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林明禮乘車迴到誠園,幾近巳時。


    隻聽得坊間甚是喧囂,較東市最鬧熱的時候也不遑多讓。


    林明禮修長的手指從側窗邊緣伸出,將布簾斜撩起半邊,打量車外的動靜。可注目凝視,誠園門前幾是擠滿烏泱泱的百姓,正口誅筆伐,要他與吳蘭亭趁早搬出常樂坊。反觀誠園大門緊閉,始終未有人露麵。


    車夫見狀,往後靠了靠,貼著車廂低聲道,“大公子,要不先迴林府?”


    “你先將馬車停好,再去打聽打聽,究竟發生何事。”


    “是。”


    昨夜更夫之死實在蹊蹺。不過是一個多時辰的功夫,傳得街頭巷尾,人盡皆知。


    ‘昨日茶樓裏剛枉死十六人,夜裏更夫又莫名暴斃身亡,這大公子果真是不祥之人。’


    ‘誰說不是呢。去歲,他與吳府小姐剛成婚,林府的二公子迴汝南探親的途中就無端地歿啦!’


    ‘不是說是飲了鴆酒毒死的嘛?’


    ‘同行的林夫人為何無恙?大理寺可至今都未能查出個結果。’


    ‘今晨我路過誠園,見吳府小姐相送林夫人,瞧著走得不利索,興許是瘸了!’


    ‘誠園附近有這麽多冤魂,沒有害命已然是燒了高香。’


    ‘大公子與夫人遷來誠園不過月餘,就已發生如此多的汙糟事。’


    ‘俗話說,上梁不正下梁歪。之前那林府的二公子是何德行,我們都瞧在眼裏。林尚書固然勤勉,但他又是如何坐上高位的?這報應啊,就隻能出在長子身上咯。’


    ‘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來了。這林府的二公子說是在明園害了七八條人命,還是林尚書將此事壓了下去。’


    ‘事關七八條人命,哪是尋常人能夠壓下去的。若非是靜心庵那位,此事如何能善了?’


    這一撥接一撥,一茬接一茬的議論,幾是輪番在林明禮耳邊炸響。


    誠然街上的傳聞真假難辨,但有一件事定然做不得假,即他的生母是長公主。可這些流言當真就是無稽之談嗎?那可是七八條人命,明園一案也從三皇子口中聽得一二,最終是以死者家眷撤訴、不再深究而草草結案。但既上達天聽,此案又如何能輕易善了?林明禮難免忿然,這些俱是從別人口中得知,卻從未聽爹娘提及。即便是那意外身故的胞弟,也早早知曉自己的生母是誰,竟厚著麵皮,狐假虎威。


    ‘闥闥闥’


    巡防營和府衙衙役接報,匆匆趕來,卻隻敢站在外圍,不敢疏散。


    昨日的場景還曆曆在目,百姓慌亂之間互相推搡、踩踏,致使十六人當場身亡,六十餘人受傷。方才又聽聞有百姓在誠園前集會,難免有些投鼠忌器。


    杜子騰近些時日心煩氣鬱,連帶語調有些不善,“你們都圍在這裏作甚?若有何冤屈,大可去府衙鳴冤。”


    他這不說還好,如此反倒是勾起民憤。


    自林盡染去過寒園後,清雪姑娘的確是如杜子騰的意,又重新現身在攬月樓。與薛坤議定贖金後,便著人操辦贖身一事。整個過程很是順遂。可納妾之禮還需再擱置一陣,遂在豐邑坊替她尋了一處小院,獨自僦居。


    早前杜府尹屢次前往攬月樓,聽清雪姑娘奏琴唱曲,本也算不得甚。可近日傳出些閑言碎語,皆說是他散盡家財、甚至質舉借錢,方才贖了這青樓女子。此舉於他的官聲而言,實乃大大的不利,現下皆說他是色欲熏心,幾度懷疑這贖身的銀錢俱是他這些年中飽私囊而來。


    至於這些閑話從何而來,他自然有數,可即便算早有準備,這些異樣的目光投來時,心底還是難以按捺的不適。


    “杜府尹,昨日年逾古稀的文墨先生在茶樓自盡,又連累十六名茶客無故枉死,今夜又莫名死了一更夫。杜府尹可有查出什麽端倪?我們這些住在常樂坊的百姓總不能一直提心吊膽度日吧?”


    “是啊,昨夜我還聽見哀嚎聲,著實瘮人!”


    “要我說,自大公子遷入誠園後,這些怪事就沒斷過!杜府尹若是暫未能將案子查清,還是先勸大公子迴林府。”


    ······


    紛亂嘈雜的議論聲從四麵八方傳來,令杜子騰登時頭疼欲裂。


    “諸位且聽我說。林公子願不願意迴尚書令府,本府尹無權幹涉。但昨日實屬意外,巷道本就狹隘,周文墨在眾人麵前自裁,驚慌之下,致使茶客相互推搡,這才有此傷亡。至於今夜更夫橫死街頭,本府尹早已命仵作查驗,是因馬兒受驚,撞倒更夫,致使車駕從他身上碾過,受了內傷,才不幸身亡。坊間傳聞皆是捕風捉影,還請諸位莫要輕信。”


    既然杜子騰有意辯解,那圍觀的百姓也就紛紛圍了上去。


    “杜府尹,那文墨先生為何要在大家夥麵前自裁?”


    杜子騰冷哼一聲,“他口出狂言,搬弄是非,妄議當朝尚書令和上柱國······按律當處以笞刑。”


    他很巧妙的避開其中那位關鍵人物,‘長公主’。若真是脫口而出妄議皇親,那可就真真的坐實摒塵師太是長公主一事,即便如此錯綜複雜的環境中,杜子騰仍保持一絲清明,未踏入險境之中。


    “按杜府尹所言,說到底不過是笞刑,文墨先生又何須自裁?”可追問者並未打算輕易放過,接著發問。


    “既文墨先生三十年前已知曉此等秘辛,為何非要等到昨日才昭然於眾?”


    “杜府尹說更夫是為馬車撞死,可有憑證?”


    “我等紮根在常樂坊,大公子未遷入誠園前,從無發生此等怪事。”


    杜子騰擰著眉頭,眼見圍觀百姓步步緊逼,衙役已然吃力、招架不住,偏生問題是接踵而來,根本容不得他喘息。


    林明禮咬牙,恨恨地放下車簾,欲要下車。禍事本就因他而起,也該由他結束,可剛掀開車簾探身出來,就見三皇子領著府兵前來。


    巡防營衛隊連忙抱拳揖禮,齊聲聲高喝,“拜見三殿下!”


    聲勢衝天而起,唬的百姓一愣,人群如同被劃開的波浪般左右分開,紛紛行禮,“拜見三殿下。”


    三皇子昂首而出,雄健有力的步子踏地比平素更重,向林明禮的方向擺了擺手,旋即掃了一眼已被巡防營喝止住的現場,輕笑一聲,“怎麽不吵了?繼續啊,方才還如此鬧熱!”


    人群中走出一書生,約是不惑之年,目光炯炯有神,揖了一禮,“三殿下,杜府尹剛剛的解釋,實在不能令我等信服。”


    “為何要讓你信服?”


    三皇子說話很是猖狂,倒真是令這書生怔住神。


    素聞成年的皇子中,僅三皇子不喜詩書,卻整日喜愛結交些飽讀之士,也不知那些人是如何能忍受這等粗鄙的皇子。


    “方才吾聽有人問起,文墨先生為何要在眾人麵前自裁?”三皇子敲了敲手中的折扇,挑眉道,“這個問題不去問死去的文墨先生,反倒是來問杜府尹,爾等當真不覺得可笑?”


    “這······”那書生咽喉一哽,登時迴不上話來,此問倒真是出自他口。不過是為刁難一番杜府尹,不曾想被三皇子聽了去,連帶‘周文墨為何昨日才說出秘辛這等問題’也就順勢化解。


    讓一個活人去解釋一個死人生前是什麽想法,當然可笑!


    三皇子緩緩踱步,思忖片刻,“至於昨夜死了個更夫,巡防營上報是林府的馬車昨夜受了驚,許是栓馬的韁繩鬆了,才致使它橫衝直撞,這與仵作的驗屍結果也算吻合。你們倒是說說,是哪裏出了差錯?”


    “可···可自大公子遷入誠園後,連著兩日發生怪事,且···且文墨先生所言與大公子的確···的確有幹係。”旁側的青年拱手一禮,可底氣著實不足。


    “你們擔心的不過是半夜裏會否有枉死的冤魂索命。吾將話放這兒,若常樂坊鬧出連杜府尹都破不了的案子,一應後果,吾替林明禮擔下。彼時若要勒令他迴林府,不用爾等在此喧鬧,吾自會押他迴去。如此,可滿意?”


    圍觀的百姓皆是麵麵相覷,畢竟才第二天,若非是真惶恐到了極點,尚不至於上門來鬧。何況多數不過是看個熱鬧,倘若頻發命案,也不必林明禮搬出誠園,常樂坊的百姓自然會遷出去。


    且這裏半數多是不明事理,受人挑唆,或是途經於此,聽著鬧熱才湧進人群,如此才顯得聲勢浩大。


    三皇子擺了擺手,得意地一笑,“若無他事,那就散了吧。”


    見圍觀百姓漸漸疏散,杜子騰屈身一禮,“深謝殿下解圍。”


    “杜府尹無須客氣。吾聽聞有人在誠園門前鬧事,不過是順手而為。”


    林明禮上前深深一禮,“殿下。”


    三皇子雙手將他扶起,“不必行此大禮。”又撇過頭去,斜睨一眼杜子騰。


    他心領神會,“杜某先行告辭。”


    二人進了誠園,於前院廊下閑步。


    林明禮麵露恭謹,微微前傾身子,訕然道,“明禮慚愧,今日連累殿下。”


    三皇子偏過身去,低聲道,“關上門,我們也算是一家人。說什麽連累不連累的。”


    林明禮未有在‘一家人’這個問題上糾纏,畢竟生母雖是長公主,依眼下的情形,是決計恢複不了正身的,故而與三皇子也攀扯不上親不親戚。


    “方才聽殿下的語氣,倒真是與林禦史有幾分相似。”


    三皇子朗聲一笑,“你也這麽覺得?不過,吾與二哥時常拌嘴。這些嘴皮子功夫,尚且是他助吾練成的。”


    林明禮眼底閃過一絲異樣,這位三皇子近些時日倒真是令他刮目相看,且不說要替他擔下一應後果的氣魄,幾次相處下來愈發覺得他率真、灑脫,不似先前般箍著,硬是拿著折扇充當文人雅士。


    “明禮有一事相求,殿下可否應允?”


    三皇子心中暗暗生喜,方才還不曾注意,這幾迴聽來,林明禮似有敞開心扉的意思,每每自稱也由‘林某’轉換為‘明禮’,態度之間的轉換令他更生滿足。


    “明禮但講無妨。”


    “殿下可否相告昔日明園舊案、清風命案以及明德構陷太子一案?”


    三皇子腳步一頓,凝滯在原地,一時間也說不出話來,畢竟最後這樁案子同樣牽扯到他自身。


    “明禮,這幾樁案子牽連甚廣,吾也不過是知道些皮毛。若真論起來,這三樁案子的詳細經過,你該問染之才是。”


    林明禮咬住下唇,躬身一禮,“明禮願為殿下效犬馬之勞!”


    三皇子眸光有些閃爍,他若是能歸順自然是最好不過,可當初也是將他算計在內。


    “你先起來吧。”他將林明禮緩緩攙起,眉心一攏,為難道,“並未吾藏私······罷了,你若是要怨吾,吾也甘願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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