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未有停歇之意。


    雨幕中,林盡染依稀瞧見孫蓮英步履匆匆地趕來。


    “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素聞林禦史急智,不妨猜猜貴人會在途中何處設伏?”薛坤撂下一道謎題後便轉身離去。


    林盡染怔神片刻,剛欲轉身問詢,已然瞧不見他的蹤影。


    孫蓮英倒未注意方才站在他身側的是誰,恭聲道,“林禦史,陛下急召您入宮,勞您和老奴走一趟。”


    “是為藏書閣一事?”


    “畢竟是在皇城邊上出的人命官司,陛下自然要問詢一二。”


    “去不成。”


    “去不成?”孫蓮英略有些恍惚,遲疑幾息方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林禦史,這可不興玩笑。此乃陛下口諭,快快與老奴進宮麵聖。”


    終究是皇帝陛下的口諭,哪是一句去不成就能敷衍的,這不是公然違抗聖旨嘛!


    “望孫公公代為呈報,藏書閣坍塌一案先請大理寺和京都府衙協同調查審理。染之告假幾日,先行出城!”


    直至此刻,林盡染的眉尖微微凝起,未曾理會孫蓮英的警告,一貓腰就鑽進了馬車。


    無論會否有人對崔秉誌不利,這城他是出定了。先前伏擊林靖澄的賊子,若非是他刻意指使,那定然是有人豢養在城外,另作他用。眼下還不清楚這支隊伍到底歸誰指派,倘若早有預謀,崔秉誌確有身陷囹圄的可能。


    孫蓮英上前重重地、“啪啪”地拍了車廂幾巴掌,扯著嗓子喊道,“林禦史,您可想好了,這是抗旨!”


    林盡染一麵寬下身上濕透的外袍,一麵急聲迴道,“孫公公,此事幹係重大,染之不得不出城。若是陛下降罪,還請寬恕,待染之迴京後自領罪責。走,先迴府!”


    馬車應聲而動,緩緩離去。


    孫蓮英原地懊惱的拍了一下大腿,嘴裏嘟囔道,“這位爺!可真會給我出難題!”


    “何事竟能使夫君抗旨?”李時安在車內聽得清楚,孫蓮英明明白白地警告他這是抗旨不遵。可平素他行事又極為謹慎,現下怎會有如此犯上舉措。


    林盡染顯然沒有要直接迴答問題的意思,但兩位夫人也算是穎悟絕倫,短時間內僅靠自己想破薛坤這道啞謎著實有些勉強,倒不如集思廣益,“適才薛坤稱會在某處設伏,隻留下一句‘山有苞棣,隰有樹檖。未見君子,憂心如醉。’你們覺得此處指得是什麽地方?”


    “故而,夫君這是要出城?”元瑤秀眉一蹙,但凡是牽扯到攬月樓的人,大抵是為尋他們的麻煩,可一聽有‘設伏’二字,她的心禁不住猛烈的顫動。


    李時安心思明澈,一點便知他的目的,“夫君這是要去救誰?”


    “崔伯伯!”


    元瑤見李時安咬住下唇,便知她心中猶疑,冰冷如雪地望著她,口中仍是迴應著林盡染,“妾身大概知曉薛坤所說的地方,但恕妾身自私,不願夫君以身犯險。”


    “隰川縣。龍泉郡的隰川縣!”


    “李時安,你是瘋了不成?”元瑤瞪大了杏眼,怒目圓視,周身透著股寒氣,“你這是要眼睜睜看他去送死?”


    謎題的答案就在謎麵上,實則並不難猜。隻不過大楚下轄郡縣數以千計,林盡染並不能迅速的反應過來。


    這句出自《詩經》,既與先秦典籍有關,於元瑤而言並不陌生,而李時安本就熟讀此書。這‘隰’字雖是生僻,但確能立刻聯想到龍泉郡的治縣。


    “夫君縱然是抗旨也要去,你應該能看出他的決心。況且,我們若要就此瞞下,難免日後夫君會對我們心生憎怨。”李時安麵露難色,也不知是否在後悔剛剛的直言相告,隨即望向林盡染,“陛下可未必會譴禁軍護送。縱然是禁軍要追趕上夫君的腳程,怕也要日夜不歇,彼時根本來不及整備。”


    “按崔伯伯的腳程,抵至龍泉郡地界尚有一段時日,我早些出發興許能趕在他之前抵達,好做應對。”


    元瑤眉尖一蹙,“我陪你同去。”


    “胡鬧!”林盡染麵色一凜,稍稍停滯片刻,語氣略緩些,“淑貴妃引我出長安,定然別有目的。你熟悉攬月樓那些手段,留下幫時安看好家。況且,楊湜綰的婚事還未塵埃落定,她身邊得需要你來照顧,如若長公主出麵,或需時安斡旋。你二人須得同心戮力才是。”


    元瑤心中氣憤、委屈,側過身去不說話。


    李時安微微皺眉,似乎明白方才他為何要冒著犯上抗旨的罪名也要出城。既是有人預謀借崔秉誌引林盡染出城,且不論對方是誰,現下終歸是沒有任何依據,皇帝陛下又怎會憑一麵之詞就調撥禁軍,隨他前往龍泉郡。


    而當下,林盡染已有抗旨之舉,輕則杖笞,重則流放,可到底是明目張膽的出了長安城。陛下若是真擔心他的安危,定然會遣兵追趕護送。屆時誰在途中冒險刺殺,便會自現陣腳。可當中唯一的變數就在於陛下會否調遣禁軍。


    李時安知曉他已有主意,未有多勸解,輕聲道,“你將申越一同帶去吧?”


    林盡染搖了搖頭,“申越不適合去。”


    申越到底是大將軍府的府兵統領,又是北境軍出身。若是這般帶出長安城,恐會招惹話柄,倒不如留下他,安心守衛林府和大將軍府的周全。


    長安至隰川縣幾約千裏。若是快馬驅馳,短則三日,多則五日,隻要未逢災害,便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趕赴龍泉。偏生京畿周邊暴雨不斷,路途泥濘,耽擱了些許光陰,卻也總算趕在崔秉誌前抵達隰川縣。


    隰川多山地、丘陵,這等複雜的地形便構建許多天然的關隘和險阻,造就此般易守難攻的據點,其依附地勢險要的呂梁山脈與黃河流域又形成一道重要防線。


    境內的道路雖是溝通東西、南北兩向的關鍵路徑,但其自然地理環境也對交通路線產生了限製。由於要道的狹窄和有限,使得隰川更容易控製交通線路,隻要在關鍵的道路節點設置關卡,就能對過往的人員、物資和軍隊進行檢查和管製。而崔秉誌若要迴京,隰川是必經之路。若從地理優勢上而言,在此設伏會使整場意外顯得自然,不招惹懷疑。


    淑貴妃到底是要讓自己看清什麽真相,非要以崔秉誌的性命要挾。至少目前來看,她若是想動手,大可在半途中命人截殺,又何必安然放自己進隰川呢。這些問題幾乎一直縈繞在林盡染的腦海中,揮散不去。


    林盡染舉目四望,但見周遭群山逶迤。此時,一枚渾圓的落日正懸浮於黛藍的遠山之上,絢爛的晚霞將西邊天際塗抹得一片猩紅,天地寂靜無聲。


    連日疲於奔赴的他剛至隰川縣還未及歇腳,便緊著翻山越嶺觀察地形。猜測可能會在隰川縣設伏,但具體是在哪條道,或者何時動手,皆是未知數。這令林盡染不禁再次細細琢磨,這謎麵中究竟還藏有什麽未曾發覺的細節。


    “再有三日未傳迴音訊,你再不能攔我出城尋他。”


    距林盡染去龍泉郡已有七日,然至今杳無音訊。元瑤本就對那日之事耿耿於懷,當下憂心林盡染的周全,予她更無好顏色。


    “我知曉。”李時安語氣尚算輕鬆,抬手遣退采苓在內的所有下人,不叫伺候。又起身拉了拉元瑤,寬慰她安心落座,“前幾日陛下命孫公公傳信,日前已調撥百名禁軍前往隰川。夫君定然早早做足應對,與崔伯伯匯合後,便會立即迴京。”


    “貴人若要向崔供奉動手,你以為她當真會如此心善地告訴夫君?”元瑤冷冷一笑,眸光瞥見石桌上的魚食,便取來灑向身後的魚池,引得錦鯉紛紛躍出水麵,爭相競食。


    “便如此般情狀,崔供奉不過是貴人手中的魚餌。這些時日,去明園登門求親的世家、貴胄絡繹不絕,長公主也曾登門直抒納妾之意。除此之外,還有何異樣?顯然貴人的意圖並非是這座林府。”


    元瑤森冷的聲音,流刺於心,淡漠的無一絲包容之意。事關林盡染的生死,身份於她而言,並無分毫的意義。


    緘默片刻,李時安唇齒翕動,“我知道你擔心夫君的安危。眼下禁軍還未傳迴消息······”


    “又是等等等······”元瑤未待她說完,便直截了當地打斷話音,眼神亦淒幽得如刀凜厲,一把摔碎手中已空空如也的瓷碗,忿然起身,“我真不明白,崔供奉雖是你的授業恩師,可他還能及得上你的枕邊人不成?”


    元瑤的字字詰問,令李時安沉默幾息後,不得不做出迴應,“這是兩迴事。崔伯伯於我、於夫君皆有恩。故而他才會舍命前去相救。”


    “是是是,唯我忘恩負義。”


    李時安知道她的言語偏激完完全全是出自對林盡染的擔憂。確實,在她的眼裏,崔秉誌的生死與她毫無瓜葛。可到底是自己的授業恩師,昔日科舉也是有他的鼎力支持,方有今日這般景象。自家夫君於情於理都該報答這份恩情,李時安自認不會阻攔,也不該阻攔。


    “禁軍是大楚軍中的精銳,較北境軍也不遑多讓。若要截殺百餘禁軍,除非龍泉郡起兵叛變······”


    “嗬!”


    還未等李時安描補完,一聲不合時宜的冷笑聲霍然打斷。


    “北境軍、禁軍的本事我自然不會懷疑。不過,宮城裏那位皇帝陛下竟整整遲了一日方派遣出禁軍前去追趕。眼下的情形,僅遲上半日,便會有翻天覆地的變數。況且,誰告訴你途中設伏需要大量兵力,你難道不知隰川是何地勢?”


    李時安並未出過京城,對龍泉郡的地形不甚了解。


    元瑤見她沉默,不滿地冷哼一聲,“你的心可真大。那可是你我的夫君,怎可將性命全數係於他人之手?”


    李時安在腦中迴想著整件事態的發展,微微眯了眯眼,總覺得哪些環節過於奇怪,昂首問道,“那你想怎麽做?”


    “你我率府中精銳,奔赴隰川。”


    “夫君若是在此,也不會答應我們出城。”


    李時安話中含蓄。莫說是林盡染在此,他不會答應,縱然是皇城中那位也不會輕易放她們離開。再有一層,半途中若有其他伏兵,挾持她二人,彼時李代遠、林盡染還有皇帝陛下又該如何應對?


    元瑤咬了咬下唇,李時安若是要拿皇帝為借口,倒是還有話辯駁,偏生林盡染又是她的軟肋。


    李時安見她欲言又止,似乎暗藏心事,遂緩緩站起身,直視她的雙眸,質問道,“你可有事瞞著我?”


    她本就是心思極為細膩,表麵看元瑤確為林盡染憂心,言語莽撞,但對方同樣是有一萬個主意隱匿在心底的主兒,怕隻怕如今的元瑤與林府上下心念不齊。


    “你知道淑貴妃有此舉動?”


    “不是淑貴妃······”元瑤稍一猶豫,沒再說下去。


    “攬月樓的貴人······”李時安心中微有一顫,眼中抹過絲屢驚色,攥緊柔夷問道,“你說的是南海那位任將軍?”


    元瑤措手不及地一怔,神色似也困惑非常的糾結著。


    “你說啊!”


    李時安難得一見的怒吼令她不由地顫了顫身子,元瑤登時哽咽住,語無倫次,“我···我不知道。興許是他···此等不顧一切的手段,或許隻有他。”


    “你見過···他?”


    元瑤抬眸看向李時安,眼光中的戾氣,更是迫人的陰冷寒涼。原本事情的始末尚未明了,她也不好說些什麽,可當下若是任來風在江北一帶活躍,就不得不惹人猜疑,此次謀劃是否真出自他的手筆。


    勉力調節幾息後,元瑤低聲道,“我還未見過。不過攬月樓這幾日確有傳過信,隻要我等遠離朝堂,定保夫君性命無虞。”


    “怕是還有其他條件吧?”


    元瑤幽眸一愣,五指亦倏然收緊,略有遲疑,“你二哥若遲遲未能掌控北境軍,他或可助一臂之力,隻要李氏俯首稱臣。”


    木然片刻,李時安秀麗清冷的嬌顏兀地一笑,“好好好···此事我可以暫不與你計較。待夫君迴京後,你在他的麵前詳說清楚吧。”


    ‘若聽元瑤這般說起,事態似乎在朝最壞的方向發展。宮中禁軍已遲上一日腳程,縱然夫君在隰川早做應對,可到底是在異地他鄉。龍泉郡可不比長安,當地郡守、郡尉未必會賣他這麵子。’李時安暗暗腹誹。


    幾分愁緒蹙隱眉尖,她到底是得端住當家主母的姿態,一麵腳下疾如風火,一麵吩咐道,“采苓,去將申越喚至前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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