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位公子已經上車了,車駕緩緩向西,朝著自己的駐地行去。


    王老實落在後麵,還在和李水交談。


    李水對王老實說:“你隻管去,短則六個月,長則一年,定然就可以迴來了。到了北地郡之後,發揮你做生意的天賦,讓北地郡的人富足起來。什麽知書達理,什麽路不拾遺,先不用考慮。肚子吃不飽,那些都無本之木,空中樓閣,紙糊的安穩,一碰就塌了。當然,等錢掙夠了,這讀書還是要搞上去的。”


    王老實一一答應了。


    李水又說:“不過,官場上的事,終究比做生意要複雜。如果巨夫有什麽建議,也要聽一聽,想一想。不要中了人家的圈套。”


    王老實躬身說道:“小人明白。”


    李水又說:“謫仙酒樓,我已經安排蒼夫照看了。蒼夫與你家夫人,兩個人一塊商議,你這生意亂不了。你平日在的時候,咱們就已經把運作的章程製定好了,一切循規蹈矩,有個三五年不見人也不怕。更何況,你家夫人也是做生意的好手,蒼夫又忠厚老實,你放心吧。”


    王老實笑了笑:“是,小人放心的很。”


    李信在旁邊納悶的說:“你既然放心的很,為何一直愁眉不展呢?”


    李水衝王老實笑了笑:“你看怎麽樣?連李兄都看出來了。你是不是有心事?或者不想去北地郡?”


    王老實連連搖頭:“謫仙有命,豈敢不從?更何況,經營一家酒樓算什麽?若能在北地郡大展拳腳,小人有可能青史留名的,高興還來不及,怎麽會推辭?”


    李水納悶的說:“這就奇怪了,那你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


    王老實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此事說來話長。”


    李水看了看公子的儀仗隊:“無妨,那些人敲鑼打鼓的,慢的很。你說上一天一夜,迴頭騎上快馬,一個時辰也追上了。”


    王老實應了一聲,然後說道:“小人在來鹹陽城之前,曾經是楚地一乞丐,幸好蒙人搭救,這才撿了一條命。”


    李水說道:“這可是我的故事啊,你怎麽照抄來了?”


    王老實幹咳了一聲:“小人和謫仙的經曆,有些相似啊。”


    李信在旁邊說:“槐兄,陛下一統天下之前,我華夏連年戰亂,綿延數百年。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地,誰還沒有做乞丐的經曆呢?”


    李水撓了撓頭:“好像也是啊。不過,做乞丐倒成了普遍經曆了,這算什麽世道?”


    王老實在旁邊說:“是啊。小人還記得年幼的時候,郡中鬧了災,幾乎一郡之人都做了乞丐,便步行到北邊要飯。一直到開春可以播種了,又迴來播種。”


    “幸好接連幾年,風調雨順,能勉強餓不死人了。而北邊卻鬧了災,北邊的人,便又到南邊來要飯。昔日的恩公,變成了乞丐,昔日的乞丐,倒又成了恩公。”


    王老實說到這裏,也不知道想起來了什麽,擦了擦眼淚。


    李水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說道:“這便是百姓自發地救濟機製了。看來大國就是有好處啊。”


    王老實擦幹了眼淚,說道:“小人挨的餓太多了。所以偶爾能吃飽的時候就在想,怎麽才能不挨餓呢?後來陛下一統天下,小人覺得,這是個辦法,從此以後,再也不會打仗了。百姓們可以安心耕田了。”


    “再後來,謫仙來了,推廣了代田法,田中的糧食比往日多了一倍。小人真是歡欣鼓舞啊,糧食多了,自然就不用餓肚子了。後來謫仙又減免田租,出租耕牛,據說還讓商君別院的人,選育良種。”


    “小人覺得,以往餓肚子的日子,可能再也見不著了。小人每每想起謫仙來,都覺得心裏麵有了底氣。覺得將來的日子有了盼頭,定然一天比一天過得好。”


    周圍那些圍觀的黔首,全都點了點頭,甚至附近的護衛,也都深以為然。


    李水無奈的笑了:“你留下來,就是說這些的?”


    王老實愣了一下,說:“不是,小人一時感慨,沒用的話說的多了些。其實也不是沒用的話,整個關中,除了那些四體不勤,五穀不分的權貴豪強,誰不念著謫仙的好?隻有那些所謂飽讀詩書,滿口大仁大義的人,自己無能,還要詆毀謫仙。”


    周圍的人又是一陣點頭。


    李信在旁邊補刀說:“這話聽起來,怎麽像是說淳於越呢?”


    李水有點無奈:“你對淳於越還真是怨念挺深啊。”


    王老實擦幹了眼淚,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小人最後一次挨餓,已經是十幾年前了。那一次災荒一連鬧了三年,要飯都要不到。身邊的親戚朋友,接連餓死,什麽樹皮草根,全都被吃光了。我們整個村子,隻剩下了我一個。”


    “那一日,我也餓的走不動了,眼看著就要死掉。這時候,前麵出現了一座大宅子。裏麵住著的應該是富貴人。”


    “哪一次鬧饑荒,都餓不著富貴人。我知道那裏麵有糧食。但是去那裏要飯,是有風險的。如果遇上一個好心人,給你一碗飯,讓你吃個飽。如果遇到了心狠的,可能招來一頓毒打。”


    “但是我想著,臨死之前,總得吃個飽飯吧?於是我就去了。結果那恩公不僅給了我飽飯,看我衣衫單薄,還給了我衣服。聽說我想去鹹陽,還給了我盤纏。”


    李水點了點頭:“這人也算是個好人了。”


    王老實說:“我到了鹹陽城之後,依然是一文不名的窮小子。後來在老嶽丈的酒肆幹活,天長日久,幹脆娶了他的女兒。等老嶽丈死了,這酒肆就是我們夫妻倆經營了。”


    “這些年,我一直想要迴去報答恩公。但是酒肆雖然能讓我們溫飽,卻沒讓我們大富大貴,我們也湊不起來路費。直到謫仙來了,我終於積攢了一些財富。”


    “我想著,尋個空閑的時候,去楚地尋尋恩公,至少告訴他一聲,當年他救的乞丐活下來了,一直念著他的好。”


    李水說:“這很好啊。”


    王老實忽然又哭了:“然而,還沒等我去北地。恩公的女兒卻忽然來了,她跟我說,官兵誣告她一家人是反賊,不僅把財物搜刮一空,連人都綁走了。她是機緣巧合,才逃出來的。”


    李水和李信對視了一眼。


    李信說道:“應該是王翦的人。”


    王老實對李水說道:“小人這幾日,一直想找個機會,向謫仙求個情,懇請謫仙幫忙,把恩公給救迴來。但是謫仙一直忙著公子的事,小人實在不敢打擾。如今小人要去北地郡了,情知再拖下去,恩公必死無疑,因此老著一張臉,想要求謫仙救命。”


    李水沉默了好一會,恍然大悟:“你是想說,以前有人救了你一命,現在他被冤枉成反賊,所以你想知恩圖報,求我救人?”


    王老實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李水一腳踹過去:“一句話就能說清楚的事,你說那麽多要飯的事幹嘛?你怎麽不從盤古開天辟地開始講呢?”


    王老實一臉尷尬,小聲說:“小人是想,是想說說之前的悲慘生活。好教謫仙知道,當年的那一碗飽飯,貴過千金。或許謫仙一感動,便不會推辭了。”


    李水說道:“即便我不感動,也不會推辭。此人的女兒前來鹹陽告狀,我自然是要管的。派人查一下吧,若他真的沒有通賊,我必定把人救迴來。不過……若是他通賊了,我也決不姑息。”


    王老實沉默了一會,低聲說:“若恩公通賊了,求謫仙不要告訴那姑娘實情。”


    李水點了點頭:“這姑娘在哪?”


    王老實說:“在我家中,我已認他做了義女。”


    李水說:“行了,你可以走了。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王老實千恩萬謝,騎著馬走了。其實這時候,三位公子的大隊人馬,遠遠的還能望見。王老實騎著快馬,用不了一刻鍾就能跟上。


    等王老實跑遠了之後,忽然想起來,謫仙樓裏麵還有幾個夥計,想要進入商君別院做護衛。王老實本想折返迴去,再告訴李水一聲。但是轉念一想,那幾個夥計五大三粗,十分有力,而且幹活的時候任勞任怨,從來不計較工錢。


    王老實忽然嘿嘿笑了一聲:“幹什麽不是吃飯呢?就在我謫仙樓幹活吧。”


    想到這裏,王老實快馬加鞭,向伏堯的車駕追過去了。


    …………


    等王老實走了以後,李水有點感慨,對李信說:“李兄,你說這王翦是怎麽想的?好好的平叛不就完了嗎?偏偏要搜刮百姓,誣人為盜,這要是坐實了,一世清名,付諸流水啊。”


    李信也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感慨說:“也不知道為什麽,這王氏像是瘋了一樣,總是作出種種匪夷所思的舉動來。”


    李水點了點頭:“是啊,我真是看不透這世人。”


    …………


    宋娥呆在王老實家中,生活富足而安定,這與在楚地的時候,簡直是天壤之別。然而,宋娥心中依然悶悶不樂,因為自己的父兄還在楚地受苦。


    幸好身邊有一個項獻,時常安慰她。


    項獻表麵上樂觀豁達,其實內心深處,也很是糾結:這鹹陽城,似乎很不錯啊。常聽人說,暴秦暴秦,可是鹹陽城中的百姓,似乎其樂融融。我們造反,是為了恢複大楚,可是恢複了之後呢?


    夜深人靜的時候,項獻總是在懷疑自己,若楚國重新建立,楚人能像秦人這樣,安居樂業,不用擔心餓死嗎?


    項獻是項氏的旁枝,雖然盯著一個項氏的名號,但是平日的生活,與貧民無異,因此他對窮人的世界很了解,比項羽這種世家子弟了解的多多了。


    而了解的越多,項獻就越懷疑自己的造反大業。


    這一日,項獻陪著宋娥,又在王老實家中閑逛。


    忽然有一個仆役急匆匆地走過來,對宋娥說道:“有商君別院的匠戶來了,說要請姑娘到商君別院去一趟。”


    宋娥頓時大喜,問道:“可是謫仙聽說了我父親的事?”


    那仆役說道:“這個現在還不知道。不過既然是商君別院的匠戶有請,八成是謫仙要見你了。”


    宋娥眼睛一亮,對項獻說道:“你陪我一同去。”


    項獻也沒有推辭,點頭答應了。


    這時候,他內心深處還存在著刺殺李水的念頭。如果能提前一步混進商君別院,刺殺了李水,那真是大功一件啊。


    他們兩個坐著馬車,很快到了商君別院。


    牛犢知道他們兩個是王老實的家人,所以沒有要錢,隻是登記了他們的姓名。項獻自稱劉獻。牛犢沒有懷疑,寫上他的年齡姓名籍貫,然後讓他進去了。


    進入商君別院之後,劉獻的眼睛就有點不夠用了。這裏沒有衣衫襤褸的人,每個人都衣衫整潔。小孩坐在路邊,曬著太陽背誦詩書。大人正在做工。


    有很多院子裏麵傳來稀奇古怪的聲音,略一張望,可以看到他們正做出來稀奇古怪的東西。


    忽然一陣撲鼻的香味傳來,令人口舌生津。難道那就是傳說中的炒菜?


    忽然,有一夥讀書人蜂擁而出,跑在最前麵的一個大聲叫嚷:我乃李漁,誰敢爭鋒。


    他喊得很霸氣,但是後麵的讀書人拳打腳踢,很快把他推到了旁邊。


    這群讀書人瘋了一樣湧進了一個院子裏麵,然後開始搶飯吃。


    李漁身上有幾個腳印,顯然是剛才搶飯的時候被人踹了幾腳。但是他渾不在意,唿嚕唿嚕的喝著飯。


    幾個唿吸之間,李漁已經把一碗飯喝完了,然後又給自己盛了一碗。


    項獻看的目瞪口呆:“他們是讀書人?”


    這些人,長得挺像是讀書人,但是舉止行為,也太不文雅了。


    宋娥盯著那些人,忽然說道:“他們在這裏,似乎很快活。”


    項獻有點納悶:“吃飯像是乞丐爭搶救濟一樣,也能算是快活嗎?”


    宋娥說道:“你要看他們的眼睛。”


    項獻仔細一看,這些讀書人,每個人的眼睛中都有光芒。這與他在楚地看到的窮人不同,甚至與楚地的豪強也不同。這些讀書人,他們目光堅定,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股自信的氣息。他們的生活或許真的不如意,但是他們對未來抱有希望,他們骨子裏麵有一種奮發向上的樂觀。


    這時候,李漁已經喝了五碗飯了,然後迅速的把第六碗盛了出來。


    鍋裏麵已經見底了,李漁把這最後一碗喝的很慢,簡直是在品,一邊品一邊大笑:“跑得快有個屁用?關鍵是要吃得快。”


    周圍一陣罵聲。但是罵歸罵,沒有人搶李漁的飯。這裏有個規矩,盛到了自己碗裏麵,便不許再搶。


    宋娥忽然低聲說道:“我真羨慕他們。若身為男子,我也願意來這裏讀書。”


    項獻點了點頭:“在下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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