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明非瞥了一眼楚子航,心說師兄這就是你的日本翻版啊。愷撒挑了挑眉,直到此時他才終於相信源稚女對哥哥的感情。無論他是多麽好的演員,能在舞台上幻化出千般人物,唯有真正愛一個人你才能把那人說的那麽美好,美好到聽眾都為他動容的地步。

    “哥哥說他一定要努力,因為我們沒有父母,隻有努力,我們才不會被人看不起。

    他說他要考東大,有一天帶我去東京。我隻恨我是個沒用的弟弟,我考不上東大,我也幫不了哥哥,哥哥做的一切事都是為了我和他能有尊嚴。我真想像哥哥那樣,是個堅定的男人,這樣我站在他身邊,才能算作他的弟弟。可我也有點妒忌哥哥,為什麽同是兄弟,他那麽好,我卻這麽弱,被人說女孩子氣。但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勝過哥哥,我就想能夠分一點哥哥的光輝,比他稍微差那麽一點就好了。”

    “後來橘政宗來到山裏,他說我和哥哥的血統都很優秀,他要把我們中的一個人帶去東京培養,另一個人留在山裏,如果前一個人被害了,後一個就是替補。他說我們永遠不能告訴外界有兩個源家的孩子,源家也不需要兩個家主。理所當然的,哥哥被作為未來的家主帶走了,我被留下了,我是他的影子。我一輩子都是他的影子,麵目模糊不清。所以有時候我也是恨他的。”

    “就在那時我遇到了王將,他出現在我麵前的時候就是個戴著能劇麵具的男人。”

    我從小就喜歡能劇和歌舞伎,對這個戴著能劇麵具的男人很好奇,但王將其實並不會表演能劇,他隻是太懂人心了。他從點撥我的表演開始,跟我漸漸地熟了起來,他永遠都是一個人跟我見麵,並且要求我不要告訴哥哥和其他人。我沒有告訴哥哥,因為這個世界上所有東西都是哥哥的,但王將是我一個人的老師,他是隻屬於我的。王將說他看好我的潛力,他說我比哥哥強。

    “那段時間我像是生活在虛幻中,每天夜裏王將都在山裏等我,我們在山中小路上漫步,直到月上中天。在星空下他跟我講解歌舞伎中的人物,他給我飲用一種烈酒,這種酒能讓我的身體溫暖起來,跟他在山中徹夜漫步也不疲倦。忽然有一天我察覺到有女孩羞澀地對我笑,那種表情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我起初是欣喜,覺得我可以學會這種表情,可當我在鏡子裏不斷練習那種羞澀的笑容時,我才明白她為什麽對我那樣笑……因為我變得漂亮了,整個人像是煥發了光彩那樣。”

    “那種酒裏混了進化藥?”愷撒問。

    “是的,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吞服了大量的進化藥卻沒有失控的實驗體,因為我自身的血統可以克製住進化藥的副作用……我的血比進化藥還要毒。”源稚女幽幽地說。

    “抱歉打斷你,請繼續。”愷撒說。

    源稚女點了點頭:“剩下的事情我記不清楚了,那一段記憶非常模糊,我隻知道最後警方的結論是,鎮上連續多名女高中生被害是同一個殺手作案,那個殺手已經離開了,所以連環殺人案到此終止。”

    “什麽意思?”愷撒沒聽明白。

    “我一共殺了十四個女孩,把她們的屍體製成蠟化的人體塑像,放在學校最深層的地下室裏,我給那些死人縫製歌舞伎的戲服,對著她們模仿女性。這件事被蛇岐八家認為是死侍犯罪,所以哥哥被派迴那個小鎮執行清除任務,那天晚上我在哥哥的眼裏殺了第十四個女孩,他找到我的時候我正在地下室裏炮製屍體,穿著女裝,唱著歌。”源稚女輕聲說,“我被哥哥刺穿了心髒。他把我的屍體投入深井,永遠地鎖上了井蓋,再把整口井掩埋,我想這是因為我在他眼裏變成了魔鬼,他怕魔鬼死而複活,燒了我他都不能放心,必須看見我的骨骸躺在井底。”

    所有人不約而同地打了個寒戰,比起那種暴行更可怕的事情是,源稚女說起那些血腥的事情根本就像是在說另一個人的事情,平靜到了冷漠的地步。

    “我知道你們在想什麽,你們在想我是不是已經瘋了,分明是我殺了那麽多人,可我說起來就好像那些事跟我沒關係一樣。可我真的不覺得那些女孩是我殺的,那段時間對我來說就是一場噩夢,噩夢裏我過得很快樂,我的魅力征服了學校裏的每個女孩,我終於不會給哥哥丟臉了,我約她們去河邊看星星,她們就羞澀地來了,我拉她們的手,她們也都接受了,然後我就一刀把她們斷喉,在她們最幸福的時候。最美的表情還沒有凝固,她們就被我製成了塑像,這樣我就把她們最美的一麵保留下來了,在夢裏我覺得這樣沒什麽不好。直到夢的外麵有人在喊我,我忽然意識到那是哥哥迴來了,哥哥迴家來看我了,我忽然轉身,一下子迴到了現實裏,但我還沒有來得及擁抱哥哥,迎麵就撞上了他的刀鋒。”

    “再度醒來的時候我在一個巨大的舞台上,有一束光從上方打到我身上,我穿著雲中絕間姬的衣服,梳著長發,畫著盛妝。我身上沒有任何傷口,但被刺中胸膛的疼痛好像還留在那裏。我坐在一張華美的座椅上,旁邊站著各種穿著歌舞伎戲裝的女孩子,每一個都很美,我好像隻是小睡了一會兒,我的侍從們等著我醒來。我忽然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了,我覺得自己還在那間站滿屍體的地下室裏,我分不清那些女孩是屍體還是活人。這時王將走上來擁抱我,慶賀我獲得了新生,那些女孩和台下坐著的猛鬼眾幹部都使勁鼓掌,他們那麽激動,好像剛剛看完一場激動人心的表演。王將對所有人宣布他找到了真正的內三家繼承者,那就是我,我要引導猛鬼眾走向未來。他們熱淚盈眶。我問王將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王將隻是說恭迎皇的蘇醒。”

    “所以這些事情你都記得,隻是你認為有些是在夢中發生的,但卻變成了現實?”

    楚子航問。

    “是的,連環殺人對我來說就像是一場夢,夢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隻有那些女孩的麵容和我殺死她們的瞬間是清晰的。在夢裏我似乎變成了另一個人,殺人對我來說不是可怕的事,那是一種美,我會為女孩臨終時笑容還未完全消逝、絕望和驚恐已經出現的瞬間狂喜,看見鮮血濺出來的時候我也會興奮。”源稚女說,“但我之後再迴想那種狀態,尤其是想到我曾在那個潮濕的地下室裏對著那些站立著的屍體唱歌,我又恐懼又惡心,每次都忍不住嘔吐。”

    “所以你並不否認是你殺死了那些女孩?”愷撒說。

    “我沒法否認,每個細節我都記得很清楚,如果不是我親手做的,誰能把那些細節灌進我的腦子裏呢?”源稚女說,“好像我的身體裏藏著個惡鬼,那一刻惡鬼蘇醒過來控製了我。真正華麗嫵媚的其實是那個鬼,至於我,隻是個平庸的人。”

    路明非悄悄地打了個哆嗦。這讓他想起那一夜在惠比壽花園的追車戰,某種燃燒著的精神從這個慫和怯懦的軀殼中蘇醒,無與倫比的高傲和無與倫比的殺氣驅動著他,他駕駛著蘭博基尼把一輛又一輛的摩托車撞到牆上去。那時候他毫不在意傷亡,他覺得自己被冒犯了,而這些螻蟻般的眾生敢於冒犯他,那麽他們就是該死的!把他們都殺了也無所謂!

    那絕對不是他的意誌,那是路鳴澤的意誌,所以他才會如熔化的黃金般閃耀,而真實的路明非隻是個平庸的人。

    交易的弊端終於暴露出來了,他的一半身體已經屬於路鳴澤了,不知什麽時候他就會以路鳴澤的意誌來行動。

    “他跟你交換過什麽麽?”路明非小心翼翼地問,“我是說你身體裏的那個惡鬼。”

    源稚女漠然地笑了笑:“我並非為自己推脫。我就是惡鬼,惡鬼就是我,惡鬼是我的另一種狀態,它跟我是一體的。”

    他誤解了路明非的問題,但路明非也得到了答案,源稚女並不曾跟那個“惡鬼”對話,他所謂的“惡鬼”和路鳴澤不是同種性質的東西。

    “所以你那麽仇恨王將,因為是王將把你身體裏的惡鬼引了出來,他去山裏找你,其實是要找你身體裏的惡鬼。”楚子航說。

    “是的,而我沒能拒絕他的誘惑。是他在我和哥哥之間製造了無法突破的屏障,從那一天開始,哥哥再也不是哥哥,他和我之間是斬鬼人和鬼之間的關係。”源稚女說,“他毀掉了我的人生,把我變成他的‘龍王’,我想要擺脫他的控製,就必須殺死他,否則我無論逃到天涯海角他都能找到我。昨夜我以為我成功了,我以為我甩掉他了……但我錯了,他是甩不掉的,我們兩個惡鬼注定要一路同行。”

    “你相信這個世界上真有殺不死的惡鬼麽?”愷撒轉向楚子航,“我是說王將。”

    “雖然我的理智告訴我世界上不應該存在鬼魂這種東西,”楚子航緩緩地說,“但我所見的一切已經超出了人類理解的範疇。”

    “他會來找我的,我藏到哪裏去都沒有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殺死他,我也不能。”源稚女幽幽地說,“他還把他給予我的力量收走了。”

    “什麽意思?”愷撒問。

    “那種梆子聲,那是他用來控製我的手段。他能用梆子聲讓我進入‘惡鬼’的狀態,在那種狀態之下我會擁有血統能力,信心和意誌都會暴增,風間琉璃其實是那個惡鬼的名字;他也能用梆子聲讓惡鬼沉睡,讓我重新變成源稚女。以我現在的力量連握緊刀柄都做不到,他找到這裏來,我隻有坐以待斃。”

    “路明非聽了那種梆子聲也有反應,可路明非似乎沒有切換什麽狀態啊!”愷撒說。

    “以師弟的賤逼程度來看,是如假包換的正貨!”芬格爾頻頻點頭。

    愷撒沉吟了片刻:“最初我們以為神是我們的敵人,現在看來王將的可怕程度不亞於神。這種情況對於我們和蛇岐八家都是很棘手的。我們似乎應該和你哥哥聯手,至於學院和蛇岐八家之間的矛盾,之後可以慢慢解決。”

    “你們得先取得哥哥的信任,他並不信任你們,更不信任我,即使他曾經親眼看著我刺殺王將,也會認為這是猛鬼眾的內鬥。橘政宗死了,以他在哥哥心目中的地位,哥哥勢必會完成他的計劃。橘政宗的計劃是消滅神和讓蛇岐八家重新獨立,掌握日本的命運。在這種情況下哥哥是不會跟你們合作的。”源稚女說,“他會想辦法自己殺掉王將。”

    “我倒不是懷疑你哥哥的能力,但你們兩兄弟的智商似乎是倒掛的,以那頭象龜的智商跟王將對上,我實在不看好結局。”愷撒說。

    “哥哥還握有最後的底牌,他手裏有上杉繪梨衣。”

    “繪梨衣比你還厲害?”路明非問。

    源稚女緩緩地搖頭:“我不知道上杉繪梨衣是什麽東西,但我確實沒有把握說風間琉璃能勝過她。她似乎在某些方麵極其殘缺,但那種災難性的殺傷力是龍王級的力量。”

    “日本真是個遍地怪物的地方。”愷撒說,“好好休息一下吧,我們還得去吃早飯,要我們為你帶點什麽?”

    “聽完我所做的那些事,還把我看作朋友麽?”源稚女抬起頭,看著愷撒的眼睛。

    “如果你在我麵前做出那種惡鬼般的行徑,我會跟你哥哥一樣把刀插在你的心髒裏;但在那之前,我們即便不能算作朋友,也該算作盟友。”愷撒頭也不迴地走出屋子,“如果王將真的找到這裏來,我們會保護你的安全。”

    門關上了,源稚女沉默了很久很久,輕輕地歎了口氣:“在你們真正了解王將之前,輕率地說出要保護誰這種話是愚蠢的……可是……謝謝。”

    烏鴉在禪室門前停步,深鞠躬:“繪梨衣小姐已經迴來了。”

    “是麽?她已經迴來了?”陽光中,源稚生席地而坐,看著窗外,肩上靠著童子切。

    這間禪室在蛇岐八家神社的後園裏,禪室外是家族的墓地,不久之前犬山賀的葬禮就在這裏舉行,今早墓地裏添了兩座新墳,橘政宗和櫻的。墓碑還沒來得及刻好,墓前插著墨筆書寫的木板。

    源稚生忽然想起讀過的蘇軾的詩,那首詩說“老僧已死成新塔”,新舊生死,就這麽迅速地變換著,快到來不及悲傷。

    他已經感覺不到悲傷了,隻覺得心裏發木,胸膛裏跳動的像是一塊頑石。

    今天早上繪梨衣又離家出走了。如今她已經很習慣離家出走了,這幾天裏就離家出走了兩次,不過總是半天一天的就迴來了。當她學會離家出走的技術之後,金庫就限製不住她了,她坦然地換上路明非給她買的那些新衣服,這就意味著她準備出門轉轉了。源稚生也不阻攔她,雖然讓這個血統不穩定的女孩在人口密集的東京市裏溜達是件對社會安全很不負責的事情,可把她一輩子關在不見天日的地方豈不也很殘酷?所以源稚生命令給她注射更大劑量的血清,借以穩定她的狀態,然後教會了她認附近的道路,默許她出外活動。

    巨變即將發生,不知道誰能活過這場浩劫,那就冒一點危險讓她唿吸一下新鮮空氣,體會一下自由吧。

    此刻繪梨衣正站在橘政宗的墓前,把一束紫色的石蒜花放在橘政宗的名字下方,她穿著鞋跟高高的鞋子,白色的裙裾在風中起落,忽然間像是個長大成人的姑娘了。

    她出門閑逛還知道給橘政宗和櫻每人帶迴一束石蒜花來,可見她略有那麽一點懂人情世故了。源稚生默默地想要是從小就教給她為人處世的道理,她現在該是什麽樣子?大概是很乖巧很善解人意的女孩吧?

    可源稚生給她的關心也隻限於陪她玩玩遊戲機。

    所以繪梨衣終究還是個沒有什麽人情味的女孩,父親死了她也不知道難過,買束花來隻是禮節性地表示一下。如果有一天源稚生死了,估計也會收到這樣一束石蒜花吧?也許繪梨衣這一生裏真正在乎的,其實是路明非也說不定。源稚生無聲地笑笑,又想起那句“女大不中留”的老話來。

    這樣也好,隻有他一個人會被橘政宗的死影響到,他也不希望家族上下如喪考妣,現在的蛇岐八家沒有時間悲傷。

    他給自己斟滿了一杯威士忌,酒瓶就要見底了,喝完了這瓶酒,他就要繼續履行大家長的責任。這杯酒喝完前,他還有最後一點時間迴憶他和橘政宗的相遇。

    從記事起他和弟弟就生活在鹿取小鎮上,是一戶人家的養子,養父是個尋常山民。

    養父並不喜歡他們兄弟,總在喝醉了酒之後抱怨給的撫養費不夠。源稚生很早慧,從這句醉話裏猜測自己的生父或者生母還活著,他是被托付給這戶人家的,每年都會有一筆撫養費被支付給養父。所以他很注意家中來來往往的人,尤其是山外來的,他想生父生母可能會悄悄來探望他們兄弟。但酒鬼養父結交的人也都是些酒鬼,源稚生對那些人統統沒有好感,唯有一個例外。那是個經常進山過周末的中年男人,他自稱橘政宗,喜歡山裏的空氣,來這裏練瑜伽。他穿得像個上班族,對每個人都彬彬有禮。

    橘政宗教源稚生練瑜伽,也教一點劍術,給他講山外的故事。橘政宗喜歡去最高的山頭看日出,每次都雇源稚生當向導,這趟旅程是十六公裏的山路,要從午夜開始爬到淩晨。爬到最後兩個人都口幹舌燥氣喘籲籲,橘政宗就會從背包裏掏出冰鎮可樂來遞給源稚生,自己去喝山溪中的水。

    鎮上的人都喝溪水,溪水比大城市裏的自來水都幹淨,而且不花一分錢,而孩子們都喜歡喝冰鎮的可樂,這是要從外麵運進來的高價飲料,在學校裏課間喝可樂的孩子會自覺高人一等。但源稚生與眾不同,總在打完球之後第一個衝到山溪旁,趴下去大口地啜飲。在那些喝可樂的同學看來,源稚生這樣更硬派更男人,也就不敢對源稚生炫耀手中的糖水。但其實源稚生也喜歡喝可樂,他從不表露出來,因為養父給的零花錢不夠他買這種糖水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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