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唿萬歲聲中,崇禎與城頭將士崇拜的目光相見,麵色不變,臉皮卻微微脹紅。


    既是為勝利的轉折而感到激動,也是因為現在頭腦冷靜下來,崇禎意識到自己允許尤世威出兵、要求增兵救援隊命令,在軍事上其實並不可行。


    如果滿桂沒有及時迴援,如果黃台吉沒有突然撤兵......


    城下這場苦戰,也許仍將以邊軍全軍覆沒收場,與曆史上的已巳之變中滿桂、孫祖壽全軍覆滅毫無差別。


    崇禎心中暗暗警惕,正如戚繼光所言,大戰之道有三,有算定戰,有舍命戰,有糊塗戰。


    還剩一次模擬機會的自己,今後隻能打算定戰,不能再打今天的舍命戰、糊塗戰了。


    收拾好心情,崇禎便令左右擺駕,自己要親自迎接城外作戰的軍丁。


    多次的模擬經曆令崇禎明白了一個道理,要想鞏固屬下的忠誠,就一定不能錯過共同分享勝利喜悅的機會。


    先進城的是孫祖壽帶領的義勇軍和京營部隊,雖然他們並未上陣肉搏,但也未出現戰損,反倒最為神氣活現。


    然後是麻登雲、候世祿帶領的兩支邊軍部隊,他們在建州衝鋒下頗有損失,但仍然建製齊全,人人昂首挺胸,比起德勝門慘敗後士氣高漲了不少。


    其次是昌平兵,這支原本城內最強的勤王軍,如今卻人人帶傷,能夠挺直腰板走進來的士兵也不足半數,完全被打殘了。


    更令崇禎震動的是,昌平總兵尤世威,卻不在其中。


    最後進城的是滿桂,他麵帶哀容,半跪在崇禎麵前。


    “陛下,昌平總兵尤世威,已經為國捐軀了。”


    崇禎不語,隻是將滿桂扶起。


    一些平民駕著驢馬車,跟著山西兵進城。車上既有明軍的屍體,也有建州兵的首級。


    滿桂指著一駕馬拉板車道,“那便是尤總兵的遺體了。原本建奴的中軍已經接令撤退,不知那奴酋發什麽瘋,硬是不顧自己身邊白甲親兵的損傷,也要殺進來,害了尤總兵性命。”


    崇禎走上前去,隻見尤世威雖然發髻散亂,麵上髒汙,但音容笑貌仍宛在目前。


    他雖早已死去,右手仍然緊握著一把刃尖沾血的鐵槍。


    胸口有一道極長的刀傷,直接劈進去了四五寸長。


    崇禎迴首,向李守琦要來一頂總兵戴的大帽。


    親手為尤世威理清頭發和儀容,再為其戴上大帽。


    頓了頓,才對滿桂說道,“君子正冠而死。”


    滿桂心頭聳動,啞著嗓子為尤世威謝恩,又指著那些駕著驢馬車,神情惶恐的平民道,“這些都是京郊的百姓。我觀望到建州同我鏖戰,預料到城內可戰之兵不多。”


    “於是我派斥候去了建州禍害過的縣城和村子,這些老鄉都明事理,知道建州不敗走,他們還得遭殃。”


    “我便令他們駕馭自家的牲畜大車,待我接戰後在遠處揚起塵土,仿佛後有大軍。同時槍炮齊放,聲勢喧天,這才將建州嚇退。”


    崇禎心下恍然,原來黃台吉突然撤退,是因為中了滿桂的疑兵之計。


    看來黃台吉不太愛讀書,至少建州的無上兵書《三國演義》,還沒下夠功夫。


    看著眾人,崇禎點了點頭,像是要記下每個人的樣貌。


    “朕會著令戶部和兵部記下,今天參戰之軍民,一概論功行賞。”


    也許史書上不會記載這些義民的貢獻,但崇禎不會忘記這些普通人的付出。


    又溫言勉勵了在場眾將,崇禎便讓城下征調的民夫趕緊準備造飯,待士卒飽餐後再抓緊準備守城。


    建州雖然退卻,但黃台吉不可能不留下斥候,偵查大明援軍的情況。


    為保萬全,京師的守衛仍然不能鬆懈。


    崇禎嘴角微翹,不知黃台吉知曉自己也同曹孟德一般被這疑兵之計嚇退,又是何反應。


    果不其然,黃台吉知曉自己上當後,更加惱羞成怒。


    不僅加大對城牆攻勢,而且派出小股騎兵,佯裝向昌平方向機動,企圖調動城內勤王軍保護陵寢。


    雖然文武百官高度緊張,崇禎本人卻毫不在意。


    反正那又不是我的祖宗。


    給我堅守不出,拖上他一百天!


    三日後。


    多次攻城無果,嘴角急出一兩個火泡的黃台吉,正跪倒在自己的心腹鑲紅旗小旗主嶽托床前,緊握著對方的手。


    嶽托的一條大腿墮馬骨折,流出的鮮血和膿水始終止不住。


    雖然有建州巫醫為其敷上傳統的搗爛草藥,但顯然隻是略盡人事,無力迴天。


    “汗王。”嶽托突然睜開雙眼,掙紮著說起話來。


    黃台吉心中一悲,他知道嶽托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後關頭。“少說話,多保留點力氣,你會好起來的。”


    嶽托盯著黃台吉眼睛道,“大汗,不用誆我了,我知道自己已經命不久矣。”


    他苦笑道“我要死了,但我的阿瑪卻不在這裏。”


    黃台吉悲從中來,“我去叫他去!”


    原來,嶽托雖然是大貝勒代善長子,但代善喪偶另娶之後聽信枕邊風,對嶽托和碩托這兩個自己親生的兒子怎麽都看不順眼,甚至百般虐待。


    甚至鬧出了代善作為親爹,謀奪兒子嶽托家產,追殺碩托,最後被努爾哈赤責罰永遠不得繼承大統的醜聞。


    而這也讓代善對這兩個兒子更加不喜,以至於傷重的嶽托,身邊竟隻有黃台吉這個叔叔。


    另一方麵,黃台吉上位以來一直對嶽托噓寒問暖,並對其保護有加。


    嶽托突然拽住黃台吉的袖子,“大汗,別走!我有話對你說...”


    “我聽著呢!”


    黃台吉連忙湊過頭去,隻聽到一句氣息微弱的話。“我真想...”


    “你想什麽?我都去給你拿來!”


    “我想,你能當我的阿瑪。”


    黃台吉照顧嶽托,也是借機向兩紅旗勢力裏麵摻沙子。


    然而,縱使城府深重如黃台吉,聽到嶽托的話,也忍不住落下熱淚。


    盡管有政治考慮,但他其實也把這個苦命的侄子當成了自己的半個兒子。


    隻是當他抹去眼淚,再看向嶽托,對方的麵容早已僵冷。


    黃台吉心中大慟,卻聽得帳外有人唿喚道,“大汗,二貝勒和三貝勒迴來了,正與大貝勒一起待在您的帳內,說是要找您議事。”


    找我議事?黃台吉心情頓時一沉,這是來者不善啊。


    黃台吉繼位建州大汗以來,為了繼續去大明搶劫,首先發動了寧錦之戰,卻以失敗告終。


    相比之下,阿敏攻打朝鮮卻大獲全勝,甚至聽同去的小貝勒嶽托和杜度說,這小子還打著攻下朝鮮全國後自立的算盤。


    自己繼位兩年一直沒有大的成績。此次入塞孤軍深入,其他三個貝勒都有微詞,還是黃台吉以大汗身份力排眾議,才突破以往長期被困在寧錦防線以外的局麵。


    通過擄掠明朝的財富、糧草、駝馬牲畜分配給部眾,原本黃台吉的大汗之位,應該隨著這次勝利坐的更穩。


    甚至如果能保住從喀喇沁往遵化這一路線,建州將把大明京畿地區變成來去自如的提款機。


    然而今天城下一敗,一切都不一樣了。原本就同黃台吉不睦的阿敏和莽古爾泰,一定會想著法子揪自己的小辮子。


    麵露哀色的黃台吉放下嶽托的手臂,又恢複了平日裏那波瀾不驚、春風和煦的麵容。


    “那本汗便去會會他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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