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二十四,乃是魏來的生日,也是他與羅相武約定前往關山槊神廟的日子。


    烏盤城聚集的江湖人士與日俱增,僅靠大燕朝廷這麵大旗帶來的威懾力,已難以遏製這些虎視眈眈之人蠢蠢欲動的心思。羅相武心裏清楚,這僅僅是開端,真正的大人物們仍在趕來的途中,一旦他們抵達,烏盤城的局勢極有可能徹底失控。他心急如焚,期間多次催促魏來,卻都被魏來以身體不適為由推脫。今日天色一暗,他便早早帶領眾多手下,身著便裝,避開眾人耳目,來到了魏來的老屋。


    正屋房門緊閉,十餘名壯漢神色肅穆地立於院中。劉銜結何曾見過這等陣仗,早已躲進柴房,透過門縫小心翼翼地窺探著這群不速之客。


    羅相武算了算時辰,已至亥時。魏來仍沒有出門的跡象,他眉頭緊皺,身旁手上纏著綁帶的梁冠頗有眼力見,上前一步,在羅相武耳畔輕聲說道:“大人!要不要我去催催那小子。”


    羅相武看了他一眼,隨即點頭。


    梁冠心中自有盤算,羅相武手下的兩個小旗,金關燕與項珵都已身亡,那他便成為空出的兩個位置的有力競爭者。得了羅相武的應允,他自是要好好表現一番。當下,他闊步走到魏來的房門前,挺了挺腰杆,一隻手正要敲門。


    可伸出的手尚未落下,那緊閉多日的房門突然被人從裏麵推開,梁冠猝不及防,被房門砸中鼻梁,頓時頭暈目眩。


    隨後踏出房門的魏來卻看都不看梁冠一眼,徑直走向羅相武。


    他抬頭仰視著比自己高出整整一個頭的蒼羽衛總旗,說道:“走吧。”


    ……


    天色暗沉。


    順著小路出了烏盤城後,更是漆黑一片,毫無光亮可言。為防止引來江湖人士的跟蹤,羅相武一行人甚至連火把都未曾點燃。


    神廟所在的樹林距離烏盤城足有四五裏地,那日關山槊現世引發的塌陷更是覆蓋了方圓二十裏的範圍。如此廣闊的地域,僅憑羅相武手中這點人手,想要準確找到神廟所在,簡直是天方夜譚。


    魏來走得很慢,羅相武催促了數次,均被魏來以天黑看不清路為由敷衍過去。羅相武能夠敏銳地察覺到周圍有一些暗中跟隨的人,那些人同樣找不到神廟所在,魏來走走停停倒是能夠打消尾行者的懷疑。羅相武並不擔心僅有武陽境一重的魏來能耍出什麽花樣,也就聽之任之。


    魏來在林中走走停停,一個時辰很快過去。時間來到子時,身後的“豺狼們”似乎認定這群人也和他們一樣,是在這片塌陷的密林中碰運氣的,跟了一會兒後,便不再尾隨。


    甩掉這些煩人的家夥固然是好事,但魏來這一個時辰如沒頭蒼蠅般的亂走,也讓羅相武的耐心逐漸耗盡。


    右臂纏著白布、鼻孔塞著止血棉花的梁冠,憑借出色的視力,察言觀色,看準了羅相武的心思。他本就對割破他右臂、砸斷他鼻梁的魏來心懷深深的怨恨,此時怎能不借機發揮?


    “老大,我去提醒提醒這小子。”梁冠說道,隨即邁著大步走上前,張嘴就要斥責魏來。


    可這時,背對著他的魏來卻突然停下腳步,站在原地,頭也不迴地跺了跺腳,說道:“就是這裏。”


    梁冠一愣,尚未迴過神來,身後的羅相武卻是臉色驟變,猛地邁步上前,仍在發愣的梁冠被羅相武一把推到一側,本就虛弱的身子一陣搖晃,最終難免跌坐在地,沾上一身泥濘。


    當然,一心想著神廟傳承的羅相武哪有心思理會梁冠的死活,他盯著魏來問道:“你確定?”


    魏來轉過頭,不著痕跡地瞟了一眼狼狽不堪的梁冠,臉上露出羞赧之色,苦惱地撓了撓後腦勺,說道:“嗯,記錯了,應該還在前麵一點。”


    羅相武臉上的神情一僵,方才浮現的喜色瞬間消散,他看了看一臉無辜的魏來,又看了看狼狽起身的梁冠,其中的恩怨他一眼便能看清。他臉色陰沉地說道:“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心陪你胡鬧,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若你再耍我,關山槊的神廟我不要也罷,但你的下場,你自己好好想想。”


    魏來仿佛沒有聽出羅相武話中的威脅之意,他滿臉笑容地點了點頭,說道:“放心吧,下次不會錯了。”


    ……


    天色愈發昏暗,方才還隱約可見的點點星光,此刻已被雲層全部遮掩。


    穿梭在滿是斷枝亂石的遺跡中的羅相武抬頭看向天際,雲層壓得極低,隱隱有雷蛇電蟒在黑壓壓的烏雲中穿梭——似乎快要下雨了。


    他又看了看前方帶路的魏來,眉頭不由得再次皺起。他們越走越深,天色越來越暗,前方的男孩卻不再像之前那般猶豫不決,幾乎是本能地邁出每一步,猶如進入荒山的鬼魅,不再有那些令他懼怕的神佛。這讓他心底隱隱感到不安,卻又抓不住這不安的源頭。


    又過了大約一刻鍾,走在前方的魏來忽然在一處相對平坦的地方停下腳步,他轉頭看向身後的羅相武等人,說道:“就是這裏,沒錯了。”


    魏來的話猶如一劑猛藥紮進羅相武的心髒,他心底剛剛湧起的不安,被魏來這簡簡單單的一句話驅散得一幹二淨。他走到魏來跟前,沉聲問道:“這一次不會有問題了吧?”


    魏來燦然一笑,說道:“十拿九穩。”


    隨即他蹲下身子,撿起一根樹枝,每走一段距離便掰斷一截插入地麵。數十息的時間過後,魏來在地上插下了整整十八根樹枝,這數量與羅相武帶來的蒼羽衛人數正好一致。魏來煞有介事地數了數,確定沒有差錯後,一把扔掉手中剩餘的樹枝,拍了拍手說道:“剛剛好,十八個人,一人挖一處,掘地三尺一定能找到。”


    “那你做什麽?!”一旁的梁冠對魏來恨之入骨,魏來話音剛落,他便接過話頭,語氣不善地問道。


    魏來聳了聳肩,捂住自己的胸膛,一臉無辜地說道:“我當然很想幫忙,無奈有傷在身,隻能看諸位辛苦了。”


    “你!”魏來這般態度,瞬間點燃了梁冠壓抑許久的怒火,他雙目圓睜,向前邁出一步,就要大罵。


    可羅相武卻伸出手攔住了怒火中燒的梁冠,他沉眸看著魏來,低聲說道:“就按他說的辦,先拿到神廟傳承要緊。”


    梁冠一頓,領會了羅相武的言外之意,心中的怒氣稍稍平息,又看了魏來一眼,眼中兇光畢露,但很快便收斂起來,退到一旁。


    羅相武見狀,抬頭看了看天色。蒼穹之上的黑雲越壓越低,不時閃現的雷蛇電蟒也越發頻繁。


    “動作快點,雨要是下大了,挖掘神廟會更加困難,務必在那之前完成。”他迅速下達命令,身後包括梁冠在內的眾多甲士自然不敢違抗,紛紛點頭應是,隨即掏出早已準備好的工具,忙碌起來。


    ……


    對於訓練有素的蒼羽衛來說,挖掘神廟並非難事。


    或者說,這樣的工作對他們而言,多少有些大材小用。


    當然,這要排除右臂傷勢未愈的梁冠,他隻能使用左臂,而且還得小心不牽動傷口,挖掘起來頗為吃力。更何況那個魏來有意坐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悠然自得地哼著小曲。這樣的差距讓梁冠心中堆積的怒火越燒越旺。


    他在心底暗暗發誓,一旦拿到神廟傳承,一定要讓這個可惡的家夥吃盡苦頭,而這也是目前支撐他繼續挖下去的最大動力。


    所謂掘地三尺,對於這大燕朝最精銳的部隊來說並非難事。別說三尺,僅僅半個時辰過去,羅相武便帶著眾多蒼羽衛挖到七尺開外的深度。眾人身上大都沾滿了泥沙,神情狼狽不堪,卻依然不見他們夢寐以求的神廟。


    梁冠帶著憤怒又揮下一鋤頭。


    咚。


    鋤頭似乎碰到了什麽硬物,發出一聲悶響。梁冠心中一喜,趕忙更加賣力地揮舞鋤頭,到了後來甚至不顧傷勢趴在地上,用手將泥土刨開。然而,當他滿心歡喜地將那東西從泥土中抬出時,臉上的喜色瞬間凝固——那並非鑄成神廟的石塊,也不是能夠證明神廟存在的物件。


    那隻是一個巨大的類似野豬的生物的骸骨。


    神廟的塌陷發生在十天前,魏來說他來過這裏,就算這野豬是在那一天的塌陷中死去,短短十天也遠遠不足以讓一具屍體腐爛得隻剩骨頭。


    想明白這一點的梁冠頓時眼中燃起熊熊烈火,他一把將那東西扔到仍在埋頭挖掘的羅相武跟前,大聲吼道:“老大!這小子騙你!”


    羅相武看向滾落在自己腳邊的頭骨,先是一愣,隨即也想通了關鍵,臉色頓時陰沉下來,抬頭看向坐在坑外石堆上的男孩,寒聲說道:“我想,我需要一個解釋。”


    周圍的蒼羽衛也感受到了自家大人語氣中極力壓製的怒火,紛紛停了下來,抬起頭目光陰冷地看著魏來。


    魏來索性站起身,走到那一大片挖開的土堆前,蹲下身子,居高臨下地看著羅相武,滿臉疑惑地問道:“大人這話是什麽意思?草民又有何事需要向大人解釋?”


    “你不是說掘地三尺便能看到嗎?這都已經七尺了,我要找的東西呢?”羅相武咬牙問道。


    “哦?”魏來臉上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原來大人問的是這個啊。”


    他站起身,低頭俯瞰的目光突然變得陰冷:“大人好生眼拙,你再仔細瞧瞧,這出土坑不就是……”


    轟!


    蒼穹之上突然響起一聲驚雷,一道數丈大小的紫色電蟒劃破夜色。


    少年的側臉被那紫電雷光照亮,他的嘴角上揚,漆黑的眸子映著雷光,燃起了紫色的火焰。


    他低聲呢喃道:“不就是大人們埋骨的墳塚嗎?”


    轟!


    又是一道驚雷。


    雨。


    終於下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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