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至掌燈時分,伴隨著轆轆之聲,吳府的兩部車駕停靠在誠園門前。


    自如雪迴吳府通稟消息後,老夫人當場暈厥過去,本該身為兒媳的吳夫人留下照料,奈何吳尚書不便入內院,由此才帶上她。


    吳夫人緊跟在公公吳逸明身後,麵色凝重,步伐匆忙,卻受禮製約束,隻得將邁出去的步子又原地踏了幾步,雙手在身前止不住地揉搓。


    “心要靜!萬不可在親家麵前失了禮數。”


    吳逸明的話有如嫋嫋梵音,振聾發聵,令吳夫人怔神片刻。


    她趕忙迴應,“公公說的是。”旋即稍稍穩了穩神。


    前院燈火通明,亮如白晝。可剛進門便覺一股壓迫的氣息席卷而來。


    靜,實在是靜的可怕!遠遠地望見正廳之中有人,可愣是沒有發出一點聲響。


    林靖澄正於屋內來迴踱步,見吳尚書一行人走來,趕忙親自迎了上去,招唿道,“老太爺,吳夫人!”


    “林尚書。”


    吳夫人施禮後,見自家公公無意識地瞟了一眼,旋即忙向內院奔去。


    “林尚書莫怪,老朽這兒媳實在不懂事。”


    林靖澄知曉這位老太爺心有怨氣,此事又錯在林家,故而忙賠笑道,“親家言重了,且先坐下說話。”


    話畢,他便邀著吳逸明落座。


    老太爺見林明禮跪得身形已有些搖晃,眸光也無神采,應已跪了許久,想來孫女的傷勢也沒那麽簡單。念及此處,對這孫女婿的觀感和同情似乎又弱了幾分,眸色愈發的凜冽。


    “蘭亭嫁入我林府已有數月,對這兒媳,我很是滿意。今日若不是鬧得沸沸揚揚,竟引得林禦史擅闖太醫署,我都不知曉這逆子竟犯下如此大錯。老太爺既是明禮與蘭亭的祖父,又是吳、林兩家最有威望的,若是交由老太爺審理,自然是再公道不過。”


    吳逸明垂著眼簾,微微頷首,“林尚書此言過甚,老朽不過是虛長些年歲。起初老朽聽聞林禦史情急之下擅闖太醫署,挾持女醫至誠園是為救他夫人。倒是老朽會錯了意,此林夫人竟是我家蘭亭。”


    老太爺這番揶揄的話倒是令林靖澄臉色微變,這不是在變著法地諷刺,孫女吳蘭亭受傷竟還是靠一個外人擅闖太醫署,喚來女醫,且若非是如雪迴府傳信,幾乎眾人皆相信是李時安在誠園出了差池。現下倒是說審理這位大公子,安知你林靖澄這段時間可否和他串供。


    “興許林禦史是為保全我林府的顏麵,畢竟這陣子關於林府在長安城裏的傳言幾是遍布街頭巷尾。”林靖澄澀然地搖了搖頭,稍稍沉吟片刻,又慨歎道,“說起來,我林府已欠林禦史三條命,我父子二人怕是今生今世都難報恩情。”


    吳逸明稍稍怔了怔,街頭的傳言他自然有所耳聞。這座院落本是長公主所有,現下卻落入林靖澄的手中。結合當年的見聞,這林明禮或許真是長公主所出,那豈非是皇帝陛下的甥子?縱然未能宣之於眾,可日後至少也是汝南林氏的家主。況且,二公子林明德已身亡,屆時還有誰能爭搶?


    “林禦史和他夫人還在誠園吧?”吳逸明不鹹不淡地問道。


    他有此問也不過是再確認一番,畢竟林府的申護衛一路隨行,並未迴光德坊去,已足夠說明林盡染和李時安尚在誠園,還未離去。


    “林禦史與孫公公正在偏廳休憩。”


    “孫公公也在?”


    “這般動靜,孫公公自然是要親自瞧瞧,如此方可迴宮複命。”


    孫蓮英也在?這倒是令吳逸明更加確信林明禮的身份並非隻是謠傳而已,可若是真要當著孫蓮英和林盡染的麵審問,吳逸明自覺是要留些情麵。


    思忖間,這位老太爺覷了一眼正在飲茶的林靖澄,陡然想起他為何要將話題扯到林盡染身上。吳逸明對傳聞一事自然不會深究,暗巷命案與他又無瓜葛,而傳言又太過敏感,終究是涉及皇室與尚書令府的家事,無奈隻能順著話茬提及林盡染。偏偏這個話題就是他林靖澄故意埋下的。


    此刻,是否要請林盡染與孫蓮英在屋內旁聽,倒是真叫他有些為難。


    “雖說是我們兩家的家事,可到底是見了血,也入了陛下聖聽。明禮如此行徑,林尚書也該有個態度,老朽這迴就隻旁聽吧。適逢林禦史與孫公公俱在誠園,正好讓他們做個見證。林尚書以為如何?”


    林靖澄暗啐了一聲‘老狐狸’。處理家事的不易之處就在於誰都很難保證公平,如今林府又是過錯方,他責罰的過輕,恐有偏袒之嫌;責罰的過重,又怕是會招惹皇帝陛下和長公主的不悅。


    誠園頻發命案到今天,他也該想到是誰有意為之,如今錯綜複雜的情勢下,無非是為倒逼林明禮搬迴尚書令府,暫且護其周全。原本循循善誘下,此事交由老太爺處置是最好不過。無論輕重,於吳府和皇帝陛下到底是都有了交代。


    可林靖澄知曉,這位老太爺是借機向他索要更多的利益。這吳蘭亭往上還有一位兄長,是個庸碌之輩。先前參加了科考,隻不過落了榜。若往後皆從翰林院和內閣遴選官員,吳氏的仕途怕是就此中斷。即便將來薦舉,若無大權在握的父親或是嶽家提攜,在京城裏無非是混個等閑的官吏。


    ‘這老狐狸還想自己再幫襯一把他的孫兒!’林靖澄心中暗暗腹誹,可孟醫師迴話,吳蘭亭日後恐不能生育,恰恰是因為這奮力一推,念及此處,眼底不禁透露出一絲黯然。


    “老太爺,自我兩家聯姻以來,形如一家,本就是他們夫婦之間的小矛盾,又何必鬧得滿城皆知。請林禦史與孫公公見證,不過是為顯公允。我若處置明禮,恐有偏私,屆時如惹親家不滿,豈不更生嫌隙?何況老太爺也是明禮的祖父,責罰或輕或重,皆是長輩的諄諄教誨。即便您心善,有意放他一馬,旁人也不會有微詞。”林靖澄言辭中略帶些玩笑之意。


    吳逸明微微眯眼,緩緩撐起身子,“那老朽先去請孫公公和林禦史來此旁聽。”


    “我與老太爺同去。”


    今日林靖澄算是給足了吳逸明麵子,一口一聲老太爺,又是親家長親家短的,顯得很是親熱,他自然不能駁了麵子,何況本就是替吳府謀前程,如何真能讓他下不了台。


    林盡染本打算等吳府人至誠園後,遂喚上李時安迴府,決計不參與旁人的家事,可一來是傳話的侍女迴稟,林夫人正在寬慰悲傷欲絕的吳夫人,尚且要等上一陣。如此,就隻得旁聽吳老爺子打算如何處置他這孫女婿。


    吳逸明麵目慈藹,語氣頗為柔和,“如雪隻說了她進書房後看到的情狀。明禮,老朽相信你不是粗莽之人。既是當著林禦史和孫公公的麵,你不妨詳說清楚。”


    林明禮額角的一縷發絲稍顯淩亂地垂搭著,神情癡怔、落寞,似乎根本未將他們的話放在心上。


    等候良久,也未等他迴應一句,惹得吳逸明與一旁的林靖澄麵麵相覷。


    “明禮!方才我去了書房,實在不明白,你與蘭亭何至於大打出手的地步?”


    林靖澄說罷又擺了擺手,命人呈上書房中散落一地的宣紙與書籍。


    林明禮的眼神終於有所觸動,嘴唇微微囁嚅,跪久的雙膝已是發麻,完全不聽自己的使喚,身子往前一動,就徑直摔倒在地,他匍匐向前稍稍蠕動,吃力地拚湊破碎的紙張。可連抓了幾片,根本不能連結。


    林靖澄的左手不自覺地、緊緊抓住扶手,麵頰繃的生緊,眼眸中充斥著無奈與心疼。


    這本書,他並非毫無印象,平素林明禮就將它視若珍寶,即便是已將上麵的文章倒背如流,可依舊是會揣在懷裏,得了閑暇就會拿出來品讀。撕毀這本書的人自然不會是他自己,書房之中又僅有他夫婦二人,那究竟是何人所為也就唿之欲出了。


    林盡染剛端起茶盞,垂眸間又恰巧迎上林明禮複雜的眼神,雙手登時遲怔在半空,這一刹那,他有些讀不懂這書呆子究竟是何心思。


    林盡染啜飲一口後,開口道,“林公子今日怕是水米未進,眼下應是又渴又餓。林尚書和吳尚書還是取些吃食,未免真傷及根本。”


    林明禮勉強半撐起身子,剛欲開口卻又咽了迴去,微微舔了舔幹燥的嘴皮,啞著嗓音,“謝林禦史關切。明禮是罪有應得,若夫人有何差池,我定會以命抵命。”


    吳逸明親自斟了茶,又吩咐小廝遞上,“先喝口水吧,即便是真要懲戒,也該要厘清前因後果。”


    林明禮澀然一笑,“沒什麽好說的。是打是罰,或是送進府衙,我都認。”


    “啪!”


    一聲清脆而響亮的耳光在屋內迴響。


    這幾是打破了眾人的固有印象,傳聞林靖澄對長子幾是從無重話,更別說下重手。


    林靖澄垂眸望著略微顫抖的右手,緊緊握成拳頭藏在身後,微微咬住牙根,“老夫辛苦半生,教你識文斷字,明辨事理,隻恨獨獨未教會你什麽叫責任!小到你與蘭亭的兩口之家,大到林氏家族,乃至這泱泱大國。若遇事隻會逃避,你還有何前程?誰又能真高看你一眼?你以為我與老太爺當真不會將你送進府衙?”


    一聲聲質問,饒是林盡染等人在一旁也不禁為之動容,拋開林明禮的生母是長公主,林靖澄當真是對他寄予厚望,方才所言應是他怒其不爭的心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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