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真想去天神院,為何不讓你師父推薦你去?這對她來說並非難事。”鶴青和南宮明說了一樣的話。


    我實話實說:“師父大半年才來看我一次,我也不知道去哪兒找她,不知道下一次次她什麽時候會來。”


    “而且我既然已經拜了師,還這樣提議,師父會傷心的吧。”我也把心中最深的顧慮告訴了他。


    鶴青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我問他:“對了,那天在大殿上,你不是主動請纓,去把雲華公主找迴來嗎?為什麽...為什麽又把她放了?害自己受這牢獄之苦。”


    “當然了,這是你家的私隱,你不想說也沒關係。”我雖好奇,但也知此事事關三公主聲譽,其中隱情不為外人道。


    鶴青沉默了一會兒,輕聲歎了一口氣說:“我不想把自己說得有多超脫世俗,也並不認同他們的結合,仙凡殊途,兩族有別,凡人壽命短暫,三妹跟著他,隻能一遍又一遍看著他經曆生老病死的輪迴,而她也要一遍又一遍飽嚐失去愛人的痛苦,我不想她受這種苦,所以我才答應父君把她從凡間帶迴來。”


    “可是這一世不一樣。”


    鶴青的眼底透出一絲淡淡的憂傷,我的心也跟著糾了起來。


    “這一世,她與那個凡人...他們...他們有了孩子。”


    “我下到凡界很快便找到了他們,三妹手裏拿著撥浪鼓,在逗孩子玩,她堂堂天界三公主,平日裏錦衣玉食,最重舉止打扮得體,這會兒竟然穿著粗布衣服,作村婦打扮,一看到我,連忙擋在她的孩子麵前,取下頭上的青玉簪指著我,這時我才明白,他們才是一家人,她已經把我這個從小看著她長大的哥哥當成敵人了。”


    “孩子的父親不在家,我讓她別緊張,我不會對她做什麽的,三妹這才放下戒心,這時,孩子卻突然哭了起來,我看著她哄孩子,三妹還讓我抱抱他,說這是我的外甥,那孩子還那麽小,身子軟軟糯糯,粉白粉白,像洗淨了的蓮藕,笑起來有兩個梨渦,我一下子就於心不忍了,孩子有什麽錯?都是大人造的孽罷了,我不想這個孩子一生下來就沒有媽媽,她求我,不斷地懇求我,我就放他們一家離開了。”


    我看著鶴青長長的睫毛垂下來,眼皮微動,睫毛也跟著顫動,不禁動容,拍了拍他肩膀說:“你沒做錯什麽,不用自責。”


    “沒有嗎?可是三妹和她的孩子隻能流落在外不能迴家,而我也違背了夫君的旨意。”


    “當然沒有了,隻要三公主和那個凡人是真心相愛的,其他的都不重要,都是自己的選擇罷了,”我笑笑,說:“你是武神,不是救世主,豈能盡善盡美。”


    鶴青的眼神中似有波光閃動,眉頭舒展開來。


    “是時候該迴去了。”鶴青說:“謝謝你的糯米糕。”語氣裏有說不出的惋惜。


    我一看日頭,確實不早了,時間過得這麽快嗎?


    “這就走嗎?蕊芝她們還沒迴來呢,在呆一會兒吧,水下怪冷清的。”


    我剛說完,蕊芝就從門口走進來了,她先是愣了愣,隨即對我喝道:“阿善!你一天天的不好好修煉,也不來蟠桃園幫忙,好吃懶做遊手好閑,我今天要好好罰你。”


    “蕊芝姑姑,”一旁的鶴青見狀趕忙替我辯解:“您別生氣,是我私自出水牢的,與她無關,但我發誓絕無逃走之意,不會給昆侖山惹麻煩的。”


    我不服氣,小聲嘀咕了一句:“不是你說我越幫越忙,讓以後都不許我靠近蟠桃園的嘛。”


    蕊芝就像沒有聽到似的,對我說:“你去煙落居門口跪著,不跪到太陽下山,不許吃飯。”


    鶴青還想再辨,卻被蕊芝打斷了:“武神殿下,這是昆侖內務,她是我蟠桃園的仙子,王母娘娘和她的師父把她托付給我一日,她就要受我管教一日,殿下若是不舍,盡管迴了娘娘,把她要去你的彤雲殿便是。”


    鶴青張張口,欲待說什麽,我先搶在前頭跑出去,往門口的鵝卵石上一跪,大大咧咧地說:“沒事,我經常受罰,都跪習慣了,你快迴去吧,”又使了個眼色悄聲道:“過幾日我再去找你玩。”


    鶴青歎了口氣,隻得用法術結了兩個草甸子,給我墊在膝下,便自去了。


    可惜我沒能守諾再去看他,過幾日,各處的仙子們都在議論,說凡界有一個叫黎國的地方,其國主不遠萬裏,來到昆侖山腳下朝聖,用十裏車隊帶著無數供品,來求見西王母一麵。


    據說這皇帝年紀雖輕,卻是馬上平天下,刀下掙來的功名。


    彼時昏君當道,民不聊生,九州國土四分五裂,諸侯混戰,逐鹿中原,他連年四處征戰,終於打敗所有對手,建立了黎國政權,還百姓一片樂土。


    這年輕皇帝功勳卓絕,在稱帝後沒有狂妄自大,獨行專政,他知道黎民飽受戰亂之苦,窮困貧乏,有些地方甚至出現了易子而食的情況,實是慘絕人寰,而朝廷初立,國庫空虛,他便帶頭鼓勵耕種,縮減開支,還大赦天下,提出免除三年賦稅,以減輕百姓的壓力,得到了舉國人民的擁護和愛戴。


    總之年輕皇帝的好處數之不盡,西王母感念其功德,居然破天荒地同意召他上昆侖山,還決定大擺宴席,宴請他,實是聞所未聞。


    玉虛宮一聲令下,整個昆侖山都忙開了,各處的仙娥們都被抽調去準備晚宴。


    西王母雖不鋪張,但好麵子,這是真正的天家盛宴,須得彰顯出氣派來。


    須知西王母神名遠播,卻十分低調,終年不是在昆侖山上閉關就是外出雲遊,連玉京也是不大去的,除了九百年一次的蟠桃大會之外,昆侖山上少有宴席,往常別說是凡人情願祈福,就是有慕名而來謁見的小神小仙,輕易也是見不到的,百來年到頭,來來迴迴見得也就這麽幾個,交好的就更少了,聽說原先與玄女和上一任月神為友,後來前月神與魔尊結合,叛出天界,生下一女後死在了長生海,她就更鮮少與那班神仙打交道了。


    西王母要設宴一事傳出後,蟠桃園裏的幾個仙娥也是心思浮動,既想去西王母麵前露臉,又聽說這年輕皇帝不但本事高,而且長相英俊,一個個凡心暗動,都巴望著打扮一番後能去看一眼那凡人男子的模樣。


    溫嘉喊了蕊芝去幫忙,我跟在後麵,也想瞧瞧熱鬧去,畢竟除了化成人形那次,我還沒怎麽去過玉虛宮呢。


    蕊芝迴頭瞪了我一眼:“屋裏呆著去。”


    我隻好停下腳步,訕訕地目送她離去。


    走了幾步,她又迴頭囑咐:“看好蟠桃園。”


    我?


    偌大一個園子我一個人怎麽看得過來。


    不過碧蓮露茶並其他仙娥都上趕著去玉虛宮幫忙了,怕是也隻有我了。


    忙活了幾日,終於到了大宴之日,玉虛宮裏吹笙鼓簧,八音迭奏,熱鬧非凡,各種仙蔬神果,奇珍異寶如流水一般送入殿內。


    聽偶爾路過的小仙娥們說,那皇帝獻上了大量綾羅綢緞、古玩玉器皆是難尋的孤品,黃金珠寶翡翠瑪瑙更是數不勝數,擺滿了整個大殿。


    “那皇帝陛下是否真如傳聞中的英俊瀟灑?”一個仙娥問。


    “聽玉虛宮的姐姐說,皇帝本人倒不如傳聞中的那般英俊,雖然也算得上端莊持重的,畢竟是天子嘛,但就...跟謠傳的不大一樣。”另一個仙娥迴答,語氣略有些失望。


    “唉,畢竟再怎麽說,也就是個凡人嘛,再厲害的人物到了天界,也就是個尋常。”


    “是啊,我們天界,各路仙官神將,哪一個拎出來不必一個凡人天子好。”


    “對對對,算起來還是武神殿下才是真正的英明神武,品貌非凡,天上地下都屬一絕。”


    “是嗎?我覺得廣成君殿下也不錯...斯斯文文,又很隨和,待我們這些小仙娥也是極好。”


    “大殿下是好,但怎麽說呢...總是...總是先天不足,哪裏及得上二殿下,平定六界,威震四海的氣概。”


    “噓...”這群小仙娥們嘰嘰喳喳議論半天,終於有一個看上去年長一些的仙娥聽不下去了,出聲阻止道:“又沒規矩了,兩位殿下豈是你們能議論的,若被溫嘉姐姐聽到,看她不把你們貶下凡去。”


    “快走吧,宴席開始了,宮裏還有很多事情要忙。”這位仙娥催促道。


    這時,附近的幾棵蟠桃樹上的樹枝忽然搖動了幾下,發出幾聲斷裂的聲響,將她們嚇了一跳,抬頭看到是我坐在樹幹上,兩隻腳蕩在空中,她們根本沒把我當一迴事兒,反而罵我:“阿善,你是猴子嗎?蕊芝仙姑最是寶貝蟠桃樹了,要是被她知道你在蟠桃園裏上躥下跳,看她不罰你。”


    我一臉無辜地說:“不是我。”


    真不是我,我也是聽到了園裏的動靜,這才爬上樹查看的。


    但這幾個仙娥根本不相信我,不過她們妄議上神在先,也沒空尋我的晦氣,便走了。


    我還在找踩樹枝的人,人沒找到,倒是找到了被踩壞的樹枝,就在離我剛剛坐的地方不遠處的樹幹上有兩個很淺的腳印,地上掉了幾支樹杈和一些樹葉。


    這蕊芝看了,不得心疼壞了?我一定要將這罪魁禍首找出來。


    這樣想著,我便在蟠桃園間穿梭,這時,一個穿著粗布衣服,手上拿著韁繩的青年映入眼簾,他在樹下探頭探腦的,形跡十分可疑,看到四下無人,又小心翼翼地向前走了幾步。


    青年不但打扮得不像昆侖山中的仙侍,渾身上下更是沒有一點仙氣。


    凡人?我詫異了一下,這兒怎麽會有凡人?


    莫非...


    “你是迷路了嗎?”我問他。


    那青年被我的聲音嚇了一跳,見我從樹上跳下來,不禁愣住了,失神地望著我。


    “喂,我在問你話呢。”我見他呆呆得不說話,在他麵前揮了揮手。


    “仙子勿怪,”青年迴過神來,連忙躬身行禮道:“我隻是...從未見如仙子這般美貌的女子,被仙子的豐韻神采所傾倒”


    我咧嘴一笑,心想,這青年雖然冒失,倒是會說話,又覺得自己太得意忘形,有損天界威名,便清清嗓子說:“你到底是誰,你可知這裏是什麽地方,豈是你可以擅闖的?”


    青年一驚,解釋道:“我,我,我,我是跟隨皇帝陛下上山的馬夫,我是來,是來...”他本來想說解手方便,但好像聽著不太禮貌,可能是在我這樣美麗的仙子麵前實在說不出口吧,最後從嘴裏蹦出他自以為最儒雅的詞:“如廁的。”


    我看他嚇得一腦門汗,說話結結巴巴,覺得頗為有趣,於是說:“哦?那你怎麽跑到這裏來了?”


    “我...”馬夫一時語塞,不知是緊張還是慌亂:“我,我迷路了。”


    “你走錯地方了,這裏是蟠桃園,西王母宮可不再這裏,”我想了想說:“這樣吧,我帶帶你過去。”一邊說心裏一邊盤算,今日這樣的大宴之上,還不知道有什麽樣沒見過的美味珍饈呢,現在過去,說不定還能吃上兩口。


    馬夫一愣,旋即拱手作揖道:“好,好,那就有勞仙子了。”


    我走了兩步,見那馬夫沒有跟上,迴頭催促道:“磨蹭什麽呢,快走吧。”


    馬夫謙卑地應了一聲,臨走時還戀戀不舍得迴眸,不知是不是舍不得這滿園的景色。


    沒錯,這個馬夫就是後黎國的開國皇帝李啟徹。


    後世流傳著一段文字,可以作證這一點,據說是李啟徹親口說的。


    他年邁以後,精神大不如前,一日午間,他昏昏沉沉地在寢殿休息,然後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與年輕時在昆侖山上見到的仙子再會,正滿心歡喜地與她遊園,誰知門外有一名內官不小心打破了茶盞,把他驚醒了,懊惱不已,差點下令殺了內管,不過到底是仁君,最終還是沒有那麽做。


    李啟徹發了一通脾氣後終於平靜下來,同身邊的近侍說起那日見到仙子時的情景,他說:“隻見一個身著綠衣,身段輕盈,膚若玉脂,麵如粉黛的女子從樹上跳下來,美得跟天仙似的,哦不,在這仙境裏住著的大約就是仙子吧,仙子的神情俏皮可愛,與尋常神仙的端莊持重不同,讓她更添幾分靈動和生氣,落地後婷婷地站住了,她身後的桃花紛紛落下,花瓣撒在她的肩頭,落在她的黑發上,她笑意盈盈,眨著眼睛看著我,美得跟一幅畫一樣,叫人一見傾心,終身難忘,世人都說我無後是為不孝,身為國君終身不娶,更是有礙江山社稷,那是他們沒有見過這位仙子,她不僅容貌驚豔,更是有一顆善良赤忱之心,若是見了,其他凡塵女子便再難入眼了。”


    自然,我也早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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