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靖澄的請辭疏上提及他自幼孤苦,然這孤苦的意思實則是說他自幼喪父,是由林氏族親幫持其母共同養育他長大。誠然,他在奏疏中提及感念陛下恩德,也不忘念及族叔的恩情,這就又牽扯出一番往事。


    林靖澄這族叔時任吏部侍郎,若按資曆再往前邁一步也並非不可,但自古傳襲下來的禮製早已根深蒂固。可這位族叔彼時做出了大膽的決定,選擇急流勇退,甘願讓出位子。否則若依他的能力,成就或比林靖澄而言,也不會差到哪裏。


    故而,奏疏中提及,‘若無族叔,無以至今日’也確非妄言。隻是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若無皇帝陛下提攜,林靖澄縱然是本領通天,最終落個鬱鬱不得誌、埋沒鄉野也不是沒可能。


    這奏疏看似忠孝兩難全,可說到底,族叔還是族叔,他又怎會無兒女照料呢,何須子侄請辭歸家奉養?將族叔的知遇之恩與皇帝陛下相提並論,這不是活生生地在掌摑他嗎?換言之,這不像是一封請辭疏,倒更像是一封挑戰書。


    他哪是深情脈脈地顧念長公主的生死,分明是拿捏著她與陛下間的姊弟情份苟延殘喘。林靖澄是算準了長公主,縱然是身處絕境,她也會舍命保下林氏基業。如此情勢下,楚帝又如何真會應允?


    “那日,臣與孫公公在靜心庵,孫公公問臣可要殺了林明禮的隨行奴仆,臣就暗暗揣度,會否是陛下安排的匪賊。”


    “你覺得朕會嗎?”


    林盡染微微搖頭,眼神並無絲毫躲閃,語氣愈發的堅定,“陛下知曉,既對方有意設局,就定然會留有後手。目的就是為坐實那說書先生所說的傳言。”


    楚帝抿唇一笑,揚了揚下頜,“坐下吧,嚐一嚐江南剛上貢的春茶。”


    林竟然並未理會,隻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陛下命孫公公送來這請辭疏,不就是想告訴臣,您不想讓林尚書如此輕易告老!勢必要讓他身敗名裂地滾出長安!”


    “蓮英,你瞧瞧!你就說不出這番驚天動地之詞!”楚帝眉眼彎彎地望向孫蓮英,手指不停點著林盡染。


    孫蓮英不由地莞爾,恭恭謹謹地立在一旁。


    “這句‘滾出’長安,朕很喜歡。”楚帝毫不吝嗇讚美之詞,又抬手示意他坐下,“何必站著說話,坐!嚐嚐這新采的春茶。”


    說罷,便端起茶盞細呷一口,又抿了抿唇,甚是滿意地微微點頭。


    “除更夫死於意外,其餘自縊於茶樓前的無辜百姓,陛下難道就不曾心生愧疚嗎?”


    楚帝眸色登時一凜,語調幾近酷寒,“你這是在質問朕?”


    “陛下與林尚書鬥法,為何要傷及無辜?”


    “你可有憑據?”


    林盡染長籲一口氣,徐徐道,“巡防營的兵力在常樂坊增加到了三倍,命案仍舊頻發。不是陛下所為,還有何人?”


    孫蓮英麵色倏然變得陰沉,當即打斷道,“林禦史,陛下麵前,豈容你造次!”


    “巡防營!巡防營!”楚帝指尖輕點平幾,思忖良久方轉過頭,降下口諭,“巡防營疏忽懈怠,統領高勇難辭其咎,命其自領五十軍棍,罰俸半年。如此,你可滿意了?”


    “陛下!問題並非出在巡防營身上!而是······”


    “你的意思是杜子騰辦案不力?那就罰他一年俸祿,限期一月內偵破命案。否則,朕定責不饒。”


    林盡染咬緊牙根,深躬揖禮,“陛下!”


    ‘啪!’


    楚帝還未等他話說完,怒拍平幾,額間的青筋條條分明,叱責道,“林盡染,你司職治書侍禦史,彈劾糾察是你份內之職,朕可以一再忍讓!你若是查到是朕下令傷及無辜,那就拿出證據來,朕可以下罪己詔。若是沒有,還是勿要詆毀朕!否則,僅憑剛剛這番言辭,朕可以賜你流放三千裏!”


    到了這個節骨眼上,你可真別犯軸呀!孫蓮英垂首,撇過頭去,滿含深意地望向林盡染。


    畢竟,誰敢真如此質問皇帝陛下!


    “臣姑且大膽猜一猜這幕後元謀的想法。利用‘詛咒’謠言,強使林明禮迴尚書令府,這是在考驗林尚書與他是否真有父子之情;順水推舟,坐實周文墨所言,是在拿林氏的百年清譽逼林尚書還有何後手。”


    這番話已算是委婉,以謠言迫使林明禮迴務本坊,本意是為保護他不受外界滋擾,或可說,林靖澄倒台前,尚有餘力護持他安然無恙。


    楚帝微不可察地一笑,不置可否道,“染之所言倒也有幾分道理。”


    林盡染抬起頭,又問道,“陛下就當真不怕林尚書會和盤托出攬月樓的勾當嗎?”


    “染之或許已經猜到他們的目的。”


    “引陛下與林尚書兩相爭鬥,迫使他在攬月樓勢力完全消除前,將其餘幾位手握大權的高官及背後世族拖下水。”


    楚帝麵色緩和許多,岔開話道,“朕既答應過你,縱使將來新君即位,朕也不會讓他要了你的腦袋。與其在這爭論幾個百姓的生死,不若多想想如何助朕‘封禪泰山’,這可是染之你允諾朕的。”


    林盡染一時竟看不透這位帝王,反反複複,喜怒無常,以為他會對兩位皇子狠辣無情,偏生又無形之中助長他們的羽翼;對長公主看似心懷虧欠,卻又不管不顧地要讓林靖澄一無所有。


    怔神間,恍惚聽聞楚帝吩咐,“至於誠園,你還得替朕多留心。蓮英,你陪染之一同去吧,若是有什麽信,可及時迴稟,染之也不必再跑一趟。”


    “奴才遵旨。”


    孫蓮英踱至林盡染身旁,扽了扽他的衣袂,趕忙使了使眼色,示意他莫要走神。


    楚帝闔上雙眸,神色略有疲倦,“朕乏了,退下吧。”


    “臣(奴才)告退。”


    殿外大雨絲毫未有止歇的意思,雨勢愈發的急,一顆顆黃豆大的雨點幾是要砸進殿來。


    重重雨幕之下,林盡染已瞧不清眼前是何光景,就像前路一樣。


    “林禦史,林禦史?”孫蓮英取來油紙傘,匆忙展開,遮在他眼前,“喲,林禦史怎不後退一步呐?這雨可是大得很,您若是感了風寒,老奴可不好向林夫人交代。”


    林盡染抬袖擦了擦濕潤的麵龐,忽地一笑,“孫公公說的是,我們先去誠園吧,再晚怕是要耽擱迴宮複命的時辰。”


    孫蓮英微微躬身,又頗為體貼地站在外側,將油紙傘稍稍一斜,盡可能多地擋住風雨。


    “孫公公可否與染之說句實話?”


    “林禦史未免太客氣了些,您隻管問,老奴若是能說,定不會隱瞞。”


    “老規矩。”林盡染從懷中掏出荷包,塞進孫蓮英的袖子中。


    難能一見,這迴他並未推諉。


    “孫公公服侍陛下多年,可有何心得?”


    孫蓮英微微一怔,腳步不自覺地遲緩半步,旋即掩嘴輕笑,知曉他意有所指,話語之間也頗為坦誠,“老奴身體有殘缺,本是再多的金銀也無福消受,林禦史可陛下為何會默允老奴拿取?”


    林盡染猶疑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因為老奴就愛聞這個味兒。”孫蓮英話音一頓,覷了眼他略帶困惑的神態,語氣略緩,“老奴的床頭有幾個枕頭,裏頭填充的都是些黃白之物。即便如此,老奴每每起身,或是入睡前,都得瞧上一眼才踏實。”


    “孫公公也不嫌硌得慌……”林盡染小聲地咕噥一句。


    孫蓮英卻也不惱,淡淡一笑,“林禦史有所不知,咱們做奴才的,一旦進了這宮城,生死就不能任由自己掌控。老奴是因黃白之物進得宮,若睜眼、閉眼都沒見到這物什,總歸是不安心。誰知明日會否還能醒來,索性就枕在腦袋下睡,到底是聞著味兒終了一生。”


    林盡染驀然頓在原地,沉默片刻,揖手一禮,“孫公公今日所言令染之受教。原以為這些體己話,染之再無機會聆訓。”


    他清淡一笑,見雨勢漸小,也就不必遮擋,慢悠悠地收攏紙傘,低聲囑咐道,“皇宮裏,該說什麽話,不該說什麽話,全憑陛下一人說了算。文英殿內,陛下早已遣離一應人等,便知曉林禦史會有驚天駭地之語,林禦史也該給個台階不是?”


    “孫公公就不擔心陛下會降罪?”


    既然孫蓮英坦然承認,宮裏任何言行舉動皆逃不過陛下的耳目,那方才這般掏心窩子的話,也該瞞不過。難道這位皇帝陛下就是要借他的口來告訴自己?林盡染暗暗腹誹。


    孫蓮英將他的神態盡收眼底,微微躬身,倒像是看穿他的心思,“林禦史聰慧,老奴時常也猜不透陛下的心思。不過,真有能完全揣摩聖意者,恐也是到了大限之期。”


    語音至此一頓,稍稍清了清嗓子,“陛下口諭,林禦史隻管應付禦史台的諸般事宜,以及修葺藏書閣一事,旁的無需插手。”


    說罷,他便領頭往前引路。


    林盡染遲滯片刻,又追身上去,“孫公公,那我豈不是害了高統領和杜府尹?”


    “林禦史,常樂坊頻發命案總該有個了斷。縱然今日不提,陛下也有降罪處置之意。眼下您的心已經亂了,不若等靜下來之後再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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