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國立東京大學後門的小街,街邊停著一輛木質廂車。

    這種人力小車在日本被稱作“ラーメン屋台車”,專為走街串巷販賣拉麵而設計。窗戶撐開就是遮雨棚,棚下擺兩張木凳,客人坐在木凳上吃麵,拉麵師傅在車中操作。麻雀雖小五髒俱全,湯鍋和食材在案板上擺得整整齊齊,客人坐下來之後,深藍色的布幌子恰好能把他們的上半身遮住,營造了一個私密的環境。跟店裏的“名物拉麵”比,這種屋台車的環境和口味都差了一些,但價格也便宜了一大截,來這裏吃麵的多半都是東大裏的窮學生,老板越師傅在這裏開業多年,口碑也還說得過去。

    “越師傅,地震下雨還不收攤子麽?”學生揭開布幌子看了一眼外麵的瓢潑大雨。

    “要是沒其他客人就收攤啦,說起來上次跟你一起來吃麵的那個女生沒見再來了喲。”越師傅收拾著麵碗,有一句沒一句地跟客人聊天。

    越師傅年紀不小了,白發梳成整整齊齊的分頭,穿著拉麵師傅特有的白麻工服,額頭上係著黑色的毛巾,看起來好像跟拉麵打了一輩子交道。

    “越師傅你說的是結衣還是明日奈?她們倆我都帶來你這兒吃過拉麵。”

    “哦,名字記不得了,看起來是個富家女的樣子,頭發染成褐色,兩鬢編成辮子,穿過膝的白色長筒襪。”

    “越師傅你記得的可真清楚啊,”學生笑著撓撓頭,“那是明日奈啦,就帶來你這裏吃過一次麵就被你記住了,越師傅你很好色哦。”

    “哪能沒有印象呢?那可是胸部豐滿到要放在桌上吃麵的極品啊!還有雙美腿哦,絕對領域很誘人啊!怎麽?沒有勾搭上麽?”越師傅色眯眯地眨眼。

    “哎呀哎呀,隻是天文社裏見過幾麵的女孩,在學校裏可是很多人追的女神哦,家境又那麽富裕。她能來你這裏吃碗拉麵已經是很給我麵子了,別的就不想啦。”學生歎了口氣。

    “聽桐穀君你話裏的意思,對明日奈還是很有好感嘛。”

    “可是沒有那個實力啦。”姓桐穀的學生已經是這輛拉麵車的老顧客了,跟越師傅很熟絡,也就不避諱了,“說真的猶豫過很久,但還沒有去追,已經想要放棄啦,追女神失敗的話,會被同學們嘲笑吧?”

    “怕什麽丟臉啊,人就是丟臉丟臉地就長大了。可如果在你最好的時候沒試過跟你最喜歡的人在一起,是會很遺憾的吧?”越師傅把一杯燒酒放在桐穀麵前,“將來就算你變成了大人物,在新宿區的高樓大廈裏上班,走到單人大辦公室的窗前,往下一望,東邊和西邊的樓都是你的,可你還是會想起年輕時候在我這輛車上跟明日奈並坐著吃麵,她的胸脯又大又好看,渾身散發著大醬湯的美好香氣……你還是會後悔年輕時的自己好麵子吧?”

    越師傅一邊說一邊攪著湯鍋,神情專注,分明是粗俗不入流的話,可聽他那麽娓娓道來,叫人不由得心裏一動。

    桐穀握著湯勺的手放低了,心情忽然迴到了那天晚上和明日奈並肩坐在這裏吃麵的時候。想著二十年後的自己,思緒連篇。

    老板和食客似乎各懷心事,大雨打在棚子上劈啪作響。黑色跑車出現在長街盡頭,它在積水中滑行,像是一隻黑豹在雨夜中奔襲獵物。跑車悄然停靠在路邊,雨刷掃蕩著前窗上的雨。當那塊透明的扇形區域出現的時候,老板看清了車裏的人,車裏坐著白發老人,他穿著黑色西裝,打著玫瑰紅的領結,看起來不像是會深夜裏去拉麵車上吃宵夜的人。桐穀完全沉浸在遐想中,沒有注意到從黑色瑪莎拉蒂出現的瞬間開始,越師傅的神情就變了,雖然仍穿著那身拉麵師傅的衣裳,但他高遠得像是站在遠山之巔。

    車門打開,高檔的定製皮鞋毫不介意地踩在雨水中。開車的老人撐開一柄黑傘,雨從傘的四麵八方流瀉而下。

    “喔!瑪莎拉蒂啊!您有一輛好車哦!”桐穀扭頭看了看那輛車,舉杯向老人致意。

    “桐穀君,我得打烊了,這杯酒算我送你的,真是不好意思。”越師傅淡淡地說。

    “可那位客人不是來吃麵的麽?”桐穀指了指站在瑪莎拉蒂邊上的老人。

    “他是不是來吃麵的我都得打烊了,晚上出來亂跑的人各式各樣,也許他是出來送葬的也難說。”越師傅拎起桐穀的書包遞到他手中,“好好努力泡上明日奈,再帶她過來吃麵。”

    他送了桐穀幾步,和瑪莎拉蒂旁的老人擦肩而過,眼睛看向完全不同的方向。

    越師傅迴到車邊把圍繞招牌的彩燈關了,隻剩下湯鍋上的一盞孤燈。開瑪莎拉蒂的老人已經坐在棚子下喝酒了,用小盅喝廉價的清酒,這個外國人喝起來倒也蠻有日本上班族的味道。

    “來碗麵,得到你的消息後立刻趕來了,連宵夜都沒吃。”老人說。

    “你聾的麽?我說我打烊了。”

    “可我沒準備付錢啊,這樣你就不算營業了。”

    “昂熱你這輩子都是個混蛋!”越師傅氣得沒轍,“吃什麽麵?”

    “就你拿手的那種吧。”

    “好像我以前是你的禦用拉麵師傅似的!”越師傅憤憤地把麵投進湯鍋,“六十多年不見,你能變得有禮貌點麽?”

    “誰沒有禮貌啊?阿賀隻是區區一個家主,派人去機場接我,帶了幾十個保鏢,開著一整隊的奔馳,把出入境大廳都封鎖了。接待酒會設在澀穀區最豪華的俱樂部,幾十個渾身塗金粉的姑娘跳豔舞給我看,各種偶像派美少女給我倒酒點煙。”昂熱笑笑,“你倒好,黑道至尊,就請我吃碗麵。這招待得也太寒酸了好麽?”

    “是當年的黑道至尊,如今隻是拉麵師傅。他們做了六十年黑道,我拉了六十年麵,能比麽?”越師傅沒好氣地說,“女人沒有,要看av光盤麽?”

    他指了指湯鍋上方的14寸小彩電,又指了指架子上的舊光碟,光碟上浴袍褪到腰間的女人雙手抱胸,擠得溝壑分明。這想來是他在沒有客人時的小小娛樂。

    “小澤瑪利亞?太老派了吧?連我都知道她過氣了。”昂熱說。

    “過氣的黑道至尊看過氣的av女優,不是很搭麽?”越師傅歎氣,“你還真能找到我。”

    “這地方的變化真不大,整個日本黑道都沒想到,六十年前你喜歡在這條街上瞎混,六十年後你其實仍住在這裏,隻是變成了一個拉麵師傅。”昂熱掀起幌子,看著雨中的小街。

    往外走幾十步走出小街就是燈火通明的高樓大廈,小街卻還是二戰後的模樣,路兩邊都是老式和屋,屋前種著梧桐和櫻樹,幽靜中透著破敗。

    “我是被時代拋棄的人,就該住在破破爛爛的老地方。可不像你,你還風流倜儻。”越師傅在麵上多加了一塊叉燒,放在昂熱麵前。

    “其實也不是沒人知道你還活著,阿賀就知道,可他沒來騷擾過你對吧?是他讓我來找你的,還費了我一番功夫。一個房地產經紀公司花了好幾天功夫找到這條小街的地契存檔,告訴我六十多年這條街的地權就沒有發生過變化,土地的持有人是上衫越,已經拖欠幾十年的土地稅。”昂熱舀著乳白色的濃湯,“它沒有被政府收走隻是因為阿賀私下裏幫你把土地稅給補上了,否則你連在這條街上賣拉麵的權利都沒有。”

    “誰要他多管閑事。”越師傅皺了皺眉,“這塊地不是我的也不要緊,我照舊可以推車賣我的拉麵。”

    “這可是條價值12億美元的街啊。之前有一家株式會社願意出12億美元購買這塊地做商業開發,可根本找不到土地持有者。你在價值12億美金的地皮上擺拉麵攤,別裝窮了。”

    “我真的窮得狠,這些年就靠賣拉麵養活自己。我手裏值錢的東西就隻剩下這塊地了,可賣掉了它就會被開發成摩天大樓,這些老房子都要被拆掉,老樹都要挪走,我這樣的老東西就沒有棲身之地了。”越師傅邊說話邊隨手收拾桌麵,六十多年的拉麵生涯已經把這位曾經的大人物變成了拉麵師傅兼巧手夥計,“既然是犬山賀那家夥把信息泄露給你的,他為什麽不陪你過來?”

    “阿賀死了,大前天是他的葬禮。他死的時候中了幾十槍還是幾百槍,據說火化的時候燒出兩斤彈頭來。”昂熱淡淡地說。

    越師傅擦桌子的手頓了1秒鍾,而後他繼續賣力地擦著桌子:“你跑來找我幹什麽?我對你沒什麽用,我這種人就是舊時代留下的廢物。”

    “新的時代是不需要皇的,對吧?”昂熱慢悠悠地說。

    “是啊,皇這種東西就該死在1945年。”上杉越,這位昔日日本黑道皇帝眼裏掠過一絲陰翳。

    源氏重工,壁畫廳。火場做了簡單的清理,滿地的鮮血都被烈火烤幹了,焚燒殆盡的古銅色骨骸躺了滿地,死去的執行局幹部們也被燒成了骨骸,但他們是焦黑色的,源稚生抖開白布一一蓋在他們身上。

    “政宗先生到了。”烏鴉疾步走到源稚生背後,壓低了聲音。

    “你們出去吧,讓我和政宗先生單獨談談。”源稚生頭也不迴。

    “我們會在外麵警戒。”烏鴉鞠躬之後衝櫻和夜叉使了個眼色,所有人都撤出了壁畫廳。

    長明燈重新點燃了,偌大的空間裏就隻有這盞孤燈的光暈籠罩著源稚生和橘政宗,滿地都是屍體,牆壁上是被熏得漆黑的壁畫殘片,在火焰搖曳中翩翩欲舞,氣氛森嚴詭異。

    “老爹,是不是有些事到了該跟我說的時候了?”源稚生端坐在古銅色的骨骸中。

    “其實你早就懷疑我了,對麽?”橘政宗輕聲笑笑。

    “說不上懷疑,但我知道有些事你沒有告訴我。我已經去看過你在地底下的研究所了,還有那個巨型儲水池,很先進,看一眼一輩子都忘不了。但我不想在那裏跟你說話,所以才請你來壁畫廳。”源稚生點燃一根煙,轉過身來。

    他愣住了,橘政宗的裝束跟以往截然不同。平日裏橘政宗最喜歡穿的衣服就是和服,裏麵是條紋布的素服,天冷了就再罩一件黑色羽織,完全是日本長者的模樣。但此刻,橘政宗一身棕色的戎裝,肩扛少校軍銜,腳蹬高筒皮靴,從風格來看這已經是頗有些年頭的舊時軍裝了,可穿在橘政宗身上依舊挺拔熨帖。軍服臂膀上綴著醒目的徽章,徽章由劍、盾和紅五角星組成,徽章銘文“kГБ”。這三個俄文字母代表一個曾經威震世界的暴力機構,蘇聯國家安全委員會,它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是“克格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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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克格勃成員?”源稚生問。

    “曾經是。”橘政宗抖開一塊白布鋪在地上,雙膝跪下,挺直腰杆,從懷裏抽出一柄短小的懷劍橫置於前方,把帶來的長鞘白刀扔給源稚生。

    “要我為你介錯麽?”源稚生接住那柄刀。

    很多人包括日本人都覺得剖腹應該用肋差,但肋差的主要用途是近戰中用來破甲,戰場上用它切腹是迫於沒有更順手的工具。貴族的切腹應該使用名為懷劍的優雅工具,那是筆直簡約的直刀,因為太過輕薄基本沒法殺敵,隻為結束刀主的生命而打造。在明治維新之前,一塊白布、一柄懷劍,加上一個介錯人就能完成剖腹的全部禮儀。介錯人是剖腹的幫手,手持長刀站在剖腹人的背後,剖腹人一刀捅入腹部,介錯人就揮刀斬斷他的頭顱,看似兇狠,其實是為了減輕剖腹人的痛苦。好的介錯人精通刀術,斬後頭顱仍有皮膚和軀幹相連,切腹者呈低頭跪坐的形態,被認為是體麵的死法。

    橘政宗來之前就做好了剖腹的準備。

    “我經常都想,如果有一天我要剖腹來為我當年的罪孽謝罪,那我希望你是介錯人。”橘政宗說。

    “介錯人也不是什麽砍人頭的活都接,剖腹前讓我聽聽理由吧。”源稚生拄著長刀坐下,遙遙和橘政宗相對。

    “我前半生所犯的罪孽堪稱罄竹難書。這世上隻有一種辦法能讓我從罪孽中解脫,那就是死。”橘政宗低聲說,“我的真名是邦達列夫,克格勃的情報員,列寧號是我親手沉進日本海溝裏去的。”

    源稚生臉色微變:“說下去!”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要從我的年輕時代講起。我在莫斯科的孤兒院裏長大,據說父母都是為革命犧牲的烈士,作為烈士子女我被光榮地選送到間諜專科學校培訓。21歲時我加入了克格勃,是最年輕也最優秀的情報員。21歲前我的人生非常幸福,唯一困擾我的事是一些古怪的記憶。在模糊的記憶中,我出生在一個雪白寒冷的地方,那裏荒蕪的叫人絕望。一個偶然的機會,我接觸到一份名為δ的機密檔案,那是克格勃對北極圈內某個港口的調查報告。那個港口屬於蘇聯,可連克格勃都不知道它是幹什麽的。檔案中夾著一份名單,名單上隻有一串編號,這串編號代表一群孩子。20世紀60年代,這群孩子被列寧號破冰船從北極圈裏帶了出來。孩子們被送進莫斯科的孤兒院,然後進入不同的國家機關,這是個實驗,目的是觀察那些孩子的社會性。”橘政宗頓了頓,“我就在那座孤兒院長大。”

    “你是其中的一員?”

    橘政宗微微點頭:“古怪的記憶終於被證實,那不是臆想,而是洗腦不完全留下的記憶碎片。我對自己展開了反洗腦,通過注射藥物,逼迫自己在夢中進行迴憶……最後我迴到了北極圈內的無名港,那裏遍地冰雪,我和一大群孩子在盛開著黃花的草地上玩耍。δ不僅是一份檔案的名字,也是一項研究,在這項研究中,無數的試管嬰兒被培育出來。我是第一批孩子或者說第一代產品,第一代用試管嬰兒技術製造的、帶龍族血統的混血種。”

    “說下去。”源稚生強自克製,不流露出太多表情。

    “那座無名港中有龍,也有從蘇聯各地發現的混血種,研究項目的負責人赫爾佐格博士從他們身上提取‘完美基因’,再利用完美基因製造全新的人類。幾乎沒有人能離開那裏,我能離開是拜‘社會性實驗’所賜,赫爾佐格想測試他的第一代產品融入社會的時候有沒有障礙。實驗結束後我們就該被迴收,但我被克格勃選中加入了秘密機關,從此在赫爾佐格博士的視線裏消失了。恢複記憶後,研究無名港就成了我的全部生活。我用盡各種手段搜集情報,克格勃身份給了我很大的便利,我發現所謂δ計劃是從納粹那裏繼承來的科研項目。納粹的第三帝國曾經是科學最發達的國家,他們造出了人類曆史上的第一枚導彈、第一架前掠翼轟炸機、第一架噴氣式戰鬥機,差一點就造出了第一顆核彈。而納粹最重視的技術恰恰是被大眾忽略的,”橘政宗說,“那就是基因技術。”

    “為了證明雅利安人是世界上最優秀的人種?”

    “是的,第三帝國科學院集中了最優秀的生物學家,分析對比世界各人種的基因,試圖證明雅利安人的優秀。但結果令他們非常震驚,來自日本的基因樣本具有神秘的活性,日本可能有世界上最完美的人種。”

    “家族的基因麽?”

    “是的,歐洲混血種對基因的外流很警惕,家族卻贈送了基因樣本給德國。那時德國和日本是同盟關係,家族渴望借助第三帝國的技術找到進化之路。其實不光是猛鬼眾,家族中也有人渴望進化成龍,那是世上最完美的生物,擁有改變世界的力量。但這項研究還沒有來得及取得突破性進展,蘇聯紅軍就攻入了柏林。蘇軍中某位知道龍族秘密的權貴得到了基因庫,還有那個項目的首席科學家赫爾佐格。他並沒有把這些東西交給蘇維埃,而是把所有東西送進了北極圈。在遠離人世的地方,他們新建了一座港口作為研究所,納粹沒有完成的研究重新開始,港口的地下還藏著一具完整的龍王屍骨。那是世界上第二個研究龍族的科研中心,卡塞爾學院是第一個,但它擁有的‘材料’比卡塞爾學院還多。”

    源稚生點了點頭:“繼續。”

    “當我掌握這些資料之後我就必須迴一趟故鄉了,我必須和赫爾佐格博士見上一麵,當然,不是用‘產品’的身份。我給自己造了一個假身份,羅曼諾夫王朝的王孫、納斯塔西亞的孫子,我來自世代守護龍族秘密的家族。”

    “沙皇家族確實流著龍血?”源稚生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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