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燕王朝疆域遼闊,共轄四州,分別為寧州、茫州、固州和寬州。這片廣袤的土地上江河縱橫,其中大部分江河都有朝廷冊封的正神鎮守。然而,無論是陽神還是陰神,都有各自的疆域限製,不可能隨意對朝廷命官出手。況且這裏是寧州,而寧州的水神都歸新冊封的昭月正神烏盤龍王管轄,此處更是隸屬於烏盤江流域,行雲布雨都應由烏盤龍王親自負責。那麽,此刻在烏盤龍王轄區召喚風雨的家夥究竟是什麽呢?是前朝遺留的陰神嗎?


    唿唿!那人大口喘著粗氣,胸口劇烈起伏,蒙麵黑布上露出的上半部臉蛋臉色發白,看起來像是疏於鍛煉的病秧子。但羅相武不敢對他有絲毫輕視,眼睜睜看著那群從驚駭中迴過神來的蒼羽衛再次圍了上來。羅相武瞥了一眼倒在不遠處的屍體,沉聲說道:“前朝早已覆滅,我們當差也隻是為了混口飯吃。殺了我們,你既不能複國,也無法安民,反而會讓自己陷入困境。此地位於大燕邊境,如果你願意,盡快離開或許還能在別處找到安身之所,延續香火傳承。”


    這話既是服軟,也是試探。金關燕死了,他必須給上司一個交代,弄清楚眼前之人的來曆至關重要。


    “你們都得死。”黑衣人聲音沙啞,卻又極不自然,似乎有意改變自己的聲音。但羅相武沒有更多時間思考其他信息,在說完這話的瞬間,黑衣人的腳步猛然邁出,踏碎了地麵的積水。


    這時羅相武才發現,這黑衣人穿著一雙破爛的草鞋。


    昂!龍吟之聲再次響起,暴雨更加急促,黑衣人的速度也陡然加快。


    周圍的蒼羽衛第一時間拔刀向前,卻隻能追逐黑衣人的殘影。羅相武知道自己已成為對方的目標,他不敢大意,緊握著刀柄的手又加了幾分力,但並未在第一時間出招。


    在無數次瀕臨死境的搏殺中,羅相武學到了一個道理。


    越是摸不透敵人的虛實,出招就越要謹慎,因為勝負往往就在一瞬間。先出招的人,會將自己的破綻暴露在敵人麵前,而敵人若有預謀,便可巧妙應對。這就是所謂的後發製人。


    雨水從羅相武的銀甲頭盔滴落,順著臉頰流淌到眉梢。水滴湧入眼眶,滋味並不好受,但羅相武沒有眨眼,也沒有心思去擦拭那阻礙視線的雨水。他緊緊盯著越來越近的身影,等待著合適的機會。


    轉眼間,對方已甩開身後的追兵,來到他的身前。而對方似乎也深諳此道,同樣沒有出手的意思。羅相武深知,以對方的速度,若在近身數尺內,他恐怕難以做出反應。


    不能再拖了。


    這個念頭閃過,羅相武心頭一凜,握住韁繩的手猛地用力一扯,戰馬吃痛,頓時前蹄揚起,作勢要踩向已殺到跟前的黑衣人。


    黑衣人顯然沒料到這一招,他眼中閃過一絲慌亂,但很快被決然之色所取代。


    隻見那隻穿著破草鞋的腳猛地一跺地,積水四濺,如蓮花在暴雨中綻放。


    昂!龍吟再起,他黑衣包裹的後背隱約有金光閃耀,身體隨即高高躍起,雙手緊握匕首,順著暴雨傾泄之勢,直取羅相武的眉心。


    羅相武等待的就是這一刻,自然不會有半點猶豫。他體內兩道神門中的靈力奔湧而出,渾身氣勁灌注於雙臂之間。他口中爆喝一聲,手中的虎賁刀由下至上猛地揮出。


    即使是剛才擊殺金關燕時,黑衣人依然選擇攻擊金關燕未被銀甲覆蓋的頸項,可見其速度雖快,但力量不足。隻要願意與他對撼,羅相武有信心在這一刀間將對方的匕首連同他的雙臂一同斬斷。


    匕首幽寒,刀鋒雪亮。


    它們撕裂夜色,割斷雨簾,狠狠地撞在一起。


    一切都如羅相武所料,削鐵如泥的虎賁刀輕易斬斷匕首,一往無前地繼續斬向黑衣人的雙臂。對方此刻身體淩空,沒有借力之處,自然無法改變身形躲避這致命一擊。


    這一刀勢在必得。


    羅相武臉上終於第一次露出笑容,仿佛已經看到黑衣人被斬斷雙臂,倒地哀嚎的慘狀。若是一切順利,他甚至可以將其活捉迴京,至少對金家也有個交代。


    然而,這一切的幻想都在他的刀割破黑衣人手臂的瞬間破滅。


    黑衣人的身體在那一瞬間忽然變得柔軟,然後扭曲、崩潰,最後伴隨著“噗”的一聲輕響,一股帶著魚腥味的水團從他身上傾瀉而出,淋了羅相武一身。


    是的,黑衣人的身體,在那一刻化作了一灘江水。


    不好!


    羅相武心頭一驚,知道自己中了對方的圈套,正要再次捕捉對方潛伏的行蹤。可身後卻突然傳來一道凜冽的殺機,幽寒的匕首如毒蛇般穿過雨簾,刺向他的後頸。


    其實,這算不上一個合格殺手會做的事。殺人無形,隱藏自己的殺氣是每個殺手的必修課,而這個黑衣人無論是手法還是力道都十足是個門外漢。就比如此刻,若是他能隱匿自己的氣息,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死羅相武,可他偏偏不擅長此道。在羅相武有所警覺的情況下,以他洞開二境、推開兩道神門的修為,想要做出反應並非難事。


    抱著這樣的想法,羅相武準備拔刀轉身,可就在握緊長刀的瞬間,他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周身的氣機仿佛被什麽東西堵住了一般,平日在體內奔湧的靈力此刻也凝滯在一起,難以調動。


    是剛才那灘替身化作的江水!江水中藏著古怪,封住了他的經脈,讓他難以調運周身的靈力。


    羅相武明白過來,但似乎已經太遲了。


    黑衣人匕首的鋒芒已落在他後頸的皮膚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凜冽的寒意從鋒刃傳來,死亡的氣息將他籠罩。


    在那一瞬間,時間仿佛靜止了。


    他看到姍姍來遲的蒼羽衛們目光驚恐、嘴唇張大,也看到豆大的雨珠層層疊疊又粒粒分明地布滿眼前。


    那些雨珠中映出他的模樣,他看到了自己放大的瞳孔、慘白的臉色,在這一刻,羅相武才意識到,原來在麵對死亡時,自己與那些曾經死在自己手下的人,並沒有什麽不同。


    突然,雨珠中有什麽東西亮了起來,微弱、綿薄,卻又明亮刺眼,令人奪目。


    不隻是那粒雨珠,眼前所有的雨珠都在那時亮起了這樣的光芒。


    那些金光點點滴滴,在昏暗的雨夜中猶如星辰,構成了一幅絕美的畫麵。


    而在羅相武看不到的身後,一隻金色的蝴蝶緩緩落在黑衣人匕首的鋒刃上,黑衣人似乎認識那東西,他殺機湧動的瞳孔中閃過一絲異色。


    就在這時,一隻裹在寬大白袖中的手伸了過來,穿過雨簾,卻滴水不沾。


    “迴家吧。”一聲歎息響起,那隻手抓住了黑衣人衣衫的領口。


    金蝴蝶輕輕振翅,漫天金光散去。


    停滯的畫麵再次動了起來,雨珠傾瀉而下,漫天金光消失不見。


    羅相武心有餘悸地迴過頭,黑衣人的身影已不知何時消失,隻有那把遺落在雨地中的匕首提醒著他,剛才他曾與死亡如此接近。


    ……


    曹吞雲坐在呂府的院子裏,簡陋的木亭下,悠閑地看著屋外傾盆而下的暴雨。


    他伸出手,一旁蹲坐在木亭旁的黃狗便搖著尾巴來到他身前。


    蓄著花白羊角須的老人取下黃狗背上的酒葫蘆,放在鼻尖嗅了嗅,頓時滿臉陶醉。


    他頗具雅興地吟道:“喚起謫仙泉灑麵,倒傾鮫室瀉瓊瑰。”


    說完,便扯開酒葫蘆上的塞子,學著故事裏的豪俠痛飲一口。


    砰!


    可就在這時,呂府的大門被人以極為粗暴的方式一腳踢開。


    突如其來的聲響讓沉浸在自己世界的老人握著葫蘆的手抖了一抖,葫蘆口中的酒水灑了出來,淋濕了老人的臉和下巴處精心梳理好的羊角須。


    在老人腳邊愜意蜷縮著身子的黃狗也警覺地站了起來,一人一狗循聲望去,隻見向來儒雅的呂觀山一隻手夾著一團黑色的東西,大步流星地穿過院子中的暴雨,徑直走向呂府角落處的廂房。


    同樣粗暴的一腳,踢開了廂房的房門,然後他懷裏的東西被他用力一拋,扔進了屋裏。


    一道稚嫩的痛唿聲從廂房中傳來,曹吞雲與那黃狗賊頭賊腦地趴在木亭邊緣,伸長脖子看熱鬧。可剛擺好姿勢,站在廂房門口的呂觀山就轉頭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


    老人和狗幾乎在同一時間打了個寒顫,然後同步縮迴木亭角落,露出心有餘悸的惶恐之色,實在有些滑稽。


    ……


    哐當!


    呂觀山一臉陰鬱地走進廂房中,身後的房門自動關上,地上的燭台突然亮起,將廂房內的一切照得清清楚楚。


    穿著一身黑衣、渾身濕透的魏來以狼狽的姿勢仰臥在床榻上,目光沉著地看著眼前眉宇間煞氣湧動的白衣儒生,一言不發。


    兩人就這樣站在原地對視著,雙方的目光都異常凜冽,在半空中無聲地碰撞。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足足百息之後,儒生帶著怒氣的聲音響起。


    魏來神情倔強,嘴裏吐出兩個字:“救你。”


    “救我?我看是送死吧!”儒生眉宇間的戾氣更重了幾分,很難想象溫和的他會露出這樣的神情,“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你的鳩蛇吞龍之法尚未成熟,用點微末之力殺些水鬼也就罷了。今天你竟敢擅自改變天象,你真以為烏盤江裏的那頭惡蛟是傻子嗎?”


    “它若是察覺到有人在吞噬它的氣運,別說為你爹報仇,你自己能否活著走出烏盤城都很難說!”


    呂觀山臉色嚴峻,語氣十分不善,帶著明顯的責備之意。


    但魏來依然沒有服軟的意思,他的聲音在那時提高了幾分,身體也從床榻上站了起來:“那你呢?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現在還能坐在烏盤城知縣的位置上,是因為江浣水壓住了你遞上去的奏折,可一旦蒼羽衛來了,這折子就藏不住了。”


    “他們不能活著離開這裏!”


    “你不殺他們,我就幫你殺!”


    魏來說完這話,濕漉漉的袖口下雙拳再次握緊,作勢要再次衝出房門。


    呂觀山伸出手擋住了他的去路:“你應該很清楚,折子遞上去之後,我就沒打算給自己留後路。”


    “師父他老人家要壓著我的折子就壓著,那是他的事,我隻做我想做的事。”


    魏來雙眼充血,仰頭盯著男人,嘶吼道:“你想做的是什麽?送死嗎!!”


    “那是我的事,輪不到你插手!”呂觀山似乎也被魏來激怒了,聲音大了幾分。


    聽到這話,男孩卻低下了頭,他的肩膀開始微微顫抖,緊握的雙拳因為用力過度,指節有些發白。


    “可我……”他說道,聲音在那時小了下來。


    “可我不想你死……”


    “不想再幫任何人報仇……”


    呂觀山眼中的光芒有些動容,房門中的燭火搖曳,將魏來瘦弱的身形照得真切。


    男人臉上的陰霾,周身彌漫的肅然,在那一刻都消散了。


    “唉。”他歎了口氣,沉默了一會兒,才緩緩伸出手摸了摸魏來濕漉漉的腦袋,“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什麽意思?”魏來皺緊眉頭,追問道。


    呂觀山的嘴唇微微張開,卻又欲言又止地閉上了:“那惡蛟已經有所察覺,你若再借它的力量動用神通,不出三息時間,它就能鎖定你的位置,到時候你就別想再殺誰了。”


    “再忍一忍,別讓這六年的心血白費。”


    呂觀山說著,顯然準備結束這場談話。


    但魏來並不滿意,他對男人的執念有太多的不解,他正想問些什麽。


    可話未出口,卻再次被呂觀山打斷。


    “有什麽事,明天再說吧。”


    “明天你得早起……”


    “趙共白來找過我了,硯兒明天就得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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