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水池裏洗手,忽然又想起那個男人來。總覺得那個男人的一生很扯淡,看起來一副衰到家的模樣,吹著不相幹的牛,賠著笑臉給人開車,看著老婆抱兒子跑了,直到最後才暴露出那可怕的血統。其實憑著那男人的血統,很多東西都會唾手可得。

    淩駕於世人之上的、殺人如斬芻狗的龍脈血統。

    可牛逼到那份上了,為什麽還要隱藏起血統來,低伏做小地伺候老婆哄老婆開心,過什麽“正常人”的生活?

    什麽是混血種?是介於人類和龍類之間的異種,即便你所做的事關乎人類的存續,但你自己並不是個真正的人類,燃燒起血統的時候你的瞳孔和龍類一樣是金黃的。黃金龍瞳裏的世界根本就是另一個模樣,龍類殺伐決斷,以實力決定地位,如果龍類的世界裏有一張暴雪“天梯”那樣的排行榜,這個榜單總被鮮血和死亡清洗。

    一個王,總被新的王殺死。

    可還是想要有個狗窩一樣的地方可以迴去麽?想要有個……家?

    “佟姨,記得提醒我媽每天喝牛奶。”楚子航打開冰箱,取出一盒牛奶給佟姨看,“就買這種三元的低脂奶,其他的她不喝,要加一塊方糖,微波爐打到低火熱五分鍾,每晚睡前看著她喝下去。”

    “知道知道,跟以前一樣嘛。”佟姨說。她不太明白楚子航這個習慣,每次出國前都把這套程序重講一遍,好像叮囑什麽天大的事兒。

    “車我會留在機場的停車場,車鑰匙和停車卡我塞在手套箱裏,叫家裏司機帶備用鑰匙去提迴來。”楚子航說,“我走了。”

    “子航你不跟你媽說一聲?”

    “我不太習慣跟別人道別……每次送我……她就會對我猛親……”楚子航拎起旅行箱,消失在門外的雨中。

    “先生,要不要來這邊,選一支配甜點的甜酒?”侍酒師神出鬼沒地出現在路明非背後。

    路明非心說你們真是……這時候鬼一樣閃出來,瞎湊什麽熱鬧?但不知道這是不是意大利餐的習俗,於是矜持地衝陳雯雯點頭:“我一會兒迴來。”

    侍酒師引他到那座古船酒櫃的陰影裏,一邊指著那些金黃色的小瓶甜酒給他介紹,一邊壓低了聲音:“包場這樣的大手筆,是值得紀念的日子吧?上甜點的時候,要不要給女士來一份驚喜?”

    “驚喜?多抹點奶油?”路明非沒明白。

    “《蜘蛛俠2》看過麽?”侍酒師耐心地解釋,“蜘蛛俠跟女朋友求婚,請吃飯,讓侍者把鑽戒放在香檳裏……”

    “嗦嘎!”路明非恍然大悟,真如醍醐灌頂。

    這種牛逼又小資的場合,雨夜把兩個人和整個世界分隔開,一頓精致的意大利菜,喝了一點酒,空氣裏浮動著dailda的低唱,燭光灑在女孩白色的裙子上,難道不該蠢蠢欲動地……啊不對,是“情由心生”地說出什麽重要的話來麽?這根本就是為表白而準備的舞台啊!女孩在看著你,眼簾低垂,麵頰緋紅,聚光燈已經打在你身上,麥克都遞到你手上了,觀眾就等喝彩了,你不說出什麽感天動地的表白來,簡直就是喪盡天良!

    “戒指沒有……這還沒到求婚的份上吧。”路明非撓頭。

    “沒事兒,有我們呐!比如把你們相識相知中最重要的一句話做在奶酪蛋糕的雕花上。”侍酒師有力地豎起拇指,“我們的服務是一流的!”

    “哦,真是便宜實惠啊!”路明非眉開眼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那請問你們奠定感情的那句話是什麽呢?”侍酒師問。

    路明非仰望屋頂,燭光照亮他的雙眸,雙眸中有隱約的火苗萌動,滿臉桃花盛開。

    侍酒師拿著紙筆,屏住唿吸等著。

    “沒有。”路明非歎了口氣。

    侍酒師撫額,不知道這位尊貴的貴賓是不善於言辭呢,還是太過羞澀呢?

    “那就來個奧林匹克的五環標誌吧!”路明非忽然說。

    “哦哦。”侍酒師茫然地點點頭。

    路明非迴到桌邊,陳雯雯正玩著那枚浮水蠟,衝他盈盈一笑。沒多說話。路明非也笑笑,一邊攻克最後幾塊羊排一邊等待有奧林匹克標誌的奶酪蛋糕。侍酒師哪裏懂路明非心裏那些彎彎繞繞的心思。他是想到高二的時候仕蘭中學高中部運動會。他的項目是五千米長跑。沒人強迫他報名,因為陳雯雯的項目也是五千米長跑,這個項目是男女混合的,路明非自負還有點長力,這樣便能在陳雯雯麵前顯擺一下。沒料到啊沒料到,陳雯雯看起來弱不經風,小學時候居然是田徑隊的,槍聲一響隻見她“嗖”地竄出去,緊跟在徐岩岩背後跑,借著徐岩岩擋了一路的風之後,這姑娘在最後一圈發力,拿下了女生組第二名。而此刻路明非還差著一整圈,正在路上“哎喲哎喲”地磨蹭,他出發的時候就被擠倒了,膝蓋在跑道上磨破了,落在了最後。五千米是最後一個項目,跑道上隻剩下他一個人,其他人看完比賽都紛紛溜號了,路明非正在琢磨要不要幹脆改變方向跑向田徑場出口時,陳雯雯穿越整個田徑場跑向他,跟他一起跑。“加油加油,我們文學社的都不能落下啊!”陳雯雯當時是這麽說的,那時候她穿著白色的t恤,胸口是奧林匹克的五環標誌,真是美好得讓人想去依偎一下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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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多有紀念意義的事件!就當作定情好了!

    他開始進入“前緣早訂”的狀態中,認定了其實是自己早跟陳雯雯眉來眼去而不是趙孟華。一切情聖都有這個潛質,看中什麽漂亮姑娘就覺得是有前緣注定,好比賈寶玉那句經典的“這個妹妹我見過的”,簡而言之就是發花癡。

    “路明非,上次來接你的那個師姐這次沒迴來?”陳雯雯忽然問。

    仿佛當頭一盆冷水,花癡狀態消退,路明非的腦海裏浮起紅發小女巫的影子,還有耳畔晃來晃去的銀色四葉草耳墜。

    “她跟男朋友出去度假了吧?”路明非低聲說。

    小巫女的影子還在一蹦一蹦的,像個裝了彈簧的小木偶。唉,別蹦啦,現在不是你演女主角的場合,你的男主角是愷撒啦……路明非心裏一團亂糟糟。

    一個人會同時喜歡兩個女孩麽?路明非看過一篇心理學的文章說不會,段正淳是不會存在的,要是號稱自己同時喜歡兩個女孩,就是一個都不喜歡。那麽諾諾和陳雯雯裏他隻能喜歡一個,而另一個就是青春期男性荷爾蒙的蠢蠢欲動什麽的。選誰呢選誰呢?

    路明非今年十九歲,光棍了十九年,很想認真地喜歡一個女孩。

    是啊是啊,諾諾很好。她開火紅色的法拉利,穿火紅色的比基尼,她是罕見的“a”級血統,在混血種中都是佼佼者。她才二十歲,可是穿上高跟鞋就是能壓住整場的小禦姐,讓每個人的視線都跟著她走,真不知道長到二十五歲她該華美到什麽程度。而且她的心思百轉千迴,是一本你永遠讀不懂讀不完又想讀的書,要是能跟她在一起,你的一輩子都有事可做了,就是研究她,你還不必擔心自己後半生的生計,小巫女看似也是個名門出身,而且很靠得住。

    總之諾諾什麽都好,跟她比起來陳雯雯隻是普通女孩。但是諾諾離他太遠,他是諾諾的小馬仔,跟著諾諾鞍前馬後,能配得上諾諾的隻有愷撒。

    你是選擇天邊的女神,還是近在咫尺的姑娘?

    陳雯雯在看著你誒!她大概在等你說點什麽!

    別想啦兄弟!跟著小巫女混沒前途的!再怎麽不過是一曲覬覦天鵝的癩蛤蟆狂想曲啊!老話怎麽說來著?十鳥在林不如一鳥在手呀!天上金鳳凰不如枝頭小烏鴉呀!想一想,現在隻要說句表白的話沒準就脫團啦!就是有女朋友的人啦!這輩子還沒摟過女孩的腰嘞!還沒有一塊自己的情人節巧克力嘞!這麽好的事情你不想麽?隻要說一句話!隻要你一句話!九百九十八元八心八箭天然鑽石項鏈屬於你!數量有限趕快喲!拿起電話訂購吧……

    好像有點奇怪的東西混進腦子裏來了……迴到正確的軌道上……這麽好的事情你不想麽?隻要說一句話!以後的情人節再不用跟芬格爾一起看《斷背山》度過了啊!沒準還有定情一吻贈予您嘞!看一眼燭光下陳雯雯溫軟如花瓣的嘴唇,你就敢說自己不蠢蠢欲動?

    路明非心裏有一千一萬個小魔鬼在舞蹈。

    媽的!就這樣定了!人不泡妞枉少年!等個屁啊!等得黃花菜都涼了!什麽雕花奶酪蛋糕?表白靠的是一張嘴啊!

    他猛地抬起頭,看向桌子對麵:“我其實喜歡……”

    “鎮靜,不要把食物吐在我臉上。”桌子對麵,路鳴澤淡定地切著金槍魚腩。

    不是路明非胖胖圓圓的表弟,而是和他做生命交易的魔鬼版路鳴澤。這小家夥頭發梳得一絲不苟,黑色正裝配立領襯衫,蝴蝶領結,上衣兜裏塞著蕾絲邊的手帕,整個人和這家酒店的定位同步率百分百,讓人覺得他本就是坐在這裏吃飯的客人,素衣白裙的陳雯雯才顯得不搭。

    真是說魔鬼魔鬼到啊!

    “我其實真沒想吐你一臉,”路明非說到一半猛地舉起餐碟,“我是想一碟子拍你腦袋上!”

    “你思想鬥爭了那麽久,我等得有點無聊,所以把你召來說說話。哦對了,生日快樂,哥哥。”路鳴澤舉杯,抿了一口酒,忽然皺眉。

    “波爾多五大酒莊裏我最不喜歡瑪高酒莊,因為它是波爾多產區的酒莊,可釀出來的酒卻有點像勃艮第產區的。”路鳴澤聞著酒香搖頭,“金槍魚腩煎得正好,不過如果是我做,我會配鬆茸來調味不是鬆露,讓我嚐嚐你的羊排……”

    路明非一巴掌拍在他額頭上把他推開,三口兩口把剩下的羊排吞了。

    “真小氣,不就想吃你塊羊排麽。”路鳴澤說。

    “讓你也不如意一下,免得總是你牽著我的鼻子走。”路明非哼哼道。

    “怎麽會?你是我最重要的客戶,在你剩下的三次召喚權沒有用完之前,我都會忠誠地服務於你。”路鳴澤微笑,“不過別擔心,我們不會強買強賣,這次不是你召喚我,是我主動的客戶隨訪。”

    “沒什麽事兒快從我眼前消失!我陪初……”路明非卡住了,陳雯雯並不是他的“初戀女友”。

    “初次暗戀的女生。”路鳴澤及時給出正確的定義。

    “滾!總之我跟美女吃飯呢,拜托你放我迴現實世界好不好?看著你我能有食欲麽?”

    “我很喜歡這個餐館的環境。”路鳴澤不理他,四下打量,“那艘古船和老舊的榆木地板很協調,但是設計師又用大理石和有機樹脂板很現代地分割了空間,新與舊在這裏格外地融洽,私密也開放,難怪他們收費那麽高昂。”

    “你嘰嘰歪歪什麽呢?關你屁事,沒事拜托你快滾。”

    “我尤其喜歡這張桌子,看起來它是一個普通的位置,但是坐在這裏的人視線四通八達,像是能掌握整個空間。”路鳴澤推開碟子和酒杯,雙肘撐在桌麵上,雙手交疊頂住下巴,看著路明非的眼睛,“這是一個權與力的位置。”

    “又來了……”路明非捂臉。

    “你不喜歡?可你已經感受到權與力帶來的快樂了,不是麽?”路鳴澤微笑。

    “什麽權與力的快樂?是泡妞的快樂,你腦子燒昏了吧?”

    “是不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支配感?感覺勝券在握,把什麽東西牢牢地抓在手中,不怕它逃走。”路鳴澤舉起酒杯,“其實一瓶頂級的紅酒和一瓶普通的紅酒,工藝差不多,都是種出葡萄來,在橡木桶裏發酵過濾,分裝出售。但是前者的價格是後者的幾千倍。很多人都沒有能力區分頂級紅酒和一般紅酒的口感,必須對比著喝才能分辨出來,但是他們仍舊聲稱自己是熱愛紅酒藝術的人,並且熱衷於收藏最昂貴的紅酒。你知道這是為什麽麽?”

    “炫富唄。”

    “不,不僅僅是炫富。品嚐最貴的紅酒,讓這些人感覺到自己掌握著權力。昂貴的紅酒上附加著許多看不見的價值,釀酒師的精細,品酒師的稱讚,以及時尚人士的吹捧,這瓶紅酒價值八千塊,並不是裏麵的酒值八千塊,而是那些蜘蛛網一樣延伸出去的、看不見的價值,它們遠比酒本身值錢。”路鳴澤輕聲說,“人類品嚐這酒,就像啜飲權力的精華,鮮紅的,和血的顏色一樣。”

    “拜托你能不能改掉有話不好好說的毛病?”路明非對這家夥的神棍語氣很煩。

    “你剛才開心了,我能感覺到。”路鳴澤說。

    “好吧,你是我肚裏的蛔蟲,對此我沒有意見,下次用力把你拉出來……”路明非惡狠狠地說。

    “你開心是因為以前你仰視陳雯雯,和她一起值日,她對你笑一下,你都會覺得是彌足珍貴的記憶。但現在不一樣了,現在你坐在aspasia的主座上,喝著八千塊一瓶的紅酒,吃行政主廚為你準備了一個下午的東西,外麵停著一輛會送你去機場的豪華車,角落裏的侍者在等你的任何暗示,譬如一個響指!”路鳴澤伸手在半空中,一個清脆的響指,“我要一杯熱的伯爵茶。”

    侍者無聲地走到桌邊,把琥珀色的茶水倒入玻璃杯中,好像根本沒有覺察到這桌上的客人已經換了。

    路鳴澤看也不看他,冷漠地揮揮手,侍者欠身後消失在光照不到的黑暗裏。

    “這就是權力,雖然是最渺小的一種權力,可是依然透著權力那股醉人的味道,”路鳴澤嗅著自己的指尖,瞥著路明非,“其實你已經嗅到了,對麽?此時此刻陳雯雯對你而言是唾手可得的獵物,你掌握了權力,再也不用仰視她,相反你還會拿她和諾諾比較,她沒有什麽地方比諾諾強,她隻是個普通的女孩。但是諾諾距離你太遠了,高不可攀,你現在握在手中的權力還不夠,你還是需要仰視諾諾,但是不需要仰視陳雯雯了,甚至你可以俯下身……”路鳴澤一頓,桌上一頁紙巾無風而起,飄落在地上。

    路鳴澤緩緩地彎腰,拾起紙巾,扔在路明非的麵前:“把她撿起來,原諒她對你做過的一切。”

    路明非的目光落在那頁紙巾上,心猛地抽緊,紙巾上沾著淋漓的血,一個鮮紅的心形,紅得像是要滴到桌麵上。

    “你……還要麽?”路鳴澤幽幽地發問。

    “把這鬼東西拿走!”路明非怒了。

    “是番茄醬啦……剛才不小心弄上去的。”路鳴澤聳聳肩,“玩笑……玩笑而已。”

    “見鬼!”路明非摸著自己的胸口,連連喘氣。

    “不抓住權力,任何人都會自卑,就像沒有鹿角的雄鹿,在鹿群裏沒有它的位置。”路鳴澤把玩著那把純銀餐刀,垂眼看著銀光在手中翻轉,“相反,掌握權力的人,曾經高不可攀的女孩會變成塵埃裏的泥偶,高高在上的死敵也會對你跪地求饒,這就是權與力。你可以說它是魔鬼,但是每個人都會因為得到它而狂喜。嚐到了甜頭的人就會愛上這東西,渴望把越來越多的權與力握在手中。想沒想過有那麽一天,就像今天你麵對陳雯雯,你會考慮是不是要俯身把諾諾撿起來,因為對那時的你來說,她也隻是塵埃裏的一個泥偶。她再也不能捉弄你,不會一臉驕傲,甚至她哭著求你,你都不會動心。那種權與力……對你而言唾手可得,隻要你願意。”

    路明非結結實實地打了個寒噤,完全控製不了,就像是有一條冰冷的蛇在胸口遊過。雖然路鳴澤確實很搗蛋,但絕大多數時候,路明非還是把他看做自己這邊的,對那份交易生命的契約,心底裏也將信將疑。可是說出這些話的時候,路鳴澤幽深的瞳子裏跳蕩著妖異的金光,淡淡的語氣中藏著冷笑的妖魔。

    對整個世界、一切世人的……嘲笑。

    真會有那一天?就算諾諾哭著求自己,自己也不會動心?不可能吧?以小巫女那個死倔的性格,她要是哭,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快樂王子都他媽的心碎了,和尚都還俗了,自己還能一顆紅心不動搖?太扯淡了吧?自己就算修煉什麽太上忘情的秘笈就能修得這麽拽?不不不,不可能,絕不可能!

    “呸呸!”路明非往手心裏唾了兩口,伸向路鳴澤,“來吧!唾過了,權與力,拿來吧。”

    路鳴澤愣了一下,笑了:“可以啊,你求我就可以。”

    “求求你了,弟弟,給我權與力呀,我好想看看諾諾求我是什麽樣子。”路明非腆著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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