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港區,距離海岸不遠,隱隱可以聽到午夜的潮聲。鐵塔矗立在暴雨中,就像形銷骨立的巨人,默默地支撐著天空。

    東京塔。

    這座鐵塔曾是東京的製高點,現在已經被更高的東京天空樹取代。但從正下方抬頭看去,仍然令人驚異於它的雄偉,那嶙峋的鋼鐵支架,與其說是巨人,不如說是巨人的骨骸。

    “右京,右京,琉璃唿叫,報告你們的位置。”耳機裏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

    “到達地下車庫一層,這裏安靜得有些奇怪。”楚子航打開戰術手電筒四下照射,“停車場裏很空曠,多數車位看起來很久沒有停放車輛了,看不到車輪印。”

    “東京天空樹建成之後這裏已經被遺忘了,能登上六百多米的高塔去看東京,誰還會來這座三百多米的昔日最高塔呢?”風間琉璃說,“所以王將才會選擇這裏作為見麵地點。當年這裏可是東京的地標,各種漫畫和電影裏都有它出場,情侶們都把一起登上東京塔看成浪漫的事,失戀的人則來這裏自殺。這裏象征著東京的繁華和孤獨。《東京巴比倫》裏有個亡魂遊蕩在東京塔裏,她說:‘我討厭東京,外麵這麽華麗,內部卻那麽肮髒。’”

    “聽你這話似乎不那麽喜歡東京啊?”愷撒說。

    “豈止不喜歡,其實我也很想燒掉這座城市,這是一座讓人難過的城市,像個五光十色的牢籠。”

    “不好意思,打攪兩位很有深度的對話了,不過我這裏又濕又冷,空虛寂寞那是不必說,你們聊得熱火朝天,讓我有點心理不平衡。”耳機裏傳出芬格爾憤懣的聲音,“請閉嘴好麽?”

    “在我的位置完全看不見你,隱藏得真好,你的位置在哪裏?”路明非問。

    “塔的西北邊,距離特別瞭望台大概60米,要不要我衝你們打個招唿吆喝幾聲?這樣你們就能記得還有我這個可憐人在風雨裏打著哆嗦!”芬格爾惡狠狠地說,“我說,這個氣球真的可靠?”

    “那是個飛艇。”路明非糾正。

    他放下狙擊步槍,端起望遠鏡看向天空。按照芬格爾的指示,他果然看見了那個巨大的黑色物體懸浮在暴雨中,就像巨鯨懸浮在不安的大海裏。它和天幕的顏色太過接近,幾乎無法區分。

    那是一艘黑色的廣告飛艇,芬格爾被吊在飛艇下方,端著形似步槍的激光監聽設備。這是路明非想出來的主意,靈感源自路鳴澤動用廣告飛艇全程跟拍他和繪梨衣。路明非始終沒想到那艘飛艇會有問題,即使他覺得有人跟蹤他,也隻會注意來往的人和車輛。天空對多數人來說都是個盲區,那裏距離特別瞭望台很近,卻很容易被忽略。

    隻是得辛苦芬格爾,因為廣告飛艇的浮力有限,沒法懸掛吊艙,隻好用繩子把他捆在那兒。

    “我們已經到達地下車庫二層,出了點意外。”楚子航說,“暴雨下得太久了,這裏都是積水,水深足有半米。我和愷撒得涉水到車庫深處去找管道口。”

    地下停車場的負二層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所有的燈都黑著,幾輛上了年紀的老車被淹在水裏。愷撒和楚子航對視一眼,擰亮戰術手電筒,裝在槍機下方的掛架上,涉水前往藍圖上電纜管道的位置。死水被他們攪動,發出單調的嘩嘩聲。

    “basara!右京!安靜!不明身份的車輛正接近東京塔!”耳機裏傳來風間琉璃的聲音。

    銀色的古董奔馳車在雨水橫流的街道上行駛,濺起一人高的水花。它駛入地下停車場的負一層,愷撒聽見輕捷有力的腳步聲在上方迴蕩,那人仿佛在用鞋跟演奏著一首快節奏的舞曲。

    高速電梯帶著神秘的訪客直上瞭望台。

    “是橘政宗,他竟然早到了一個小時,而且是自己開車過來。”風間琉璃低聲說。

    “聽腳步聲是個很年輕的人。”愷撒說。

    “確定無誤,我這裏看他看得很清楚。他已經到達主瞭望台,正在窗邊眺望。你說得對,今晚他的狀態很奇怪,就像個年輕人……像過去的邦達列夫少校。”

    橘政宗站在窗前看雨。風間琉璃的望遠鏡裏,這個老人的側臉如此的英俊,身形如此的挺拔,仿佛有一種力量把他強行拉迴了二十年前,他最巔峰的時代。他登臨高處俯瞰大地,仿佛世界盡在掌握之中。也隻有這種狂徒才會想要占有世界的王座,在這種人眼裏沒有不可能的事。今夜橘政宗沒有穿和服,卻穿著執行局的黑風衣,敞開衣襟露出白色的襯衫,襯裏五彩斑斕。

    四周一圈都是玻璃牆,雨打在窗戶上,玻璃中既有東京城的夜景,也有橘政宗自己的影子。那些燈火通明的大廈立在雨夜中,像是鑲嵌寶石的巨大石碑,這座城市看上去就有了古羅馬城的宏大,但是更添輝煌。

    “旅に病んで、夢は枯野をかけ廻る。”橘政宗輕聲說。

    (此為鬆尾芭蕉所作的俳句,意為“旅途罹病,荒原馳騁夢魂縈”)

    他摸出手機,撥通電話:“稚生,這麽晚給你打電話,有影響你休息麽?”

    “沒有,我還在工作。”電話裏傳來源稚生的聲音,“有事麽老爹?”

    “我也有些事情在處理,恰好有幾分鍾空閑,就打個電話問候一下你,順便問問繪梨衣恢複得怎麽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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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狀態已經穩定下來了,醒來之後吃了點東西,不用再輸葡萄糖了。今天下午有個寄給她的郵包,郵包裏是她以前玩的那些玩具,還有幾套衣服,她看上去很高興。”

    “她高興就好,隻要她平安地迴來,什麽都好。”橘政宗說,“記得我跟你說送給你的刀快要打好了麽?這次的刀坯很好,我終於打造出自己的第一把刀了,可惜沒有時間裝飾,我讓刀舍的人把刀坯寄給你了,記得查收。”

    “沒問題,還有什麽事情麽?”

    “沒有了,晚安。”橘政宗掛斷了電話。

    燈光忽然熄滅,電機的嗡嗡聲同時消失,換風機停止了轉動,所有的安全門同時敞開,狂風暴雨灌了進來。

    停電了,電波塔忽然間變成了沒有生機的廢墟。寒風穿梭,發出淒厲的笑聲,橘政宗的風衣震動著,唿啦啦作響。他全無畏懼的神色,眼瞳在黑暗中瑩瑩發亮,整個人像是繃緊的長弓。

    “basara唿叫琉璃!地下車庫裏忽然斷電了!”愷撒壓低了聲音,“所有閘門都關閉了!”

    “琉璃收到,不光是東京塔斷電了,周圍的街區也都黑了,整個區的電力供應都中斷了。”風間琉璃迴答,“但階梯的燈亮了起來。”

    一片漆黑中,環繞東京塔的鐵梯卻亮了起來,鐵梯下方安裝了led燈,每一級階梯都放出瑩瑩的白光,仿佛登天之路。

    “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還都保持著早到的習慣啊。”四周迴蕩著含笑的聲音。那聲音是從東京塔的擴音係統裏出來的,根本不需要什麽監聽裝置,每個人都能聽清楚。

    “那是王將的聲音!”路明非低聲說。

    “當然,永遠都是先到的人占據先發的位置,你我這種人怎麽能允許對方占據先發的位置呢?”橘政宗環顧四周,“這一次我來晚了,你準備了什麽在等我?”

    “還能是什麽呢?當然是正宗的紅牌伏特加和從遙遠的西伯利亞運來的寒冰,男人之間的友誼不就該像這樣麽?能燒熱血管的酒和永恆不化的堅冰。”王將說話的聲音裏混雜著液體流動的聲音,不難想象他正把烈酒傾入加了冰塊的杯中。

    橘政宗推開安全門,登上那道閃光的階梯,一步步走向高處的特別瞭望台。他走得並不快,每一步都很堅定,肩背挺拔,像個年輕人。

    “為什麽不走得快一些呢?我們己經二十多年沒見了,你已經變老了,我變得更老了,這個世界不會給老人留太多時間。”王將輕聲說,“我們應該把握每一分鍾。”

    “在正式的樂章開始之前,怎能不好好地享受序曲呢?你還聽柴可夫斯基的《天鵝湖》麽?”

    “現在最喜歡聽的是他的第六交響曲,那是他為自己寫的天鵝之歌。”

    他們通過擴音設備聊天,就像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雲淡風輕卻又情意殷殷。橘政宗拾級而上,越來越接近特別瞭望台,戴著白色麵具的男人站在窗邊,穿著筆挺的軍禮服,腰間係著寬闊的皮帶,領口裏係著華美的紫色領巾,跟當年的赫爾佐格博士一模一樣,與其說他看起來像個蘇聯軍官,不如說像一位從畫像中走出的普魯士貴族。

    橘政宗走進特別瞭望台,反手在背後關上門。

    特別瞭望台是一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屋,鐵梯的白光照了進來,照亮了小桌上晶瑩剔透的玻璃器皿,酒液中的冰塊半沉半浮。

    “你如今的樣子有點可笑,邦達列夫少校。”王將端著酒杯微笑,一如當年他站在封凍古龍的堅冰上。

    “你如今的樣子卻有點可怕,赫爾佐格博士。”橘政宗走到桌邊,端起給自己準備的那杯伏特加,然後退迴到另一側的窗邊。

    “喝之前要不要分析一下成分?”

    “用不著,你來不是想要殺死我。毒死我對你來說毫無意義,那樣你就吃不到我的價值了。毒死我對蛇岐八家也沒有什麽損害,我己經不是大家長了,家族在稚生的手中會平穩地運轉。”橘政宗喝了一小口伏特加,體會那種冰冷的火焰在舌尖上打滾的滋味,搖了搖頭,“喝清酒喝久了,已經不熟悉烈酒的味道了。”

    “不該共祝一下麽?”王將遙遙地舉杯。

    “共祝什麽?為了曾經輝煌的蘇維埃聯邦麽?”

    “不必為它舉杯了,它已經死了。慶祝我們都活了下來,活下來的才是強者,強者彼此舉杯致敬。”

    兩人都飲盡了杯中的酒。

    “桌上有一台全頻電波掃描儀,你可以拿著它在周圍走一圈,看看有沒有竊聽設備。我已經檢查過了,這裏是幹淨的。”王將指向小桌,“在這無天無地之所,我們說過的話隻有神知道。”

    “你應該說隻有鬼知道。”橘政宗拿起小桌上的掃描儀,沿著窗邊行走。

    這種設備他並不陌生,一旦靠近無線電波的發射源,掃描儀就會發出嗚嗚的報警聲。橘政宗轉圈王將也轉圈,兩個人就像是杠杆的兩端,之間的間隔始終保持不變。

    橘政宗走完一圈下來,設備並未發出報警。他把設備靠近自己的手腕,他的手腕上戴著一塊全球電波對時的電子表,幾秒鍾之後設備發出輕微的嗚嗚聲,它檢測到了電子表發出的微量電波。這說明王將準備的電波掃描設備運行正常。橘政宗摘下那塊電子表扔出窗外,七八秒鍾之後才傳來電子表落地的聲音。從這麽高的地方掉下去,無論電子表還是人都得七八秒鍾才能落地,都會摔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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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好。”王將說。

    橘政宗扔掉電子表,說明這場對話僅限於他們兩人之間,任何發射無線電波的設備都不能存在於特別瞭望台內,連電子表也不例外。

    橘政宗把電波掃描設備扔給王將。王將舉起設備從頭頂到腳底掃描自己,設備沒有發出任何聲音,王將挽起袖子給橘政宗看自己的腕表,是一塊傳統到極致的機械表。

    他們各自脫下外衣扔在地上,挽起襯衣的袖子,動作整齊劃一,仿佛對著鏡中的自己。

    “這是什麽意思?老朋友相見要脫光了擁抱一下麽?”芬格爾監視著特別瞭望台裏的一舉一動。

    “不,除了外衣,他們的衣服都很貼身,這就意味著衣服下沒法藏體積比較大的武器,比如說槍支,挽起袖子是表示自己的手腕上沒有藏著擲刀,在那種距離上擲刀的殺傷力不亞於子彈。”風間琉璃說,“這是諜報人員向對方表示自己是‘幹淨的’。”

    “真是老特務啊!”芬格爾讚歎。

    有幸目睹這場見麵,任何人都會有類似的感覺。這是克格勃頂級特工和納粹天才科學家之間的較量,雙方都如機械般精密,像是齒輪相互咬合。他們是最相知的敵人,能輕易猜出對方的啞謎,不約而同地提前抵達,都是孤身赴會,都在第一時間檢查竊聽裝置。他們同是舊時代的產物,遵循相同的原則和模式,不會允許對方多哪怕一絲機會。

    愷撒不由得慶幸自己這邊有芬格爾。芬格爾想到了激光竊聽裝置,而這種裝置並不包含在橘政宗和王將那過時的知識庫中。

    “這麽多年過去了,你還在去往世界王座的道路上麽?”橘政宗說。

    “是啊,這條路比我想的要長很多。”王將說。

    “純血龍類能活多久?幾百年,幾千年?還是繭化可以無限重複,生命近乎無限長?”

    “壽命突破千年應該不是問題。對於龍王來說,繭化次數可能是無限的,也可能受到細胞分裂次數的限製,我還沒有機會知道。”

    “這麽說來如果你進化為龍,可以在王座上坐至少一千年?”

    “前提是沒有人把我從王座上攆下去。”

    “犧牲那麽多人命,隻為在王座上坐一千年,並且隨時準備著被新的王殺死,代價是否太大了呢?”

    “代價確實很大,可如果我不在食物鏈中往上爬,我就會失去存在的意義。血腥是高貴,是美,是物種演化的力量。隻有血腥的王是真正活過的,他的臣民都是食物。”

    “王在萬眾歡唿中登上寶座,膜拜他的卻都是食物,這種說法聽起來真滑稽。”橘政宗說,“你的國家聽起來就像是一張餐桌,隻有你獨自用餐。”

    “王本來就是孤獨的啊,王跟被王統治的東西,是不同的族類。”

    “我想你一定沒有過孩子吧?”

    “沒有生育後代的動力。如果生下的是不合格的後代,簡直是我的恥辱。”

    “你對女人也沒什麽興趣吧?女人在你眼裏也是食物,是比你低劣的、卑賤的物種,你怎麽會對跟那種東西纏綿有興趣呢?”

    大雨影響了竊聽效果,耳機裏充斥著沙沙的背景噪音,聽起來就像是在聽效果不好的電台廣播。兩個男人安靜地對著話,仿佛古井無波,可平靜的井水下又像是蟄伏著嗜血的狂龍。赫爾佐格的母語是德語,而橘政宗的母語是俄語,可他們的日語都己經純熟得像是土生土長的日本人,吐屬優雅,仿佛歌唱。讓愷撒想起那場華麗的《新編古事記》。此刻的橘政宗和王將就像是站在舞台兩端的演員,戴著沉重的麵具,代表神或者鬼。他們談論著禁忌的話題,原本這些話題不該傳入人類的耳朵。

    “真是瘋子的對話。”愷撒低聲說。

    每個人都清楚這話的意思。橘政宗和王將的對話聽起來平靜悅耳,可遵循的並非人類的邏輯。

    那是龍的邏輯,在龍族鐵與血的文明中,唯有權與力永恆,沒有給親情和愛留下任何餘地。在龍的世界裏,個體的存在價值就是它擁有的力量,弱者活該被吞噬,強者坐在孤單的、搖搖欲墜的王座上,等待著新的王起來推翻自己、吞噬自己。

    所以耶夢加得會不惜殺死弟弟來強化自己,這並非因為她不愛那個蠢笨的弟弟,而是因為弟弟的存活已經違背了龍族的文明,作為智力更出色的姐姐,她必須吞噬弟弟來完成偉大的進化,唯有進化為海拉,她才能握住世界的權柄,才能引導龍族的未來。但她那個蠢笨的弟弟卻不懂這些。龍王芬裏厄,它根本就是個人類的孩子,它本該吃掉姐姐完成她的遺願,耶夢加得也不會介意反過來由弟弟吞噬掉自己,可它卻跟一條小狗那樣叼著姐姐,一邊憤怒地想要報複整個人類世界,一邊害怕得想要奪路而逃。

    龍族的強大,就是用這種究極的進化方式來保證的。為了進化一切都可以被送上祭壇,包括那些在人類文明中被捧得很高、被詩人無數次讚美的東西——善良、慈悲、謙卑、節製、貞潔,乃至於一切的愛。進化的祭壇中熊熊燃燒,燃燒著那些羈絆著人類的感情。

    路明非的後腦隱隱作痛,痛得像是要裂開,魔鬼在他的腦海深處默默地念誦著古老的教條:

    “品嚐這酒,就像啜飲權力的精華,鮮紅的,和血一樣的顏色!”

    “逆我們的,就讓他們死去,這就是我們的法則!”

    “不抓住權力,任何人都會自卑,就像沒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裏沒有它的位置!”

    “沒有人會記得死的東西,沒有人記得的東西就跟死了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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