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夔痛苦嘶吼,身下流出一灘血,情況看上去似乎不大好,永垣見狀立刻撇下我,跑去為虎夔接生。


    他對待這些異獸那樣輕柔,細致,又富有耐心,這和他對待同僚與學生的態度完全不一樣,永垣待人看似內斂周到,實則敷衍和疏離,仿佛並不想與人交往,為了不讓人發現他的真實心態,永垣總是偽裝成唯唯諾諾的樣子,但其實這種謙卑,骨子裏是冷漠的。


    難產的虎夔變得十分敏感,風雨交加的夜更加重了她的不安,甚至連永垣靠近,都被它的嘯聲喝退,他也不灰心,依舊不斷為虎夔清洗按摩,並以法力相助,可虎夔根本不領情,暴躁狂怒,衝永垣大發雷霆,利爪揮舞,永垣的臉上登時出現三道血痕,但他毫不在意,隻是一遍一遍地安撫:“噓...噓...不怕,不怕,沒事的...”


    見此情景我多少有些動容,並且隱隱有種感覺,仿佛自己曾親身經曆過一般


    我雖自己過得也並不好,但我見不得這種世間疾苦,於是旁觀了一會兒,終究還是忍不住走過去,蹲下查看虎夔的情況。


    那虎夔爆發了幾次,已然體力不止,虛弱地倒在地上,見到我卻仍然護犢地朝我齜牙威脅,盡管它知道自己不是我的對手。


    我雖並非醫師,取出珊瑚笛,一邊吹奏一邊將手搭在虎夔的腹部,隨著一股妖力注入,虎夔抖動了一下,氣息放緩,雙目也不再耷拉著,它嘶鳴聲從低吼轉為呻吟,盡管看上去依舊很痛苦,但眼神中多了一份信念。


    虎夔很快就信任了我,沉重的身子靠在我身上,差點把我胳膊壓斷,我輕柔地安撫著它,希望能給予它信心和力量,虎夔終於稍稍鎮定下來,我趁機摸索到它身下,一把抓住它腹中小虎夔的尾巴。


    “這孩子真不聽話,叫媽媽吃了很多苦頭,你再不出來,我可要打屁股了。”我半開玩笑道。


    不知道是不是那未出世的幼崽能聽懂我的話,亦或是能感知我的情緒,伴隨著尖銳的啼哭聲響起,小虎夔終於呱呱墜地。


    我看著剛剛降生還沒能睜開眼的小虎夔,忽然就生出一種釋然感,顧不上滿身血汙,將孩子抱到虎夔身邊,此刻的虎夔媽媽用盡全身力氣,奄奄一息,但仍充滿愛意地望著自己的孩子,大顆大顆淚珠欣然滑落。


    “就禦獸一道來說,隻怕六界中都找不到比你天賦更高的了。”永垣扶須道。


    “謝謝你救了它。”他說。


    我用院裏的吹水淨了手,又用力甩了甩,方才說道:“這沒什麽。”


    “虎夔怎麽會受傷的?”我問他。


    “林中有東西衝撞了它,”永垣道:“虎夔懷有身孕,抵擋不過...”


    我脫口而出:“你是說魔族?”


    永垣的眼中閃過一道精光,轉瞬即逝,然後不動聲色道:“不是魔族,應是它的同類。”


    “你是說林中有兩隻虎夔?”


    “不是虎夔,是別的妖獸。”


    我心想,莫非是猙獰二獸?這兩家夥虎頭虎腦的,行事不知輕重,難道是我讓它們去找刑廉的途中,遇上了眼前的虎夔,將它傷了?


    若真是如此,那如今我救了虎夔,也算是因果循環,冥冥之中自有天定了。


    “勞煩仙子了,”永垣拱手作揖道:“仙子慈悲心腸,今後必然是會有好報的,今夜風雨頗大,仙子不若進來避避雨。”


    我略一點頭示意,便跟了進去。


    忽然,一隻鼉蜂鳥飛到我的肩頭,嘰喳鳥鳴,脖子不停左右搖擺,眨眼時一闔一翕,靈動有趣。


    我抬手捉摸著它的後頸,它主動蹭了蹭我,似乎十分受用,我又隨手拿了條什葉蟲喂給它,鼉蜂鳥吃得香甜,我也不同永垣說話,隻專心致誌地逗弄著它。


    鼉蜂鳥可是永垣的得意之作,因其向來群居,不好豢養,而且體型雖不大,但頗具野性,更不善與人共處,因此極少會被當成靈寵,別看鼉蜂鳥小小巧巧,似乎沒什麽威力,實則若是能掌控得了,成千上萬的鼉蜂鳥集體行動起來,其威力不亞於猙獰這樣的高階兇獸。


    “我記得琯考之時,我在鏡湖森林裏也遇見過仙師的鼉蜂鳥。”我淡淡地說道。


    永垣不緊不慢地迴答:“那是院長讓我放出去監視考場情況的,畢竟鏡湖森林很大,有許多珍奇妖獸,其中不乏兇險,鼉蜂鳥雖小,但目視百裏,飛行速度極快,為了保證學生們的安全,考場各處都有。”


    “我在遭遇魔君寒修之時,曾經召喚過一隻鼉蜂鳥,想讓它給天庭傳遞消息,火速前來救援,”我緩緩抬起頭,直視著永垣,冷冷問道:“仙師可有收到?”


    “這鼉蜂鳥可是你親自訓練的,仙師剛剛也誇了我的禦獸術,我想即便是林中尋常鳥獸,以我的本事,也不會這樣一去不返。”


    永垣低下頭,似乎是在思索著什麽,但神色依舊坦然,似乎並未想掩飾什麽。


    “你是故意的。”


    “是你,是你把魔族放進來的,”我暗自捏緊拳頭,聲音不易察覺地微微發顫:“你想我死,為什麽?”


    “我不明白你要殺我的理由。”


    我不明白為什麽天界有那麽多人想要我的命。


    “不是的!”永垣忽然激動起來,隨即克製地說道:“不是你想的這樣。”


    “我隻是想讓你迴魔界,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沒想到永垣也知道我的身份。


    那他為什麽......


    是了,當初他能飛升,是受月神舒望的點化。


    沒想到他還能念著這點知遇之恩。


    此時我不知道應當說什麽,我是來興師問罪的,可現下竟分不清是非對錯了。


    “所以你覺得你是在幫我?”我大聲說道:“你憑什麽替我做決定?那天我們都差點死在寒修手上,刑廉丟了一條胳膊!”


    “仙子怎麽還不明白,縱使我不幫魔族,他們也會用別的方法找迴夜氏一族的後人,隻要你留在天界一刻,你身邊的人就會有危險!”永垣也抬高了聲音。


    “三千年前大戰之後,魔族四分五裂,式微多年,急需一個能將他們重新聚集起來的人,三魔君誰都不服誰,但你不一樣,你是夜氏一族正統的繼承者,隻要你重迴魔界,不管魔族各方勢力心裏怎麽想,明麵上都會奉你為尊,屆時魔族一統,才有希望結束幾千年來的內鬥,改變孱弱分裂的局麵。”


    “我讓你迴去不是想讓你坐上魔尊之位,”永垣歎了一聲,收斂語氣:“隻是天界對你來說實在不是一個安樂之地,你的身份遲早都會被揭穿的,我理解玄女娘娘的意圖,


    她覺得‘性雖善待教而成,性雖惡待法而消’,將你養在天界,受天地靈氣熏陶,修習仙法,可以慢慢洗去你身上的魔氣和妖氣,但我不這樣認為。”


    永垣和緩卻堅定地說:“這可是你的天賦,為什麽要壓抑自己的天賦。”


    我一怔,心中莫名生出一股悵然。


    世人都覺得妖魔是邪惡的化身,連我都是這麽認為的。


    甚至在我察覺自己身負魔氣,可能是魔族後裔之時,對自己產生了深深的厭惡。


    第一次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我頓時鼻子一酸,喉嚨泛起苦澀。


    是啊,憑什麽?


    憑什麽我要為自己與生俱來的天賦而感到抱歉?


    難道天界的規矩就是放諸四海皆準的公理嗎?別說笑了,不過是成王敗寇罷了。


    我咽了咽,平複了一下心情。


    盡管如此,我可不會被輕易偏。


    我要的是真相,長久以來一直縈繞在我身旁的所有陰謀的真相。


    “恕我直言,仙師的禦獸術雖然了得,但幽冥之徑僅憑你一人是打不開的。”我迴頭側目,斜視永垣。


    “你有別的幫手。是誰?”


    永垣愣了愣,雙目微睜,緘默不言。


    “說啊,還有誰在幫你?!”我步步緊逼:“說。”


    鏨月刀自行出鞘,架在永垣的脖子上,隨著我的逼問,刀鋒在他的脖子上留下一道血痕。


    永垣搖頭,一副大義淩然的樣子:“今天你就算是殺了我,我也不會說的。”


    “你以為我不敢嗎?”永垣驚恐的眼神中倒影出我入魔的樣子,雙眼泛著血光,黑氣繚繞,猩紅的電流滋滋作響,連神色都變了,變得陌生,陰鬱詭譎,處處透著邪氣。


    我被自己的樣子嚇到了,稍一遲疑,永垣便趁機逃脫了。


    是我小看他了,他雖是個閑散仙人,但到底也是位列上仙的。


    我輕聲冷笑:“我不殺你,但我可以毀了這個地方。”


    說話間,木屋上方烏雲密布,宛如一個深不可測的漩渦,又像是籠罩在上空的桎梏。


    院中鳥獸似乎是感知到了危險,皆驚惶無措,先是啾鳴啼叫,慢慢地變成嘶吼咆哮,躁動不已,鷙雉在籠中翻跳個不停,弄得一地羽毛,巨齒獸警惕地齜牙,渾身皮毛倒豎,倒掛在樹上的狌狌上躥下跳,惶恐不安已極。


    烏雲中悶雷大作,有雷霆萬鈞之勢,陣法已成。


    “覓波仙子!你瘋了!快停下!”永垣急切的聲音響起,卻仿佛從很遠處傳來,我已聽得不真切了。


    直到虎夔淒烈的長嘯和它幼崽的嚶嚀聲響起,才將我從瘋狂的邊緣拉迴來。


    這個我剛剛親手救下的小生命喚醒了我僅剩的一點理智。


    虎夔依舊虛弱地躺在地上,但這個小家夥卻像是並不怕我,它見雷電漸弱,風雨也小了,以為沒事了,不顧它媽媽的阻攔,跑到跟前。


    小家夥跌跌撞撞的,路還走不穩,卻親昵地在我腳下徘徊,示意我同它玩。


    我忍不住蹲下身,摸了摸它,小虎夔渾身濕漉漉的,見我迴應它,連忙跑上來舔舐我的手,就跟我手上有蜜似的。


    一瞬間,上空的烏雲連同我周身的黑氣一齊散去,我茫然跌坐在地上,眼前一黑,嘴裏泛起一股腥甜,生生嘔出一個口血來。


    小虎夔以為我收了重傷,小小的爪子不斷扒拉著我,留下了傷心的淚。


    “仙子確定要在這裏大開殺戒嗎?我死了不算什麽,隻是仙子應當明白自己的處境。”永垣冷不丁在一旁說道。


    我笑了,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我明白什麽?我隻要血債血償,隻要能為蕊芝報仇。”


    永垣一噎,半晌才說道:“仙子還是趕快離開吧,鏡湖森林有重兵把守,方才的五雷陣太厲害,想必已經引起他們的注意,再遲一些,隻怕就走不掉了。”


    不用他提醒,我早就察覺到有大批天兵正不斷湧來。


    “告訴我,是誰殺了蕊芝?幕後主使到底是誰?”


    “我,我不知道...”永垣說:“蕊芝是怎麽死的?”


    我將黑衣女子寒洞埋伏偷襲,蕊芝為救我受傷瀕死,我用真元丹試圖救她,誰知那枚丹藥竟然有毒,蕊芝中毒而死的經過簡略地說了個大概。


    “那真元丹原是為二殿下準備,莫非...”永垣馬上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


    “你是說下毒之人的目標是鶴青,蕊芝,隻是做了替死鬼?”我一隻手撐在書桌上,手指扣緊了案板。


    “這種可能極大,仙子難道之前沒有想到?”


    我的腦中有些混亂,近來發生太多事,我來不及細想。


    或許鶴青是想到了這點,在我離開之時,他才沒有奮力阻攔。


    “真元丹不易得,當時除了你還有誰幫忙煉丹?”永垣又問。


    南宮明和白雅潔,雖然我內心不願意承認,但思來想去,問題隻能出現在他倆身上,這件事是南宮明做的可能性很低,他如此崇拜鶴青,沒有理由對他下手。


    那就隻能是白雅潔了,她之前曾三番兩次探查蟠桃園,以她的資質卻留在天神院重修多年都未畢業,焉知不是為了廣成君監視天神院的一舉一動。


    在我造訪廣成宮之前我確實是這麽想的。


    我與南宮明都不擅長煉丹,經過多次失敗,最後成功的一爐其實是由白雅潔煉製的,在我的質問下,白雅潔坦然承認了一切,卻唯獨不承認在真元丹中下了毒。


    她說她沒有殺鶴青的動機,至少現在還沒有,即便有她也不會蠢到用這種方法。


    這番話無異於是在承認廣成君有問鼎天帝之位的野心,以及她就是廣成君排除異己,刺探天庭眾神諸仙一舉一動的打手,這種直白,讓我無法懷疑她說的話的真實性。


    “你信不信都好,不是我做的我不會認,真元丹在武神宮存放那麽久,誰都有可能掉包。”白雅潔最後說道。


    “仙子?仙子?”永垣的聲音將我的思緒拉了迴來。


    我眸光一閃,鏨月刀再次抵住永垣的胸口。


    “你是怎麽打開幽冥之徑的?”


    永垣瞳孔微沉,目光瞬間轉冷,嘴角扯出一個古怪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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