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就像是這世界的未知角落裏,有另一個自己,過著她想象不到的生活,這讓夜漓不禁對畫中的仙子產生了興趣。


    莫非這個仙子真的是她的前世?


    那岐虞國的王妃呢?她和自己又是什麽關係?


    不對不對,洛梓弈說自己是魑靈,那空桑池下的燭九陰也說她是同族,那她前世應是龍族的啊,怎麽會是昆侖仙子呢?


    夜漓越想越暈,腦袋裏一團亂。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鶴青,他一路強打著精神介紹後黎國的過往,但臉色越發慘淡,於是夜漓又想,罷了罷了,當務之急還是要找到水源和離開沙漠的路。


    管他前世是王妃還是仙子,死後都是塵歸塵,土歸土,又有什麽要緊的。


    “竹七,你怎麽了?別動來動去呀,你受了傷,妖力不夠,化不成人形的,就先好好呆在我身上吧。”


    這時,鶴青忽然說道,似乎是竹七不安分。


    自從騰蛇姥姥將竹七給了她,夜漓就喜歡充主人的派頭,聽鶴青這樣說,不客氣地捏著竹七頭上的小角將他從鶴青的衣襟裏拽出來,兇巴巴道:“安生點,再鬧就把你丟在這裏變成蛇幹!”


    “不,不是,”竹七委屈道:“他...他身上有東西。”


    “啊?”夜漓一下子沒聽明白。


    竹七央告:“我不想呆在鶴青身上了,夜漓,你還是讓我迴你這兒來吧。”


    夜漓彈了一下竹七的腦門:“能帶著你就不錯了,還挑...你說他身上有東西是什麽意思?”


    “是蟲,他身上有蟲。”竹七附耳小聲說道。


    蟲?難道是...夜漓瞪大了眼睛望向鶴青。


    “給我看看。”她一著急,直接上手。


    “夜漓你...”


    鶴青傷重,氣力不支,拗不過夜漓,隻好任由她扒開衣服,露出白皙的胸膛。


    肉眼可見一個凸起的小包,從鶴青的右側肋骨一直移動到左肩,接著數十條蠕蟲狀的東西在他的皮下四散開,有些甚至跟暴起的青筋一樣,能透過皮膚紋理清晰地看出來。


    這情形夜漓可太熟悉了,在樊曉澄的夢裏她曾親眼見過,他們的師娘於氏蠱毒發作時就是這副模樣的。


    若是身體無恙,鶴青與身上的血蟞是共生互存的關係,加上佛燦蓮的作用,三者能達到一個平衡,但蠱蟲絕非善類,一旦感知到宿主的衰弱,便會拚了命地汲取其僅存的修為,以便支撐它們找到下一個宿主為止。


    而此時鶴青的力量,顯然已經不足以壓製身上的蠱蟲了。


    “鶴青...”夜漓看著他,眼神悲戚。


    鶴青急劇咳嗽了幾下,吐出一口血來。


    看來曲潼江邊的那一劍,終究是傷及根本了,他勉強一笑,抹去夜漓眼角的淚花:“別擔心,我沒事。”


    夜漓再也忍不住了,眼淚大顆大顆地滑落。


    “鶴青,如果不是因為我,你也不會...”她哽咽道。


    鶴青溫柔地笑道:“好了,別哭了,你這樣反而讓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壽數將盡,命不久矣了,你曾說過要陪我共度餘生的,該不會是要放棄了吧?我還等著續命神藥呢。”


    “沒有,”夜漓吸了吸鼻子搖頭道:“我怎麽會放棄呢。”她的臉上堆起了一個最難看的笑。


    她哭起來梨花帶雨的,雙目含淚,像嵌在臉上似的,嘴角的梨渦深陷,笑著哭的樣子讓人尤其心疼。


    “那我們走吧。”鶴青摸了摸她的頭道。


    一股暖流湧上夜漓的心頭,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一個又溫柔又強大的人,明明快要死的人是他,卻還要反過來鼓勵自己。


    這麽想著,夜漓的鼻頭又是一酸,為了不讓鶴青看到,悄悄背過身,用力眨了眨眼,硬是將眼淚逼了迴去。


    他們繼續在遺跡中探尋,竹七卻說什麽也不肯迴到鶴青身上,跟在他們身後扭來扭去。


    漸漸的,腳下的土地變得鬆軟,前方路麵的地上出現一道一道彎曲的印跡,竹七率先滑行過去,把頭埋在土裏,貪婪地嗅了嗅說:“這裏水汽比較重。”


    鶴青也走過去,俯身蹲下,手指沾了沾地上的沙土,撚了撚,果然相較於甘塔拉沙漠裏的沙子,這裏的略微有些濕潤。


    “這應該就是古河道了,因為一些原因斷流了,但地下可能還有暗河,”鶴青一邊探尋一邊皺眉:“我們赤手空拳,應該挖不了這麽深。”


    “鶴青,”夜漓冷不丁說了一句:“你覺不覺得有人在看著我們?”


    鶴青還沒說什麽,竹七就先激動起來:“什麽?誰?在哪?”仿佛能看到他細如麻繩的蛇身打了個激靈。


    “夜漓,你,你不要說這種嚇人的話。”他剛才還不肯靠近鶴青,這會兒倒是飛速呲溜過來,盤桓在他們腳跟後麵藏著。


    夜漓輕挑了下眉毛,給鶴青使了個眼色,郎聲道:“從皇宮裏出來之後,我就一直有這種感覺,遺址中除了我們,應該還有別人。”


    鶴青會意:“你說跟著我們的,是人是鬼,還是...妖?”


    “妖妖妖...”竹七插嘴:“肯定是妖,刮沙塵暴的時候我就聞到了,雖然掩飾得很好,但風中還是有妖氣。”


    夜漓瞪了他一眼,他就立刻不出聲了,這時,古河道旁的一顆礁石邊上似乎有什麽動靜,夜漓與鶴青互望一眼,他們左右包抄,緩步走向黑石。


    石頭後麵果然蹲著一個人,背對著他們瑟瑟發抖,夜漓一把將人拎起來。


    “啊啊啊啊啊啊...別殺我!”那人驚唿。


    是老胡的聲音,轉過來一看,真的是他。


    夜漓冷哼一聲:“看到我們為什麽不現身,鬼鬼祟祟地躲在這裏幹什麽?”


    “妖...妖怪啊!”老胡抱頭鼠竄,夜漓揪著他的衣服不讓他跑,還嚇唬他:“知道我們是妖怪還大唿小叫,信不信吃了你!”


    老胡立刻閉嘴不敢說話了,眼睛盯著地上的竹七。


    鶴青溫和地說:“你放心,他不會傷人的,別害怕。”


    老胡喃喃自語:“他...他會說人話,我從沒有見過蛇會說人話的...他一定是妖怪。”


    地上的竹七不滿地對他吐著蛇信,身子扭來扭去,發出“嘶嘶”的聲響,老胡畏畏縮縮地往後一躲。


    “好了,別嚇他了,”鶴青道:“起來吧。”他扶著老胡站起來。


    “說說吧,”夜漓雙手抱臂交叉於胸前道:“你怎麽突然不見了,又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什麽我不見了,明明是你們不見了,”老胡激動起來:“起了沙塵暴我當然一路拚命逃跑了,跑啊跑,腳上一滑就掉進了一個窟窿裏了。”


    原來老胡是掉進夜漓挖的沙洞中了。


    “這麽說來,你是在我們之後掉到地下的咯?”夜漓又問:“那你一定看到地麵上的土壘了吧?”


    老胡說:“看到了啊。”


    “也看到栓在土壘旁邊的駱駝了?”


    “看到了。”老胡斬釘截鐵道。


    “嘶...嘖嘖嘖...”夜漓故意咂嘴,搖頭道:“真可惜,早知道就讓你把駱駝帶下來了,現在還能殺來吃。”


    老胡一愣,隨即說道:“是啊,早知道我就將駱駝一起帶下來了。”


    聽罷,夜漓的嘴角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笑。


    “哎呀,”夜漓漫不經心地撥弄著指甲:“如今腹中無食,饑腸轆轆,這可如何是好呀。”


    老胡一聽渾身哆嗦,警惕道:“你...你什麽意思?你不會是要吃我吧?”


    “你想太多啦,”夜漓冷笑道:“你這麽老,身上皮都掛不住了,肉肯定很柴,一定不好吃。”她雖然這麽說,但還故意舔了舔嘴唇。


    “是是是,不好吃,真的不好吃,”老胡嚇得都結巴了:“求您大仁大義放我一條生路吧。”


    “好了好了,”鶴青打圓場:“大叔,我們真的不是妖怪。”


    老胡用懷疑的眼神上下打量鶴青,小聲囁嚅:“我,我都看見了。”


    夜漓抬了抬眉毛,漫不經心地說道:“你看見什麽了?”


    “我看見...我看見這條蛇是從,是從他身上爬出來的,還有,還有他身體裏的東西...”老胡害怕道。


    鬧半天他懷疑鶴青是妖怪,夜漓憋笑,忍住不笑出聲。


    這老家夥腦子不太好使,眼神倒是不錯,遺跡中環境如此昏暗,他居然也能瞧得見。


    莫非老胡就剛剛就在他們身旁?夜漓起了疑心,他看上去被嚇得不輕,實際上他一個人在地下遊蕩了多久並無人知曉,要是普通人遇到這種情況恐怕早就瘋了,便是有經驗的沙漠旅人也決不能像他現在這麽鎮定,還有心思湊到夜漓耳邊嚼舌根:“妖怪最能俘獲人心,我勸你還是離他遠一點,別被他騙了。”


    夜漓不禁莞爾,咧著嘴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鄭重地點頭道:“哦...謝謝你的提醒,那我當心一點。”


    這可能是她這次進入凡界以來,遇到的最好笑的事了。


    老胡被迫與“妖怪”同行,可把他委屈壞了,一直用眼角的餘光斜視鶴青。


    他們一行沿著河道繼續向前,可惜這座地下古國皇城的遺址裏,除了皇宮和宗祠保存地比較完整以外,剩下的都隻是一些看不出原貌的斷垣殘壁,還有遍布四處的各種奇怪塑像,其餘就再沒什麽可看的了。


    又走了一會兒,夜漓停下腳步,沒頭沒腦地冒出來一句:“我終於知道什麽地方不對勁了。”


    “什麽?”鶴青迴過頭不解地看著她。


    “自從進到這片遺跡裏麵之後,我總覺得有種違和感,說不上來,但就哪哪兒別扭,原本以為這是塞外風情,西域特色,現在總算是明白了,”夜漓說:“這個國家不信神佛,反拜鬼王啊。”


    她又說:“你還記得皇宮正殿後廂房裏的一對神像,那長翅膀的,是鬼王座下的夜叉鬼,還是空行夜叉,另一個朱發綠眼的則是羅刹鬼,壁畫上畫的都是冥界投胎托生的儀式,是那些前世業障未消的人死後在煉獄中受刑的場景,城中的這些神龕也是,就跟金陵城裏隨處可見的土地廟一樣,是供百姓祈福祝禱,鎮守一方用的。”


    鶴青沉吟半晌,說道:“既然後黎國是信奉鬼王的,那為何李啟徹會接受西王母的召見,還愛上一位...天界的仙子,這不是與他的信仰不符嗎?”他提及這個和夜漓幾乎長得一模一樣的仙子,眉頭微攢。


    “我猜他應該是因為別的原因才上昆侖山的,”夜漓說:“而且所謂的信仰相衝,本就是世俗的偏見,其實各界之主,本身是沒有齟齬的,尤其是冥界,那裏是大千世界的終點,所以更有些遺世獨立的意思,凡人中有的恐懼死亡,所以提及鬼王啊,冥界啊才會覺得晦氣,其實死亡本身就是因果循環,輪迴報應中的一節,乃是自然規律,無可避免,這麽想想也就沒什麽可怕的了。”


    夜漓尋思,既然後黎國信奉的是鬼王,那就不可能沒有供奉洛梓奕像的地方,那應該是個地標建築。


    老胡插嘴道:“後黎國信奉鬼王是有原因的。”


    夜漓道:“哦?什麽原因?你說說看。”


    “你們還不知道後黎國的來曆吧?”老胡得意洋洋地賣弄道:“相傳上古時期,部落割據,各自為政,物資匱乏,常常因為食物、水源、地域劃分等問題引發戰爭,後來一個名叫岐虞的部落聯合各部族統一中原,建立了岐虞王朝,但立國沒有多久,岐虞王就死了,自此之後岐虞國就一直信奉鬼王,但這個傳統的由來已經不得而知了。”


    夜漓想,岐虞國信奉鬼王當然不奇怪,畢竟鬼王的本尊就是他們曾經的主君,一代傳奇君王忽然身死,怪談變成謠傳,謠傳變成奇聞,奇聞演化成傳統。


    “當時岐虞聯合的眾部族當中,最大的一個部落叫九黎部,岐虞王去世之後,九黎部便接替他執掌中原,後來的黎國和後黎國也與九黎部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黎國建立之初,民風開化,百家爭鳴,信仰也是各式各樣的,所以岐虞舊民信奉鬼王的傳統也一直延續了下來,中元節是他們最重要的節日之一,就跟中原的除夕、中秋一樣重要。”


    “到了後黎國時代,國運日下,被中原崛起的其他政權驅逐,後黎的君王不得已在西域重新建國,西域雖然地域廣闊,但土地貧瘠,氣候惡劣,後黎國子民深受風沙侵襲之苦,嚴重的時候,全年顆粒無收,百姓斷水斷糧,餓殍偏野,但是慢慢地他們發現隻要虔心祭拜鬼王,這一年的沙害就會減輕不少,糧食收成也會隨之提高很多,所以後黎國中後期,信奉鬼王的百姓也就越來越多了。”


    夜漓驚奇得眯起眼,還有這事?鬼王鎮惡鬼、平業障、渡冤魂、守輪迴都來不及,還管治沙呢?那洛梓奕也真是夠忙的。


    他們穿行在後黎皇城中,此時距他們離開皇宮,已經有一段時間了,目及之處皆是荒涼破敗,與宮殿的奢靡形成鮮明對比,看來這後黎國的末代君王兵敗倒台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時,忽然一陣陰風傳來,他們現在身處地下,原本就氣息阻塞,流通不暢,積攢了不少腐糜之氣,但這股陰風中還是夾雜著明顯的,更為濃烈的臭味。


    一種屍體腐爛所散發出的特有的味道,氣味之濃烈預示著屍體的數量還不在少數。


    前麵不是墓地、亂葬崗,就是一個屍坑。


    萬人屍坑的那種。


    繼續往前走,地勢開始慢慢下沉,路麵倒是越來越開闊,屍臭也更重了。


    接著一座七層寶塔出現在眼前,寶塔的樣子很眼熟,規格看著和鎖妖塔有幾分相似。


    塔的左側有一個人工鑿成的石室,裝著鐵柵欄,石室裏有幾副拷著鎖鏈的白骨,看上去應該是後黎國囚禁犯人的地方,左側兩邊凸起的石壁中間是一個巨大的石像,足有七八人高,石像上那張比女人還精致的臉,不是洛梓奕又是誰?


    鬼王像乍一看,還真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震撼之感,明明是個死物,卻猶如洛梓奕親臨,定力弱的,怕是撲通一下直接要跪倒了。鬼王像前,有一個巨大的土坑,屍臭就是從這個坑裏散發出來的。


    夜漓瞬間就明白了。


    天哪,後黎國的亡國皇帝還真是荒唐到了極致。


    大約他是覺得鬼王既然是惡鬼之首,必然是喜歡死人的,便以此作為獻祭,甚至將監獄建在鬼王像附近,殺了罪犯就地掩埋,還真是不浪費。


    屍坑裏的腐味這樣重,經年不散,應該不單單隻是將監獄裏的死囚犯投到了裏麵,恐怕還虐殺了不少無辜之人。


    這一刻,夜漓甚至就連這昏君在走投無路之際,殺人拋屍,跪在鬼王像麵前日夜叩拜的情景都能想象得到。


    但他可能不知道神憎鬼厭這個詞,倒行逆施,命數已盡,是求誰都沒有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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