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子航沒有迴答,事實就在眼前,無論他們相不相信。沒有到達過巔峰的人總是無法想象山頂的風景,此刻楚子航無比清楚地意識到,秘黨探索了幾千年,仍舊隻是摸到了龍族文明的邊緣。

    上杉越依然隻是一個以人類之身逼近龍王的個體,那麽那個文明的最深處,蘊藏著何等究極的力量?黑王該是怎樣可怖的存在?這樣可怖的東西,究竟為什麽會被區區人類殺死?

    黑日猛地收縮,驟然增強的狂風把大群的屍守拉了過去,還未到達上杉越麵前,它們已經被高溫點燃,但在空氣稀薄的情況下它們並不會劇烈燃燒,而是身體紅熱發亮,像是燒著的炭。

    上杉越信步前行,揮刀把燃燒的屍守打成碎片,碎片觸及黑日的邊緣就化為雪白的灰燼,在上杉越背後形成白茫茫的煙塵,飄向漆黑的大海。此刻的上杉越就是死神在人世間的投射,隨心所欲地把一切焚毀。黑日將數以百計的屍守拉向他,那些蛇形的黑影把他整個人都遮蔽了,緊接著分崩離析。刀上的壓力越來越大,上杉越斬著斬著咆哮起來,聲如巨龍,唐樣大刀被灼燒成赤紅色,每次蕩出都是一片耀眼的火光。

    他就是戰車是鐵騎,把前進道路上的一切都碾碎。

    昂熱守護著他背後的弱點,狂舞的暴怒和貪婪把試圖偷襲的屍守都斬退。他和上杉越一樣放聲咆哮,兩個老得應該坐輪椅的老家夥卷起了熾烈的狂風,在屍守群中生生地撕裂出一條道路來。

    如果這是一場戰爭的話,他們僅憑兩個人就可以取勝,敵方士兵會在這壓倒性的暴力下心理崩潰,哭號著抱頭逃竄。但屍守對於死亡已經不再恐懼,它們眼看著同類在上杉越的刀鋒上撞得粉碎,卻仍舊如潮水般往上湧。

    昂熱和上杉越步步逼近愷撒和楚子航所在的塔吊,每一步都踏著骨和血。

    雖千萬人吾往矣,這種修辭太適合留給這些老亡命徒了,看著他們碾壓著嘶吼著,蒼蒼的白發在風中飄舞,愷撒這種眼高於頂的人也隻有自歎不如。

    他把留到最後的燃燒之血壓入彈匣,向著屍守群的中央發射。子彈脫離槍口,石英外壁崩潰,純淨的火元素暴露在空氣中,焰流熊熊燃燒,把沿路的屍守全部點燃。

    當務之急是清空戰場,給昂熱和上杉越打通道路。黑日的光輝已經熄滅,這種超級言靈原本就難以持久,但不加持黑日的上杉越依然保持碾壓的態勢,雙刀輪次砍翻逼近的屍守。唐樣大刀切割屍守的骨骼時濺出刺眼的火光,像是電焊條在切割鋼鐵。每當刀刃變鈍,上杉越就棄掉雙刀從旅行袋中拔出新的,和泉守兼定、數珠丸恆次、肥前國忠吉、三日月宗近……他拔出的每一柄刀都價值連城,但很快就磨損到沒法再用,於是國寶隨手亂丟。

    昂熱也不得不承認如果不是時間零的屬性太過詭異,他根本不可能戰勝上杉越。純靠武力的話,上杉越完全可以秒殺他。

    “讓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熱喘息著,用雙刀支撐身體。他的體溫正在迅速下降,這是三度暴血的後遺症。

    “要我扛著你走麽老東西?隻差最後一段距離了,看你的學生們,他們就在前麵。這種時候就算力氣已經耗盡了也要從骨頭裏榨出力氣來啊!”上杉越揮刀蕩去鮮血,刀刃殘缺不全。

    這時雙方的血統差異暴露無遺,同是一路斬殺,上杉越不但沒有流露出力竭的跡象反而亢奮起來,渾身赤紅,幹癟的肌肉充盈起來,像是風華正盛的年輕人。而三度暴血的效果終止之後,昂熱被重創的身體正不停地出血,力量也隨之流失。上杉越撕去早已爛成布條的襯衫,露出文著巨龍和日出的背脊。上杉越把昂熱的胳膊扛在肩上,拖著他前行,昂熱把僅剩的力量都集中在左手的貪婪上,格擋來自左邊的進攻,上杉越則砍殺來自右邊的屍守。

    缺血令昂熱的視線漸漸地模糊,下半身浸泡在寒冷的海水裏,已經沒有感覺了。他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走到塔吊,愷撒和楚子航正借助塔吊高出周圍地麵的位置優勢,把一波波湧上去的屍守群打退迴去,但很顯然他們沒法堅持多久。現在就是引爆的最好時機,屍守群已經全部集中在海螢人工島上,現在引爆的話,精煉的硫磺炸藥能把它們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抹幹淨。

    “你先走……讓我稍微休息一下。”昂熱試圖甩開上杉越。

    他不說什麽我休息完了就追上你的話,上杉越可不是愷撒和楚子航那種年輕人,不會相信這種屁話,現在被拋棄在屍守群裏的人隻有死路一條。好在上杉越也不是那種會停下腳步唧唧歪歪的人,不會像電影裏演的那樣,抱住昂熱熱淚盈眶地大喊老友老友你不能放棄啊!我們可是發過誓要一同守護這個世界的!開玩笑,上杉越是什麽人,那是昔日的黑道皇帝,高高在上殺伐決斷的人,他看過太多的死亡,知道什麽時候該放棄,什麽人該被放棄。

    這種情況下應該被放棄的人毫無疑問是昂熱,上杉越可以獨自殺出重圍,可他帶著昂熱,雙方的幸存率都急劇地下降。而且上杉越還要去見他的兒子們,他現在就好比一個新加冕的父親,一個新加冕的父親怎麽能死呢?

    “渾蛋!我是來救你的啊!”上杉越大吼,“請你腦筋清楚一點!我是來救你的啊!你如果死了,我不是白來了麽?”

    昂熱的腦袋嗡嗡作響,一時間沒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上杉越是來救他的?上杉越不是為了忽然冒出來的兒子們而跑來追問自己的麽?

    “沒錯沒錯,我是來追問你我兒子的情況的,可我也是來救你的。”上杉越把昂熱往肩膀上送了送,擦拭臉上的血跡,無聲地笑了笑,“這個邏輯很複雜,你要聽我慢慢地講麽?”

    “什麽時候了……你還有興趣跟我講邏輯?”昂熱大口地喘息。

    “沒辦法啊,不當大家長後我的誌向是當一個牧師,牧師當然要喋喋不休,牧師就是要給你這種迷途的羔羊講人生的道理。”上杉越一邊揮刀一邊絮叨,“原本我覺得啊,這個世界跟我已經沒什麽關係了,這個世界上沒有我的親人也沒有我的朋友,跟我又有什麽關係呢?所以我當然不會留下來救東京,東京對我而言,是一座讓我失望和痛苦的城市啊。但現在不一樣了,東京城裏有我的兒子們,所以這個世界跟我還是有關係的,所以我要來救你。”

    “上杉牧師你的邏輯還是有點問題,我現在相信你是個法國人了。”昂熱苦笑,“你那麽在乎這個有你兒子的世界,就該去找你的兒子們,來這個島上陪我一起送命,我又不是你兒子。”

    “我當然知道你不是我兒子,我沒你那麽老的兒子。”上杉越歎了口氣,“可是隻有你才能拯救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啊!”

    “在你眼裏我不是惡的化身麽?為了複仇不擇手段的渾蛋!拯救世界這種高尚的事,說起來我真沒怎麽考慮過。”

    “老友,禁忌的門已經打開了,”上杉越忽然神情肅穆,“這個世界都沒法迴頭了!”

    “我聽不懂,可能是失血太嚴重了,我得休息一下……我得休息一下……”昂熱沿著上杉越的肩膀往下滑,他整個人都處在衰竭的邊緣。

    上杉越擲出手中的長刀,把撲向昂熱的屍守釘死在旁邊的矮牆上,狠狠地把昂熱從積水中抓起來,再度扛在自己的肩上,大踏步地前行。

    昂熱從沒有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被人像個孩子那樣扛在肩上,上杉越甚至還沒有他高。

    一路斬殺到這裏,上杉越竟然分毫無損,不僅如此,他還像經曆了時光逆流那樣年輕起來,沾滿汗水的肌肉線條分明,赤裸的上身熱氣蒸騰。他迎著屍守群橫衝直撞,每一道刀光都帶起暗紅色的血花。這是純粹以力量碾壓對手的戰鬥,摧枯拉朽,所向無敵。

    “失血嚴重也得聽,集中精神聽我說!”上杉越中氣十足,“世界上所有的曆史都是戰爭史,龍的曆史、人的曆史,都是戰爭史。我們可以打敗各種敵人,但我們無法打敗自己心裏的貪婪。白王利用了人類的貪婪,才能活到今天。對於人類來說,龍族的遺產就像潘多拉的魔盒,人類以為裏麵裝著超越這個時代的力量,但當他們打開魔盒,放出來的隻會是魔鬼。”

    “我真的聽不懂,你到底想說什麽?”

    “龍王,”上杉越緩緩地說,“是被人喚醒的,就像王將想要喚醒神那樣。青銅與火之王、大地與山之王,都是被人喚醒的,所以它們才會集中地蘇醒。有人喚醒了龍王,再把你們引誘到屠龍的戰場上去!”

    “你說什麽?”昂熱一下子清醒了,冷汗從每個毛孔裏湧出來。

    “我沒法解釋得很清楚,但這就是我的預感。從青銅與火之王到大地與山之王再到白王,每位龍王的複蘇都在某個人的時間表上,而最終的結果,必然是黑王尼德霍格的歸來。多年以來,蛇岐八家一直死守著白王的秘密,就是擔心有人會想要喚醒它,跟它交換力量。但終究這個秘密還是泄露出去了,王將的每一步都算得那麽準確,因為他對白王的理解甚至超過蛇岐八家。單靠研究神話和古代記錄是沒法知道那麽多的,必然有人告訴他這些事。那麽到底是誰告訴他的?是某個人類,還是某個龍類?但無論是誰,白王的複蘇都是被人操縱的,王將背後,還有別的人。”

    昂熱覺得自己正墜向某個漆黑的深淵。是啊,他怎麽忽略了這一點呢?龍王的集體蘇醒,未必是巧合,也未必是因為“末日”就要來了,也可能是因為有人在幕後操控著一切。

    在王將之前,秘黨從來不相信有人能夠操控龍王的複蘇,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王將確實做到了。那麽是不是真的如上杉越所說,所有龍王的複蘇,都是由某個人或者某個秘密團體操縱的?

    那麽某些人的目的又是什麽?

    “人類已經摸到了龍族的大門,他們走進去的那天就是自我毀滅的那天。”上杉越低聲說,“我就要死了,隻能請你代我守住這個有我兒子的世界。”

    “看起來是我要死了而不是你吧?”昂熱劇烈地咳嗽,滿嘴都是血沫,想來是肺泡開裂了。

    “每個人都會死的,皇也一樣。我終究是個沒什麽誌向的人,做錯了很多事,害死了很多人,連媽媽都憎恨我。可過去的60年裏我根本沒想過要去贖罪,隻是蠅營狗苟地生活,去教堂裏做做義工就希望神能原諒我。可是神也不原諒懦夫的啊,這樣的我,死了也是要下地獄的吧?”上杉越把一隻屍守挑上天空,在它落地的時候用刀將它釘死在水中。他從旅行袋中拔出名刀“大般若長光”,原來那柄刀的刃口已經變成了鋸齒,曲折的裂縫橫貫刀身,顯然已經耗盡了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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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迴去之後再慢慢講教義好麽?”昂熱苦笑,“如果講得好的話我就皈依你們教派。”

    “你這樣的人哪個教派都不會要的。你已經墮落了,就像彌爾頓《失樂園》裏的撒旦,雖然曾經是光輝榮耀的天使,但你太驕傲,對這個世界太憤怒,所以變成了複仇的魔鬼。這世界上不會有任何一位神父能說服你這樣的魔鬼,你已經無所畏懼,即便死後要下地獄你也要掐著龍王們的脖子帶著它們一起去地獄。”上杉越忽然停下腳步,“可你不會後悔,你不會被神接受,也享受不到他賜予的平安喜樂,你隻要站著一天就會繼續揮舞刀劍,直到最後一滴血流幹,你看不起任何人的憐憫也不需要神的關愛。”

    “上杉牧師,看起來我們真的要死了,你能再用一次黑日麽?如果你還能再用一次黑日,我們還有一線機會。”昂熱說。

    他們的前方是一條十幾米寬的深溝,溝裏填滿了海水,水中沉浮著密密麻麻的屍守。在地麵上他們還能反複打退屍守的進攻,但在水中他們就像是掉進亞馬遜河的熊,而屍守群是食人魚群,熊再怎麽有力量也隻能在陸地上施展,在水中隻能被食人魚群咬成骷髏。越過這道深溝就是塔吊,但這條深溝就是生與死的邊境。愷撒和楚子航正試圖衝到深溝旁接應,愷撒的槍裏還有一發“焚燒之血”,必要的時候這發火元素彈能夠在屍守群中燒出一片空白來。

    “當然可以,最強的黑日你還沒有見過!”上杉越猛地揮刀砸向地麵,一人高的水圈向著四方擴散,衝擊力之強竟然把附近的屍守都震退了。

    屍守群以長尾支撐地麵,再度直立起來,發出嬰兒啼哭般的嘶叫,高牆般圍繞著上杉越和昂熱。它們看得出昂熱已經筋疲力盡了,準備在同一刻發出致命的猛擊。

    “昂熱,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兄弟,但我們不是一路人,但我們不是一路人,必將去往不同的地方。我是要去天堂的,而等待你的隻有地獄,但我祈求那萬能的恩主愛你護你原諒你,即使在地獄中。”上杉越伸手按在昂熱的頭頂,這一刻他真的像一個牧師,黑衣牧師。他的半身都浸泡在黑色的海水中,頭頂是漆黑的天空,可好像有聖光從他的身邊湧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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