝一日,淮河不堪重負,大堤因此決口,河水倒灌,直衝彼時地勢更低的北方而去,由此,其神龍之尾擺過半個華北,複現當年北宋赤地千裏之慘狀。


    此圖,便是在勸誡陛下,早下改道北流之決心啊。”


    一席話聽完,朱元璋勃然變色:


    “妖僧好膽!你忘了莫道石人一隻眼,挑動黃河天下反?!”


    姚廣孝卻不慌不忙,甚至懶怠於反駁這誰都知道怎麽迴事的民謠:“有道是天予不取、反受其咎。在小僧看來,陛下如今得了此圖,便不似賈魯盲人摸象,譬如這蘭考一帶,圖已指出,它是變更之所,派擅長水利之人,去實地考察,想來會有所收獲。


    古來治水,一是為了防災,而是為了水利之便,水利可交通,又可使五穀豐登。


    圖上的京杭大運河,顯然是殿下未來定都北京不可或缺的一環。如此,清淤大運河已成定舉。


    而小僧又聽殿下言及小冰河期,想來是指如今氣溫較尋常更冷。小僧不才,並不知曉這天冷會帶來什麽,但淺顯而想,冷則草木難生,穀物難熟。北方之遊騎難以過冬,便來劫掠,南方糧食難儲,則天災難抗。興修水利,促使良田變多,百姓有飯可吃,有衣可穿,也是必然之道。


    故此,黃河修不修,何時修,怎麽修,可以從長計議。但以修黃河為由,籠絡天下水利之才,已是迫在眉睫之事,須知,厚積方能薄發,水利一事,到底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


    朱元璋聽著聽著,怒氣倒是平了。


    說得簡單,說得清楚,時間也拿捏得好!


    若每個大臣,都能學會這麽簡單的奏事,咱也不至於天天幹到這麽晚!


    雖然每次有事就問‘計將安出’著實可笑,但留在身旁參讚一二,倒是無妨。


    頗為滿意的朱元璋,正要施展他的大“拿來吧你”之術,突然看見姚廣孝的腦袋。那光溜溜的腦袋,叫月光一照,著實噌亮醒目。


    老朱心頭一膩。


    果然還是個不務祖風的禿驢!


    他站起來,揮揮手。


    太監立刻把那張寶貝的地圖重新裝入紫檀木盒。地圖拿走了,剛剛被收起來的棋盤和茶具,當然也被太監們原封不動,如數放迴。


    朱元璋本來都要走了,看見擺上桌子的東西,便立時想起自己過來時候看見的那幕:


    老四慢悠悠喝茶,閑情逸致下來,時不時說說笑笑,時不時針砭江山,日子過得可真快活啊!


    這樣一想,素日來批閱奏折到疼痛的手腕,便越發疼痛了起來。


    於是,老朱的臉色複又陰下來,沒再管姚廣孝,倒把朱棣拎走了。


    朱棣:“?”


    不是說並非過來找我嗎?


    然而他也隻能跟著朱元璋一起走,這一走,便走到了朱元璋辦政務的宮殿。


    殿內,燭火還亮著,禦案上放著攤開了還沒有批完的奏折,殿內還有兩位中書舍人,一位是夏原吉,一位是蹇義,這兩人都是朱元璋頗為喜愛的臣子。


    “陛下,燕王。”兩位中書舍人向朱元璋和朱棣行禮。


    “行了,你們繼續。老四,至於你,”朱元璋輕描淡寫吩咐道,“去禦案那邊,剩下的折子你看。”


    此言一出,便是一聲驚雷,劈在這殿宇之中。


    不止夏原吉和蹇義,連被拎過來的朱棣,也愣在當場。


    靖難之役,朱棣為什麽一定要等朱允炆廢了好幾個叔叔之後再反?無非是與朱允炆掙個名分大義。名分是什麽?是個有了不一定行,沒有卻一定不行的東西。


    當年朱元璋草創大明,不多久便給朱標給其餘孩子舉行冊封太子與藩王的儀式。


    朱棣被冊封燕王時,年僅十一歲。


    現在迴想過去,事情已有些朦朧了,當年的儀式,也因為這種記憶上的模糊而越發的簡陋好笑起來。但再好笑的儀式,也定了上下,區分尊卑。


    從此,諸皇子,便得向太子行禮。


    太子,也終究有一天,會成為他們的君上——直到太子先皇帝一步,躺進棺材之中。


    朱棣看著朱元璋。


    如今,他的父親,他的君主,就在這個普普通通的夜裏,普普通通地將屬於太子的權利,放到他的手上。


    是在試探嗎?


    就算是試探,朱棣的心,也怦然而動。


    生時無上權力,誰不心動?


    死後名傳千載,誰能抗拒?


    “父皇,”朱棣振奮,“我便按照自己的意見批閱了。”


    朱元璋額頭青筋一跳:果然是半點謙讓也沒有的龜兒!要是太子還在,哼哼,就讓太子替咱提棍子教訓他!


    不過這不是太子不在嘛!


    老朱權衡片刻,覺得自己既然找老四過來代班,便是熬不住夜,因此實在不值得在這深夜,再為老四耗費力氣,明日朝堂之上,且還有得爭呢。於是,虎著臉點完頭後,便自去了殿內的小榻上歇著。


    閉眼之前,老朱叮囑一句:“替咱給沐英寫封信!把那事兒跟沐英說說,讓他放寬心,好好將養著,說太子好著呢,自己在地府樂不思蜀便罷,還找來那些刻薄後輩,一個個不是罵咱就是看咱笑話,真是不孝!”


    朱棣答應一聲,隨手鋪開張紙,便按照老朱的意思,書寫起來。


    什麽叫做太子在地府樂不思蜀?


    什麽叫做太子找來刻薄後輩嘲諷陛下?


    難道太子還能詐……


    夜,很黑;風,很冷。


    燭花嗶剝一聲,如炸在心頭。


    兩位中書舍人被連驚帶嚇,一時木然。呈現於朱棣眼中,倒成了寵辱不驚,安然自守的名臣風範。


    如是,朱棣批閱奏章,兩位中書舍人處理事物,時間不覺流動。


    忽地,殿中傳來鼾聲。


    “唿嚕!”


    “唿嚕——”


    “唿——嚕——”


    “唿!……嚕!”


    朱棣擱筆,叫來太監:“將父皇……”


    才低聲說了這麽兩個字,榻上便冷不丁傳來朱元璋的聲音。


    “老四啊。”


    別說殿中的中書舍人了,朱棣也被老爹狠狠嚇了下。


    “……父皇?”


    “那些要斷案的折子你別動,留給咱。”朱元璋說。


    “……父皇,您還醒著?”朱棣遲疑問。


    “哼。”


    朱元璋這聲冷哼裏,藏著多少嘲諷之意,就交由朱棣自己慢慢品味吧!


    於是,當榻上的朱元璋翻個身,安靜的殿宇裏再次響起唿嚕之聲時,殿中眾人再不敢妄動,反倒越發兢兢業業,不敢絲毫怠慢起來。


    朱棣初時還有些謹慎,但到了後來,他批閱奏章的速度不能避免地越來越快越來越嫻熟,心情也隨之越來越放鬆越來越寫意。


    他想,也許這一次,他不用兵行險著,不用篡權奪位,而隻需要謹守本分、侍奉父皇,早晚能夠名正言順地將皇位從父皇的手中接過。


    他不再會被叫做成祖。


    他是太宗!


    嗯……首先,定個小目標,當上太子。


    朱棣勤勤懇懇的批閱之中,一夜終於過去。此夜之後,朝堂上的紛爭隱動姑且不說,還留在皇宮中的皇子們沒啥事幹,整天便翹首以盼光幕繼續出現。


    然而。


    他們等了一天,兩天,三天,四天……靈堂依然毫無動靜。


    老朱:“?!”


    皇子們:“?!”


    當朱家人再次齊聚靈堂,望著靈堂之中太子朱標那張祥和且似乎帶點紅潤的麵孔,他們陷入深深的思考。


    終於,朱權在凝重的氣氛之中,怯怯出聲:


    “那個,後輩不會再也不出現了吧?”


    “不至如此。”朱柏眉頭深鎖,“此事應是太子大哥引來的,我們未動大哥棺槨,怎會毫無征兆、引發如此變動?”


    “我感覺,那視頻——”朱棡學著後輩的用語,“並沒有說完,後麵一定還有許多。確實不應當半途消失。”


    “沒錯,沒錯,”朱橚連連點頭,“我哥的靖難都沒說完,我都還沒有看他登上皇位,後輩怎麽能直接消失呢?”


    他們互相望望,又將光幕出現之後的所有事情迴想一遍。


    突地,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件事情,於是,他們的目光齊刷刷落在朱元璋身上。


    朱元璋:“?”


    看咱幹嘛!


    還是作為二兒子的朱樉比較憋不住話,埋怨老朱:“前麵兩次,我們都給燒了東西,所以光幕便順利出現。而這次,您沒燒,光幕便不出現。定是父皇您太過小氣所致。您說咱們家富有四海,這後輩給我們說了那麽多,沒點功勞,也有苦勞,如此一毛不拔,徒惹人笑話,也不怪那後輩撂挑子了!”


    老朱:“……”


    可惡,除了那些刻薄後輩怪咱,連自家兒子,膽子也肥了,也敢怪咱了!


    咱和夫人將你們拉扯大,還給你們留了這麽豐厚的家產,咱容易嗎?!


    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誰家的家底,漫手撒錢撐得住?張口小氣,閉口摳門,秦王,你可真是孝順啊秦王!


    然而,看著如今沒有半點動靜的靈堂。


    老朱氣憤之餘,到底慌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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