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津寺町旁邊的大海非常平靜,海嘯不會波及車站,所以才有了這座小小的建築。《東京愛情故事》把這座小站選為外景地就是看中它靠海,除此之外它並沒有什麽特色,隻是一座略顯簡陋的白色月台,路燈發出水銀色的白光,照得鐵軌瑩瑩發亮。

    路明非蹲在月台上,繪梨衣蹲在碎石灘上,逗那些小蝦小蟹玩。她把高跟鞋留在了月台上,穿著路明非的運動鞋。

    愷撒躲在距離月台大約200米的觀海木屋裏,用望遠鏡觀察這對似乎漫無目的的男女。

    下山之後路明非和繪梨衣在鎮上的館子裏要了各種吃的,從烤雞肉串到岬青花魚再到雜燴飯,把店裏能點的都點了。中間恰逢漁船迴港,魚市場的老板騎著摩托車送最新鮮的鰈魚過來,當地漁民習慣把漁船上最鮮活的大魚直接送到店裏,圖個好價錢。一般食客點不起這種“特快專遞”的魚,隻有錢包厚實的有錢客人才會豪情地下單。路明非毫不猶豫地買下了那條大鰈魚,放在菱形的鐵網上烤製,店裏的客人都用筷子敲打碟子,為這年輕懂行的外國食客叫好,也都分享到了烤好的魚肉。繪梨衣坐在火爐旁邊,臉被照得紅潤喜人。

    然後他們又在那條點滿燈籠的長街上遛彎,買了些當地特產的瓷娃娃,一直耗到晚上九點鍾才往鎮子外走。可他們又沒有去拿那輛保時捷911,而是買票進了車站。

    楚子航悄無聲息地閃進觀海木屋:“查過了,晚上9:45有末班列車迴東京,在鬆山市換新幹線,抵達東京的時間是淩晨三點鍾。”

    “算得真準,開車來這裏,坐火車迴去,時間剛好趕在啟航之前。”愷撒說,“不過他準備怎麽拿迴那輛保時捷911的押金呢?”

    “押金不是大問題。”楚子航望向黑夜中巨大的山形,“不知道為什麽,這一路上我總覺得有人跟著我們。”

    距離小站大約一公裏的半山腰,用於監測森林火情的看台上,一身黑衣的酒德麻衣單膝跪地,扛著加裝紅外線瞄準鏡的as50。

    從紅外線瞄準鏡裏她能清楚地看見愷撒和楚子航躲在觀海木屋的窗下,楚子航緩緩地扭頭,監視著四下的動靜,愷撒仍在吃烤青花魚,他看起來很喜歡當地烤物的口感。

    她並不擔心楚子航發現自己,在如此的距離上,配合“冥照”她完全隱沒在黑暗中。但楚子航的直覺強到讓她有些吃驚,看楚子航的表情,顯然是意識到自己可能不是唯一的盯梢者。

    耳機裏傳來沙沙的電流聲,蘇恩曦正在500公裏之外的東京等待好消息,老板隨時都會接入。

    她把槍口轉向月台,先是瞄準路明非的背心,這家夥墊著一張報紙,背靠柱子而坐,看起來沒精打采的,想必是吃飽了飯在消食。路明非並非她的既定目標,但王牌狙擊手都有類似的習慣,用槍口挨個鎖定所有運動目標,記憶這些目標的位置,戰場上瞬息萬變,有時候無關人等也會忽然變成需要優先獵殺的目標。她接著用槍鎖定繪梨衣的後腦,月台上密集的柱子有些阻礙她的視線,不過以as50的威力,她大可以打穿柱子命中繪梨衣的後腦。

    她的槍裏填著賢者之石磨製的子彈,對高級混血種乃至於龍王都有致命的殺傷力。

    “距離983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鍾3.4米,空氣濕度45%,海麵上正在起輕霧,能見度會略微下降,目標完全鎖定中。”酒德麻衣低聲說。

    一聲令下她就可以開槍,983米的距離對她而言不是問題,略低的能見度和低速風也不是問題,在海邊月台上繪梨衣沒有可遮蔽自己的障礙物,她這邊扣動扳機,那個已知最強的混血種就會倒在血泊中。

    蒙蒙的小雨降了下來,水銀色的燈光裏飄著牛毛般的雨絲。海風和細雨混在一起,氣溫迅速地下降,路明非豎起衣領擋風,對碎石灘上的繪梨衣招手。

    他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時間已經是9:40,他們在這裏等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沒有看見一列車過站,這個鄉下小站真是夠小的。

    今天的最後一列火車就是他們要乘坐的、去往鬆山市的慢車,在鬆山市直接換乘新幹線四國快車,兩個多小時就能到大阪,距離東京也就很近了。

    雨一下子就下大了,繪梨衣雙手抱頭從雨裏跑了迴來,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公主裙有點濕了。她把縮在貝殼裏的小寄居蟹放在路明非的手心裏,小寄居蟹不敢露頭,但是吐著泡泡。

    “車快來了,就在月台上呆著吧。”路明非說,“把鞋子換了,把我的鞋還給我。”

    繪梨衣點點頭,扶著柱子換迴了自己的高跟羅馬鞋,把問路明非借的運動鞋還給了路明非。這時已經能聽見火車進站的汽笛聲了。

    “我們迴東京啦。”繪梨衣寫字給路明非看,自己卻望著細雨中漆黑的山。她根本不知道山中正有一支漆黑的槍管指著她的眉心,眼裏滿是戀戀不舍的神情。

    “嗯,還要好幾個小時才能到東京。”路明非把運動鞋裏的沙子抖幹淨,穿上鞋子。

    他們肩並肩站在月台邊緣,看著明亮的車燈割開黑夜越來越近。繪梨衣抱著一人高的輕鬆熊,路明非提著在梅津寺町買的瓷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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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列車掀起的風把細雨吹得淩亂,燈火通明的夜班車在他們麵前緩緩地停下。車門緩緩打開,路明非和繪梨衣走進車廂,車廂裏空無一人。東京連日暴雨,沒什麽人從東京跑來梅津寺町旅行,也就沒什麽人會坐晚班車迴去。

    很多年過去了,這列火車跟《東京愛情故事》裏赤名莉香乘坐的那種列車一模一樣,被磨得很光的塑料長椅反射燈光閃閃發亮,隻不過牆上掛了東愛的劇照。路明非在空蕩蕩的長椅上坐下,感受著很多年前那個名叫赤名莉香的女人的心情,火車在鐵軌上轟隆隆地作響,窗外層層疊疊的海潮衝刷著海岸。她和男人約定在車站見麵,“如果你不來我就乘車離開”,可最後她乘坐了更早一班列車走了,男人氣喘噓噓地跑來,隻看見她係在欄杆上的白手帕。她一直都很守約一直都不放棄,但沒有遵守最後的約定。

    她在一場夕陽中逃離曾經刻骨銘心的東京愛情故事,一路上都滿臉笑容地陪小孩子說話,直到那張舊照片從包裏滑了出來……她忽然愣住了,仿佛聽見淹沒世界的馬蹄聲追著火車而來……那是她和男人的往事,她竭力逃離的過去,可最後那些往事還是追上了她,如狂奔的野馬群踏過她的腦海,堅硬的鐵蹄在腦神經上敲打出巨大的疼痛……她靠在這些鏡麵一樣光滑的長椅上,旁若無人地哭了起來。

    繪梨衣沒有看過那部劇,也就不明白路明非此刻的沉默,隻是好奇地扒在窗戶上往外看去,她還惦記著碎石灘上那些趁著潮水來產卵的小蝦小蟹。

    “親愛的乘客們,本次列車終點站鬆山市,現在我們即將離開梅津寺町站,列車即將關門,現在為您播報預計抵達各站的時間……”車廂裏迴蕩著甜美的女聲。

    路明非忽然起身,把手中的瓷娃娃放在繪梨衣旁邊,輕輕摸摸她的頭,轉身下車。

    車門在他身後轟然關閉。

    “見鬼!他要放走那個女孩!”楚子航忽然明白了。

    難怪路明非選擇了去鬆山的火車而不是開車離開,如果是開車逃離的話愷撒和楚子航還能想辦法在高速公路上把他們截停,但火車不是人力可以阻擋的,隻要繪梨衣登車,她就必將抵達鬆山市。

    楚子航不敢相信,那個始終慫始終廢柴始終跟著他們行動的路明非會做出這種事。這趟遠至四國的旅行從頭至尾就是計劃好的逃亡,一切的因素都被考慮在內,包括距離、交通工具甚至每個時間點都是算過的!路明非騙了他和愷撒!

    他如離弦之箭奔向車站,又迅速停下。路明非在最後一刻才暴露出叛徒的嘴臉來,列車關門之後很快就會起步,就算楚子航的百米成績匹敵世界冠軍也沒辦法在火車開車之前將它截住。

    他返身奔向不遠處的船廠,愷撒把那輛豐田家用車停在了船廠裏,那輛車渾身上下都是問題,但此時此刻唯有那輛車能幫他們搶先抵達鬆山站,在車站內截住繪梨衣。

    “喂喂!等等我等等我!”愷撒在烤青花魚上大咬一口,追了出去。

    酒德麻衣緩慢悠長地深唿吸,她根本沒想到會有這樣的變故,繪梨衣正在從她們的控製中脫離,這柄解決東京事件的重要鑰匙就要失去了。

    這種情況下她必須抹殺繪梨衣!這柄鑰匙即使不掌握在他們手裏也不能掌握在敵人手裏!

    但在扣動扳機前她還需要得到老板的確認,她一邊移動槍管鎖定繪梨衣的眉心,一邊焦急地等待著手機撥號。

    路明非和繪梨衣隔著車窗對視,這種來往海邊小站的列車居然還是老式的d51蒸汽機車,隻是拖掛了新式的車廂。列車在啟動中噴出濃密的白色蒸汽,像雲一樣在站台上流動。

    路明非拍了拍車窗:“到鬆山市會有人接你的。”

    “sakura不送我迴東京了麽?”繪梨衣拿小本子給路明非看。

    “你家裏人不會喜歡我的。”路明非說。

    繪梨衣抱著毛茸茸的玩具熊,低下頭去,長長的頭發像是一件黑色的披風,把她和熊都籠罩在裏麵。

    “さよなら。[1]”路明非說。

    繪梨衣點點頭,她終於意識到這就是他們的離別了,乘坐這列火車去東京還要幾個小時,但路明非並不會陪她同行。

    路明非板著臉,不再說話,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這就是離別,他精心設計的離別。他清楚繪梨衣是不可能靠著麻醉劑和葡萄糖支撐到中國的,她的身體早已岌岌可危,離開了那個金庫般的牢籠她根本就活不久,她看起來跟幾天前沒什麽區別,可她擁抱路明非的時候,路明非清楚地感覺到那凸凹有致的“嬌軀”異常堅硬,血管在密布鱗片的表皮下狂暴地跳動。龍血在高速地侵蝕她的身體,她越強大也就越虛弱,龍血要麽把她變成死侍,要麽殺死她。

    唯一能救她的辦法就是送她迴蛇岐八家,但愷撒和楚子航無疑不會同意這種處置方法。以秘黨的行事原則來說,繪梨衣可以死,但不能落入心懷不軌的人手裏。

    可那是個依戀著你的女孩啊,她很相信你,認為你是正人君子,跟你睡在一間房裏卻不怕你心懷不軌,她認真地聽你講屁話,好像你說起話來字字珠璣,她悶不作聲地跟著你走,就像你的尾巴……從未有過這麽一個人那麽需要你……你怎麽能看著她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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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高天原迴情人旅館的路上,路明非失魂落魄,隻覺得有一個巨大而暴怒的聲音在自己腦海後迴蕩,仿佛一隻猛獸在不甘地嘶吼……你怎麽能看著她死呢?從未有人那麽順從於你!她好比你擁有的東西!

    不知何時他開始用魔鬼的方法思考了,也難怪,他的生命已經有一半屬於那個名叫路鳴澤的惡魔了。

    他跟繪梨衣擺手,繪梨衣依舊低著頭。火車啟動了,繪梨衣忽然亮出了手中的小本子,原來她低頭不是難過而是在奮筆疾書。

    “sakura到底是誰?我以後去哪裏找你?”她把小本子貼在玻璃上,整個人都趴在窗戶上,滿臉惶急。路明非從沒見她那麽急過。

    路明非這才想起從頭到尾繪梨衣都不知道他是誰是幹什麽的,大概深海相遇的那次蛇岐八家也沒告訴她說深海裏你也許會看見幾具很搞笑的屍體,那是學院本部派來的神經病。

    這麽多天她就跟著一個來曆不明的男人在東京城裏到處亂逛,跟他同桌用餐同屋而睡,甚至換衣服也不太避著他,這種姑娘也真是夠沒腦子的。

    可這樣不是蠻好麽?你最好別再來找我,我倆不是一個陣營的啊,你就當遇到了一個搭伴的驢友吧。

    路明非不想悲悲戚戚地告別,最後一刻白爛的心又在他的胸膛裏跳動起來,他以雷鋒同誌做了好事不留名的風度大手一揮說:“名字不重要!我隻是個路過此地心懷正義的牛郎!”

    燈火通明的鐵龍在夜色中遠去,發出嗚嗚的鳴聲,繪梨衣一直站在窗口,抱著輕鬆熊,抓著毛茸茸的熊爪揮手。

    “距離約11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鍾3.6米,空氣濕度45%,目標仍在鎖定中。”

    “距離約13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鍾3.8米,空氣濕度44%,霧氣!能見度不足!目標正在脫離有效射程!”

    “距離約1500米,風向自西向東,風速每秒鍾3.7米,空氣濕度44%,霧氣!能見度嚴重不足!目標已經到達有效射程邊緣!”

    酒德麻衣額頭沁出冷汗,扣著扳機的手指開始發木。電話已經接通,信號強度不夠但也足夠她跟老板通話,可老板始終沉默。

    她並不想對繪梨衣開槍,但關係到東京乃至日本的存亡,為了避免巨大的犧牲,犧牲一個人算不了什麽;老板應該還在思索,這件事情竟然已經超出了老板的預判,逼得老板也不得不臨時思考,臨時做決定。

    但時間所剩無幾,as50號稱射程能達到1.5英裏的超級狙擊步槍,換算成公製大約是2.4公裏,火車還要兩分鍾才能跑出有效射程,但霧氣和風會令射程打折,在這種天氣下即便王牌狙擊手也沒法保證一定命中。

    “最後提示,目標即將脫離有效射程。”酒德麻衣低聲說。

    “放她走吧。”老板輕輕地歎了口氣,語氣裏有些哭笑不得的感覺,“我們的好演員路明非終於從我的劇本裏逃了出去,做了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我怎麽能不讓他心願得逞呢?”

    酒德麻衣仍未把準星從繪梨衣的眉心挪開,盡管在這個距離上已經未必能命中了:“可老板你說過她是打開藏骸之井的鑰匙,要讓鑰匙落在別人手裏麽?”

    “有何可懼?神複活又怎麽樣?當那萬軍之戰開始之時,我將親自迎戰!”老板低沉地說,他忽然間又變成了舞台上的皇帝,一頓一挫間威臨天下。

    “那就期待諸天之怒。”酒德麻衣緩緩地把槍機複位,這時燈火通明的鐵龍駛入了海上吹來的濃霧裏。

    路明非從口袋裏摸出幾個硬幣,投進月台上的公用電話裏,撥通了寫在小本子上的電話號碼:“象龜麽?派人去接你妹妹吧,她在從梅津寺町迴東京的火車上,9:45的末班車。”

    他沒有等待源稚生的迴答就掛斷了電話,拍拍屁股上的灰,摸出車鑰匙,晃晃悠悠地走向停車場。

    他本就沒給自己買迴東京的車票。

    注釋:

    [1]さよなら,發音大概是sayonara,意思是再見,是比較正式的說法,很長時間不會再見麵的時候才會用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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