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施坦因,你並不是個很善於撒謊的人,理由編得很好,但是你的目光遊移,暴露了自己。古德裏安撒謊的習慣是會抓頭,你撒謊的習慣是會往右下角看,你們不愧是一個精神病院出來的,壞習慣都類似,你對他的嘲諷用句中國俚語說,‘五十步笑百步’而已!”施耐德看著曼施坦因的眼睛,“在你離開圖書館之後我立刻返迴,調出了文獻室的監控錄像,原原本本地看完了你們兩個的爭執,然後銷毀了那段錄像。”

    曼施坦因默默地在桌邊坐下,扭頭看著自己的老友古德裏安,“身為風紀委員會主任,這樣違反校規也不會被校董會原諒吧?”

    “我能原諒,”施耐德低聲說,“我們三個可以有默契。”

    “你是說?”古德裏安眼睛一亮。

    “你的好學生路明非和我的好學生楚子航,他們都很好,很努力,很正常,他們應該在這個校園裏接受最完備的教育,而不是作為異類被隔離,他們會成為卡塞爾學院乃至人類的英雄。”施耐德說得極慢,“是不是這樣?”

    古德裏安和曼施坦因看著彼此,一瞬間沒有反應過來。

    “是這樣!毫無疑問是這樣!”古德裏安忽然明白了,站起來大聲說。

    “很好,那樣我們都是出色的導師了。”施耐德那張布滿疤痕的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風紀委員會主席也同意我們的看法吧?”

    “嗨!你們都是出色的導師和我又有什麽關係?路明非是古德裏安的學生,楚子航是你的學生,這件事原本跟我就毫無關係的對麽?”曼施坦因抗議,“我卻神奇地被卷了進來,還要陪著你們撒謊?這樣我很吃虧,不是麽?”

    “也不算吃虧,因為你有個新學生,據我所知她的言靈檔案也很異常,隻是一直被校長壓著,沒有深入研究過。”施耐德拍了拍曼施坦因的肩膀。

    “誰?什麽新學生?”曼施坦因愣住了。他是少有的沒有帶學生的教授,隻是代課,因為他兼任風紀委員會主任的職務,這本來就很忙了。

    “陳墨瞳。”施耐德緩緩地吐出這個名字,“她的前一任導師曼斯指定你為她的下一任導師。你想知道她的言靈檔案麽?”

    “曼斯……為什麽指定我?”曼施坦因愣住了。

    “兩個原因,首先,她跟古德裏安做校園兼職,而你是古德裏安的朋友,你勢必會照顧她;其次,你的風紀委員會承擔的責任之一就是監控言靈,你有查看言靈檔案的特權,如果你是她的導師……你這個人雖然又貪財又尖刻,但是你非常沒有立場……”

    “貪財尖刻沒有立場……你到底想說明什麽?”曼施坦因無奈了。

    “你會袒護身邊的人,這是你的習慣。根據檔案,陳墨瞳……沒有言靈!”施耐德緩緩地說,“一個‘a’級學生,曼斯卻說她沒有言靈,連‘f’級的芬格爾都有言靈,而且曼斯阻止了對她的調查。隻有一個原因能解釋吧?她的言靈很特別,特別到曼斯無法把它寫入檔案。曼斯很喜歡他這個學生,你們都清楚。”

    “該死……我已經很忙了,為什麽要把她交給我?還有,我為什麽要保護這個學生?我大可以如實寫一份報告交給校長。”曼施坦因說。

    施耐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幽幽地說,“你是不會對陳墨瞳不好的,就當是完成她母親……對你的囑托吧。”

    曼施坦因沉默了很久,沒有說話。

    “你沒有言靈?”路明非很好奇。

    他和諾諾正在迴學院的路上,諾諾開車,車內音響裏一個女人快活地唱著“鬥呀鬥呀鬥地主”。諾諾的mp3裏有各種各樣奇怪的歌,說唱樂、北歐神秘主題、聖詠,還有這首爛大街的“鬥呀鬥呀鬥地主”。看了煙花後兩個人都樂顛顛的。

    諾諾說自己收藏音樂的方式好比一個收垃圾的,背著一個簍子走在大街上,看到好的就收到自己的簍子裏去,從不分類,也不組織。等她有空的時候她就把簍子倒過來,把收來的好東西翻了一地,這邊看看那邊看看,完全沒什麽規律。路明非讚賞諾諾的收藏方式,他自己也曾對於收垃圾這種毫無責任感的生活充滿向往。

    “真的沒有,雖然很多人不相信。”諾諾聳聳肩,“我對龍文有共鳴,可是我沒法駕馭言靈,曼斯教授也很頭疼。”

    “一共有多少種言靈?”路明非歪在副駕駛座上,看著風把諾諾的長發吹得如一蓬暗紅色的火焰。

    “迄今記錄在冊的言靈一共有118種,它們組合在一起,可以組成一張類似元素周期表的東西,序列號越高的言靈越不穩定,越危險,使用時對於釋放者的反噬也越重。”諾諾說,“這些會在下學期開的‘言靈學入門’課上教。”

    “那最牛的言靈是什麽?”

    “不知道。序列號在88位以後的言靈都不穩定,89到100位評級是‘危險’,101到112位評級時‘高危’,113號以後評級是‘絕密’。”

    “絕密?”

    “是說113號以後的言靈即使曾經被觀察到,也不會公開資料,它們的危險性不可估算。我知道的最危險的言靈是112位的‘萊茵’。19世紀在通古斯被人使用過,一支屠龍者組成的小隊進入通古斯,沒有人活著離開,在那裏觀察到一次類似核爆的衝擊波,數百頃的林地倒伏,發出的光亮遠至萊茵河都能看到。所以被稱為‘萊茵’。研究部推測‘萊茵’是種消耗極大的言靈,僅僅維持了0.003秒,釋放者在瞬間就被徹底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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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通……通古斯大爆炸?”

    “嗯,這個事件在卡塞爾學院的名稱是‘萊茵燃燒’。”

    “這樣拽的力量還隻能排112位?”路明非傻眼了,“那118位的言靈是什麽?看來隻有二十倍的界王拳了啊!”

    “不,絕對是超級賽亞人變身啦!”諾諾搖頭晃腦地和他一起說爛話。

    “你們有龜波氣功這樣的言靈麽?”路明非比了個姿勢,“看我看我,就是這樣。一個人開車,一個人坐在副駕駛座上放龜波氣功,不就是一輛坦克了麽?轟!”他雙手對著前方推出。

    諾諾想象了一下路明非描述的情景,忍不住笑出聲來,方向抖動。

    “小心小心!不要樂極生悲啊啊啊啊!”路明非大叫。

    兩個人都有一陣子不再說話了,漆黑的山路被車燈照亮,野梟的叫聲在高空中掠過,他們開著一輛跑車,男孩穿著租來的正裝,女孩穿著紫色的套裙,風迎麵浩蕩地吹來,撩起他們的頭發,男孩的頭發散亂,女孩的頭發飄逸,山腰裏正在打打殺殺,他們車裏放著快樂的“鬥呀鬥呀鬥地主”。

    “師姐,你的手機能不能照相?”路明非忽然問。

    “能啊,”諾諾說著把自己的手機扔給路明非,“不要偷看我的短信啊。”

    “來來,合個影。”路明非揮舞著手機說。

    “喂,不要作怪!山路時速六十公裏,怎麽合影?”

    “你不方便動我側身就可以了嘛。”路明非轉過身,一廂情願地半靠在諾諾身上,把一隻手遠遠地伸出去,握著手機自拍。

    他想這樣的時間不知道他的一生裏會有多少次,世界上其他的事情都被飛快的跑車拋在背後,以其他人的打打殺殺為背景,一男一女奔馳如電,大聲說笑,像是逃亡,又像是私奔。

    他聽說過曹操有一匹好馬叫做“絕影”,快得連影子都追不上它,路明非於是想著那匹馬應該是全身金色的皮毛,永遠奔跑在陽光裏,光與暗的分際永遠在它背後,每當黑暗就要追上它,它便會再一次發足狂奔。可是他打三國無雙的時候發覺這匹馬居然被畫成了黑色。

    他們此刻奔馳,不知目的地,隻是隨性,就像男俠女俠發神經踢了人家的場子,從此就決定去浪跡江湖,整個世界在他們背後喊打喊殺。隻要跑得夠快他們就能跑掉,如果他們騎著“絕影”。

    他想記錄這個瞬間,記錄這次逃亡。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所謂“絕影”隻是一個傳說,布加迪威龍是世界上最快量產跑車,可它跑不過時光,也跑不過早已注定的命運。

    他按下快門的瞬間,諾諾從方向盤上騰出一隻手使勁捏住路明非的鼻子,同時飛快地扭頭吐出舌頭做了個鬼臉。

    “哢嚓”一聲過,路明非吃驚地瞪大眼睛的臉被定格在閃存的某個小點上,諾諾的胳膊橫過他的脖子捏緊了他的脖子。

    13號仍在跋涉,他得準備遊泳了。通道開始傾斜著往下走,上方凝結的水滴劈裏啪啦往下滴落,他簡直像是走在一場暴雨中。水深沒膝,每走一步都很費力氣。前方有紅色閃爍的燈光,13號猜測自己快走到頭了。

    他腳下一空,失去了支撐,身體完全浮在水中了,水冰冷且有鹹味,像是海水,好在幹淨透明。13號深吸一口氣,一個猛子紮了下去。他紮完這個猛子立刻就後悔了,散彈槍的彈藥濕了水肯定沒法用了,更糟糕的是那部手機。

    他趕緊鑽出水麵使勁地甩掉手機上的水珠,猛摁開機鍵,不過顯然水已經把電池給泡透了,無論他怎麽摁,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反應。這台手機是任務開始之前雇主直接郵寄給他的,隻是普通貨色,並不值錢,可是還有最後一條指示沒有收到,接下來隻有自己闖了。

    反正隻是找到目標然後寫份報告嘛!要說寫報告13號還是有一手的,他鍛煉文筆的方式是在一些即時戰略遊戲網站寫戰報。

    他把手機扔進水裏,又一個猛子紮了下去,緩緩地向著紅光閃爍的地方遊去。

    手機慢慢地沉入水中,卡在了一處裂縫中。

    13號終於找到那盞閃爍的紅燈了,他在一台老舊的閘門設施旁。閘門位於通道的盡頭,黃銅質地,鏽蝕得很嚴重,邊角上用德文鋼印標記著時間和當初鑄造這扇閘門的工廠名字,年份是1912年,接近一個世紀以前。那時候德國的鑄造工藝是世界上最先進的,這東西越洋運到美國來,想必價格不菲。

    1912年,很久很久以前了。

    13號握緊閘門把手,想著打開閘門會看見什麽,那種討厭的感覺又出現了,似乎打開這閘門,就有什麽糟糕的事情發生。

    就是那種分明一切都很正常,但是很想放棄那500萬美金,掉頭沿著來路逃走的感覺。

    “哥哥。”

    他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猛地迴頭。背後什麽人都沒有,隻是蕩漾的水聲。是幻聽麽?他沒有弟弟,是個從頭孤到腳的孤兒。

    他靠在閘門上,不小心壓下了把手。

    “啊!”他慘叫起來。

    閘門洞開。瞬間,他失去平衡,隨著幾十幾百噸鹹水下墜,像是乘著小皮劃艇衝出了尼亞加拉大瀑布。13號緊緊閉上眼睛,直到“噗咚”一聲,周身被氣泡裹住。他落進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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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號慢慢地睜開眼睛,四下張望。他浸在淡藍色的水中,高聳的玻璃牆壁把水包圍在其中,玻璃牆壁中嵌著冰藍色的燈,光在這個玻璃和水組成的世界中折射變化。看起來有點眼熟。

    “水……水族館?”13號明白自己墜入了一個水族館的池子裏。

    他也曾光臨過布魯克林區的水族館,陪高中班裏那個喜歡海洋生物的拉拉隊長看海龜,不過之後拉拉隊長再也不跟他約會,他於是也不再去水族館了。他現在是以一隻水族館海龜的視角來看這個水族館,和從外麵隔著玻璃看是兩種不同感覺。

    “這麽大池子,是養海龜的麽?還是……”13號忽然一哆嗦,他發覺這個池子太大了。

    “鯊魚?”這是那句話的後半截。

    13號慢慢地轉身,背後一雙有乒乓球大小的眼睛正好奇地盯著他。一條真正的大白鯊,大概是為了證明自己是隻年輕有咀嚼能力的鯊魚,大白鯊緩緩張開嘴,露出荊棘密布的牙齒。

    “有種……來啊!”13號哆哆嗦嗦地說。

    鯊魚沒有撲擊,緩緩地搖動鰭和尾,不是在前進,而是在無聲地後退。它和13號之間的距離慢慢拉長,像是一頭惡狼在麵對一隻野豬時有計劃的撤退。距離大概拉長到10米的時候,大白鯊猛地轉身,高速潛入水下,一頭鑽進人工石礁洞裏。轉瞬間,紅色的血霧從石礁洞裏湧出上浮,然後是一條被咬死的大魚被扔了出來。鯊魚咬死了那條大魚,占據了它的洞穴,像是為了避險。

    “就說你沒種嘛!”13號喘著粗氣。

    這是他天生的能力,也是他被美女拉拉隊長厭棄的原因。一切動物都不敢接近他,從兔子到海龜,小時候他拿著胡蘿卜站在兔子籠邊幾個小時,兔子也隻是縮在角落裏一個勁兒地喘氣。

    “我是個讓人討厭的人吧?”13號小時候一直很自卑。

    但這一次他非常感謝這個特質。

    他奮力遊到玻璃牆邊,射繩槍再一次發揮了作用,他拉著繩子翻了出去。

    “卡塞爾學院,七號水生態池,主要棲息種類:pliosauroidea。”他讀著玻璃牆上的標誌牌。

    13號對於來源於希臘文的“pliosauroidea”毫無概念,所以他簡單地認為那是大白鯊的生物學分類名,於是也弄混了巨大的海水池裏到底誰是獵物,誰是捕獵者。他並未見到水池裏真正的主人。

    他在玻璃牆之間的通道中小心翼翼地穿行,不知道走了多久,終於在海底通道的盡頭看見了指示牌,

    “冰窖”!

    隊長默默地站在英靈殿的拚花窗邊。

    他身邊不遠,兩名手持烏茲衝鋒槍的二年級學生睜大鷹隼般的眼睛看向窗外,以備迎擊隨時來襲的敵人,卻對身邊聚集成團的十二人完全沒反應。即使他們集中精神觀察,也隻能看見空氣裏有繚亂的淡墨色風流過,仿佛幽靈。

    十一人緊緊地貼著隊長,簡直恨不得黏在他身上。他們就是這樣緊貼在一起,小步挪動進入英靈殿的。

    這樣走路非常難受,但是他們沒有更好的辦法,“言靈·冥照”的領域隻是釋放者身邊兩米半徑的圓,他們攢在一起,像是朵以隊長為花蕊的花。

    隊長看著牆上並排掛著的兩幅照片。

    “葉勝,卡塞爾學院執行部,助理專員。1985.03—2009.10。”

    “酒德亞紀,卡塞爾學院執行部,助理專員。1986.12—2009.10。”

    照片上的男孩和女孩都是亞洲人,男孩長著一張陽光燦爛的臉,下撇的嘴角帶著一絲壞笑,女孩臉龐柔和眼瞳溫潤,柔軟的額發覆蓋著額頭,一副鄰家少女的模樣。兩張照片是從同一張畢業合照一類的大照片上裁下來放大的,一樣的學士服,一樣昏黃的陽光為背景,背後的遠景就是這座古老神秘的英靈殿。

    其餘十一人不明白隊長為何會停下來瀏覽曆代屠龍英雄的照片。但他們也隻能等著,隊長的脾氣他們都知道。

    隊長無聲地歎了口氣,沿著中央通道走向奧丁雕像,極淡的黑色氣氛沿著中央過道流動。

    b組所有人都把目光對準外麵,除了橡木長椅上閉目養神的男生,他穿著一件白色的正裝,一頭燦爛如金子的頭發,手裏按著一柄黑色的獵刀,旁邊擱著兩柄巨大的、銀色的“沙漠之鷹”。那是兩柄訂製手槍,握柄處是雕花的烏木鑲嵌象牙,純銀的家徽位於握柄的正中。

    那頭金發真是太耀眼了,隊長從後麵接近的時候很想一巴掌拍在他腦袋上,摸摸看是不是假發。

    但他遏製了這個念頭,無聲地經過,男生低著頭,似乎什麽都沒有覺察,嘴角帶著淡淡的微笑。

    這是一次毫無挑戰的突襲,太過輕易的成功總讓人覺得有些無趣。隊長和同伴們站在了卡塞爾學院引以為傲的英靈殿中央,站在了奧丁雕像的下方的黑色天鵝絨帷幔前,可是敵人卻在打瞌睡。隊長有種要教育一下年輕人什麽才是專業精神的衝動。

    愷撒睜開眼睛,抬起頭,對著奧丁雕像微笑。

    這個希臘雕像一樣的男孩笑起來有種介乎典雅和冷酷之間的感覺,首領吃了一驚。

    愷撒直視著這群人,但是曆練過無數次的“言靈·冥照”給隊長足夠的信心,在黑色背景下,人類的視力絕對不夠發現“冥照”留下的些微黑色氣流。

    “我們這一屆頒發學位的那一天,我會是第一個走上講台的麽?”愷撒隨口說。

    隊長不知道他是在問誰,也許是他背後的奧丁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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