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雲壓得很低,海麵不安地起伏。黑色的船切開黑色的海水,留下白色的水跡。

    “你們居然把它偽裝成了一條漁船!”愷撒大聲說話以壓過燃氣輪機的聲音。

    “不,是科學考察船!”源稚生也大聲說,“我們是一艘從事研究珍貴海魚匯流路線的科考船!我們現在已經在公海的海麵上了,但這裏是日本的專屬經濟區,我們申請了12個小時的航道管製,12個小時內不會有船從那片海麵經過!”

    日本分部把摩尼亞赫號偽裝成了一艘漁船,船首上漆著“摩尼丸”3個白字,船尾的吊臂上掛著拖網。他們從東京港的4號碼頭出發,已經航行了3個小時。晚間氣象預報說今晚附近海域有8級大風和2米高的浪,並不適合出海,但難得的航道限製隻有今晚的12小時,他們不可能在海麵上船來船往的時候下潛去探索龍的胚胎。他們離港的時候正值夕陽西沉海麵上刮起大風,大批的漁船返迴港口避風,船舷相接的時候漁船上的水手們衝他們揮手,讓路明非有種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出海不複還的悲壯感。愷撒倒是非常寬心地穿著船長的白色製服,靠在船舷的欄杆上眺望遠方,向漁民們揮手,還跳上對方的漁船去買了一隻新鮮的帝王蟹,好像摩尼丸是他們家的遊艇,他正帶著整船的超模準備去熱那亞灣享受日光浴。

    探照燈打向天空中,黑雲翻滾遠處隱隱有雷聲,看起來今晚不僅有大風還有暴雨。路明非覺得陣陣寒意襲來,摩尼亞赫號的技術雖然先進但也隻是一艘中型船,船在海裏的穩定性主要看自重,沒有足夠重的船身再先進的技術也不管用。他有點懷疑這艘船是否真扛得住這場暴風雨。

    “放心吧。”源稚生看出了他的擔心,“日本分部做事永遠有萬全的準備,很快你們就知道了。”

    愷撒揭開蒸鍋的蓋子,全身橘紅的帝王蟹出鍋。他抄起狄克推多拆蟹,把雪白的蟹肉碼在冰上,旁邊有調好的山葵泥和海鮮醬油。他跳上漁船買這隻蟹就是為了今夜的宵夜,雖然任務即將開啟但他還是要抽空享受一下人生,除了帝王蟹他還買了一條銀紅色的野生真鯛,就在摩尼亞赫號的船頭架起蒸鍋燉魚湯,用方筍和青梅除去真鯛的海腥味,花了足足3個小時燉出雪白的魚湯。這一路上愷撒就迎著風坐在船頭,一邊翻看那本厚厚的操作手冊一邊照顧他燉魚的蒸鍋。

    “他很有耐心。”源稚生靠在船舷邊,抽著煙對楚子航說。

    “在某些事情上很有耐心,比如等上很久等一個女孩愛上他,又等上很久等一個女孩嫁給他。”楚子航擦拭著手中的長刀,“但也有些事情上你讓他等一分鍾他都受不了。”

    路明非百無聊賴地望天,心想你等很久就能等到一個女孩愛上你麽?別傻了,在你傻等的時候她正挽著某人的臂彎走在同一片月光下,隻是你不知道。

    他沒來由地想到路鳴澤。小魔鬼裝神弄鬼地跟他在冰海之上白月之下見麵,似乎有著某種暗示,結果他確實被派到海上來執行任務,但現在烏雲壓頂船在風浪中顛簸,跟靜悄悄的冰海白月差別巨大。總覺得這裏麵有什麽不對,可說不出來。

    “先生們先生們,”愷撒舉起手來擊掌,“來嚐嚐北海道風格的帝王蟹,烹製海鮮的技法,日本是世界第一。”

    “我還以為你會說世界第二,隻比意大利人差一點點。”路明非把拆出來的蟹腿肉塞進嘴裏,自然原始的海味彌漫在口腔裏,帶著絲絲甜味。

    “意大利男人天生都是廚師,但在烹製海鮮這方麵比日本人還是有差距的。日本是個島國,不適合放牧,在明治維新之前全靠漁業提供蛋白質,隻有大名的宴會上才會出現牛肉,小民們則隻能用海鮮填肚子。所以他們把所有廚藝都濃縮在烹調海鮮上了,因為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讓他們烹調。”愷撒很樂意炫耀一下自己對廚藝的理解。

    源稚生麵無表情。他懶得費心去理解愷撒是在讚美日本還是嘲笑日本,每次他試圖理解這幫載歌載舞的二百五都會出錯,既然如此還不如不要試著去理解。

    愷撒打開一瓶貴腐酒,把金黃如蜂蜜的酒液傾入四隻玻璃杯中。

    “伊甘堡的貴腐酒,配龍蝦和蟹是首選。”愷撒舉杯,“這次我們的團隊複雜,有些人立場不一致,但希望我們在任務結束前不要內訌。完成這次任務後,我們大可以在自由一日打打殺殺,不遺餘力地置對方於死地,有的是機會。用這杯酒預祝我們共同的任務圓滿成功。”

    有點奇怪的祝酒詞,不過還算是寄托了良好的願望,路明非、楚子航和源稚生碰杯之後一飲而盡。

    “少主,前方就要抵達須彌座了。”烏鴉走到源稚生背後。

    “發燈光信號,讓須彌座打開船塢。”源稚生說。

    他轉向愷撒小組:“現在容我邀請諸位欣賞岩流研究所和丸山建造所合作的項目,‘不沉之須彌座’。”

    順著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隱沒在黑雲中的海平麵忽然如燃燒般亮了起來,天海交接處的一線尤其明亮,簡直像是陽光投射在海麵上。接著就像是海中的宮殿浮起,玲瓏樓閣燈火通明,比任何海市蜃樓都輝煌,天海之間被那些宮殿般的建築照成耀眼的白色。摩尼亞赫號開始減速,海中宮殿張開了迎賓的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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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動平台?”愷撒明白了。

    “是的,那是家族旗下的項目。這些海上浮動平台適合長期在海上作業,比如勘探石油或者海底礦脈,雖然移動速度緩慢但因為自重極大的緣故,它們能夠抵抗海上的12級大風甚至海嘯。在佛教中‘須彌座’是指安置佛像或者佛塔、寶殿的台座,我們稱它們為須彌座是因為它們是當之無愧的不沉之座。家族把全部的6座‘須彌座’浮動平台集中在這裏,作為這次深海勘察的基地,它遠比當初在這裏沉沒的列寧號要可靠,所以請諸位不必擔心暴風雨的問題。”源稚生說。

    摩尼亞赫號熄滅了燃氣輪機,在兩側船身上加掛了牽引鎖鏈,被牽引著進入浮動平台的船塢,這些浮動平台大到能夠容納整艘摩尼亞赫號。船閘關閉,船塢兩側的燈光依次亮起,渾身黑衣的男人們並排站在船塢兩側,深鞠躬:“歡迎少主光臨須彌座視察!”他們的聲音在巨大的封閉空間中迴蕩,震得人頭皮發麻。

    門型吊車移動過來降下了吊橋,源稚生領著愷撒小組,在烏鴉和夜叉的護衛下登上去往高層的電梯。路明非隻覺得滿耳都是風機旋轉的嗡嗡聲,這座巨大的飄浮建築中無處不是海水的味道,不知何處來的積水汩汩流淌又被無處不在的抽水係統抽走。浮動平台隨著海浪起伏,即使走在鋪設了鋼板的平坦路麵上也好像踩著柔軟的坡地,路明非扶著欄杆不敢鬆手,擔心一個大浪打來自己就會滾下樓梯。

    “不用擔心,須彌座是全數字化控製的,如果海浪大到一定程度下方的疏導閥就會打開,卸除海浪的推力。”源稚生說。

    “這片海域的深度超過8公裏,你們根本無法下錨,那你們是怎麽固定這些須彌座的呢?”愷撒問。

    “還是用錨,但是錨鏈不用8公裏那麽長。日本海溝的形成是因為兩個板塊的相撞,隻在板塊交界的極淵中深度極大,除此以外的海床並沒有那麽深。”源稚生說,“一共16具鐵錨把這個浮動平台固定在海床上。”

    他們到達了須彌座的頂部,站在這裏往下看就像站在醒神寺俯瞰新宿區,重重疊疊的海浪拍打在須彌座的底部,偶爾有衝天的白色水沫,須彌座之間也用鋼纜連接,風來的時候這些鋼纜繃得像琴弦般緊,風過去之後它們又鬆弛下垂。每個浮動平台的頂部都站著穿白色作戰服的男人,全天候直升機的旋翼掀起的狂風不亞於海風,把他們的頭發吹得緊貼頭皮,那簡直是一支等待檢閱的軍隊。

    “這麽多人?”路明非吃了一驚,“後勤團隊需要這麽龐大麽?”

    源稚生從烏鴉手中接過擴音器,登上高處:“今夜的事情,拜托諸位了!”

    聲音在海麵上遠播出去,所有浮動平台上的男人都齊聲迴應:“全力以赴完成家族交托的任務!”上千人的聲音交疊起來,一瞬間把海潮的聲音都壓過。

    “本次作戰中,關西支部組成風組,他們的工作是在空中檢視整片海域。如果有人想破壞深潛,風組會發動反擊,此外他們還會把不相關的船隻趕走。”源稚生說。

    烏鴉對空射出藍色的信號彈,全天候直升機群起飛,這些黑色的巨鳥去向不同的方向,用探照燈照射海麵。

    “關東支部組成火組,他們的工作是火力警戒。我們給他們配備的是小型水警船,不過船上加裝了雙聯發大口徑機槍和單兵導彈,還有一發97式輕型魚雷。有他們守衛,巡洋艦也會被拖住。”

    紅色信號彈升空,各浮動平台打開了船塢的閘門,水警船在海麵上起伏前進,船首部的雙聯機槍轉動著掃過海麵。

    “由風魔家的精銳組成了林組,他們已經在我們的外圍布防。他們駕駛的都是漁船,漁船上裝備著海底監聽設備和氣候監測設備,他們負責監控附近海域的狀況,如果天氣惡化到有危險的地步,他們會提前警告我們。”

    烏鴉發射了綠色的信號彈,四麵八方都是隱約的燈光閃動,那是遠處布防的林組用探照燈迴應源稚生的唿叫。

    “至於我們所在的這個平台就是山組,山組由我親自負責,全部組員都是岩流研究所的精英。山組的工作是直接給深潛器提供支持,在你們下潛的全過程中山組都會浮在這個位置,無論風是8級還是12級,浪高是2米還是20米,隨時準備救援你們,也隨時準備迎接你們的迴來。這就是山組的含義,不動如山。”源稚生說,“家族出動了千人團隊為諸位的下潛護航,除了操縱深潛器,其他的工作就請放心地交給我們吧!”

    “有這個必要麽?”愷撒抽著雪茄,“不過是潛水而已,怎麽這準備工作像是要打一場仗似的?”

    “有人對我說,殺人劍的老師總會對第一次持劍的學生說,想好了要握劍柄了麽?既然握了就緊緊握住不要鬆開,鬆開劍柄那天就是你死的那天。”源稚生淡淡地說,“你可以把這理解為日本的方式,每一件事都是打仗,永遠逼自己站在懸崖的邊緣,後退一步就會摔下萬丈深淵,這樣反而能活下去。這可不是去捕撈珊瑚或者貝殼,那可能是古龍級別的兇物,如果任它浮上海麵的話,即便是風林火山四組全力以赴都未必能抹殺它。”

    海水破開,吊車吊起了沉重的精煉硫磺炸彈,它被漆成顯眼的黃色,形狀不像通常概念的炸彈倒像是一根粗短的雪茄,窄小的尾翼也跟粗壯的身體不相襯。

    “居然是一枚q版的。”路明非說。

    “這種形狀比較耐壓,你們肯定不想中途硫磺炸彈就被海水壓爆了吧?”源稚生說,“它的動力係統和製導功能很有限,隻能在水下大約前進1公裏。不過1公裏的距離上引爆對你們來說是絕對安全的,畢竟它不是靠著爆炸威力殺傷龍類的,而是靠精煉硫磺和水銀的穿透腐蝕。哦對了,它的代號是‘桃太郎’。現在距離預定時間還有30分鍾,岩流研究所會在30分鍾內完成最後的檢查和迪裏雅斯特號的預熱,這30分鍾對你們來說是自由活動的時間,你們可以聊聊天或者睡一會兒,不過我的建議是去上個洗手間,深潛器裏實在沒有修建廁所的空間。”

    他拿出手機撥號:“施耐德教授,這是日本分部源稚生在報告。下潛小組已經到達指定位置,我們在等待本部的指令。”

    電話那頭傳來可怕的唿吸聲,那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像是一具破爛的風箱被強行拉開。那個人的肺早已千瘡百孔,卡塞爾學院的學生們形容他的唿吸聲“就像聽見一具幹枯的屍體複蘇”。

    “等我抽完這根煙。”施耐德教授幽幽地說。

    卡塞爾學院本部,中央控製室。

    今天這裏清場,施耐德獨自坐在大廳中央。他從口袋裏摸出小鐵盒,裏麵是金黃色的煙絲。對施耐德來說煙草等於毒藥,學院裏人人都知道,因為某種怪病施耐德的唿吸器官嚴重衰竭,必須依靠助力設備來維持唿吸。所以他走到哪裏都得拖著氧氣罐車。可現在施耐德居然搓出了一支漂亮的手卷煙,動作麻利流暢,是正牌老煙鬼的手法。但他剛剛深吸一口就劇烈地咳嗽起來,好像要把整個肺都咳出來。

    “你在試著自殺麽?”有人在背後說。

    施耐德一怔:“今天沒輪到你值班啊,曼施坦因教授。”

    曼施坦因把一個藥盒放在桌上,“非要抽的話就含服這個,有鎮靜效果,至少你不會咳成這樣。你用來唿吸的那東西還能稱之為氣管麽?就算一截破煙囪都比它管用。”

    “我的氣管被切除了23,用軟塑料管代替。”施耐德含服了一片藥,吸了幾口氧,“不過塑料氣管也挺好用的,至少我不會得咽喉炎。”

    “我看過你的體檢報告,你不會因為咽喉炎而死的,你的死因必然是肺衰竭。”曼施坦因說。

    施耐德又吸了一口煙,這一次他的反應輕得多了。他微微閉上眼睛,品味煙草的香味。

    “這個時候你忽然來找我,不隻是為了給我送藥吧?”施耐德說。

    曼施坦因把一份傳真扔在桌子上:“校董會發來了公文,要求立刻終止龍淵行動。”

    “執行部的事用不著校董會的老爺們來管,”施耐德說,“我們隻是做小事的人,他們管管大事就好了。”

    “但你的下潛隊裏有加圖索家珍貴的繼承人,消息傳到羅馬弗羅斯特就瘋了,準備殺到本部來,但他因為過分激動心髒病發作,否則他可能已經把你的執行部拆掉了。”

    “可那艘深潛器不是龐貝家主捐贈的麽?還換上了日出東方天佑我兒的吉利塗裝。”

    “每個人都知道加圖索家的家主是個怪胎,他的個人意見跟家族意見沒什麽關係。他在校董會中的席位是由弗羅斯特全權代理的,弗羅斯特說不,就是加圖索家在說不。”

    “下潛名單是校長決定的,弗羅斯特應該去跟校長說。抽完這支煙我就會啟動龍淵計劃,除非校長下令停止,否則弗羅斯特親自來也沒用。”

    “你做不到,”曼施坦因把一張黑色的卡片扔在桌上,“持有這張加圖索家的黑卡我的權限和校長相同。我可以對諾瑪下令強行終止龍淵計劃,沒有諾瑪的幫助你無能為力。”

    “看不出你會效忠加圖索家,”施耐德挑眉,“你的變態老爹可是最喜歡跟加圖索家對著幹的。”

    “談不上效忠,我是風紀委員會的負責人,有權調查教授。在他們看來我是值得爭取的人,不像你是校長的死忠追隨者。龍淵計劃確實很詭異,‘ss’級的任務隻經過你和校長兩個人就做了決定,你們急匆匆地要把3個血統最優秀的學員送進深海裏去,這不符合你們的作風。我要聽你給我解釋。”

    “你說錯了。這個決定跟我無關,是校長獨自做出的,我隻負責執行。”施耐德說,“這是冒險,但有些險不得不冒。”

    曼施坦因把黑卡插入控製台的卡槽中,大屏幕顯示出加圖索家的家徽。“歡迎您曼施坦因教授,您所持的黑卡已經通過了係統檢測,現在您以風紀委員會負責人和加圖索家特權使者的身份登陸了諾瑪係統,請問您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麽?”諾瑪的聲音在中央控製室中迴蕩。

    “我可以立刻叫停龍淵計劃,也可以站在你們這邊,但你得說出理由,為什麽你們這麽著急地要開啟龍淵計劃?”

    “你看過我的臉麽?”施耐德問。

    “你的臉?”曼施坦因一愣。

    施耐德摘下氧氣麵具,把臉挪到了有光亮的地方。即便在抽煙時他也一直在吸氧,移開氧氣麵具的時候他會小心地把臉隱藏在陰影中,所以這是曼施坦因第一次看耐德的臉。那是一張恐怖片愛好者看了都會做噩夢的臉,雙眼以下的血肉完全幹枯,隻剩一層幹枯的皮貼著骨頭,嘴唇和鼻子都萎縮了,門齒直接暴露於外。

    “很醜陋吧?其實我今年隻有37歲,卻長了半張百年幹屍的臉。學生們聽見我的咳嗽聲都以為我是個50多歲的老頭子,可我甚至比你還年輕些。”施耐德自嘲。

    曼施坦因緩緩地打了個寒戰:“怎麽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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