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店小鎮上張燈結彩,一家不起眼的小餐館裏,桌子旁坐著兩個人,仰頭看著掛在牆上的電視。

    桌旁的兩人,一位年長,五十左右,羊絨衫外麵套著厚實的馬夾,手邊擺著一瓶便宜白酒,自己斟了一杯,朝另一位二十多的年輕人問道:“今年還不迴家?”

    “沒臉迴去。”年輕人搖搖頭。

    他叫杜濱,來橫店五年了,今年才二十四,家裏農村,上麵有個大哥,下麵有個妹妹。

    大哥學習好,考了省內一所好大學。

    妹妹成績也優異。

    而他就屬於夾在中間,不差,但也說不上太好的那位。

    他從小就有明星夢,想考影視學院,為此和家裏吵過幾次架。

    那時候他什麽話都聽不進去,也不服,為什麽叫他別做夢了,憑什麽他就不能有夢想。

    不過高中時期,他沒有忤逆家裏,因為他很清楚,他沒錢報藝考班,就算考上了,家裏也供不起他。

    所以他高中一畢業,就離家跑到橫店,想著當群演既能賺錢,也有機會出人頭地,成為真正的明星。

    離開家的時候,他甚至朝氣得不行的父親放下豪言,不出人頭地絕不迴去。

    現在想想當初的衝動和幼稚,他就覺得臉紅。

    來橫店五年,他每年往家裏寄一次錢,數量不多,也不是真的賺錢了,隻是想讓家裏以為,他過的還不錯。

    實際他第一年來這,差點連飯都吃不上,那時經常覺得自己活得還不如狗。

    最開始,他住在附近的地下室,還隻有一張床位。

    因為這家飯店便宜,所以每天都算著錢來這吃,天天出現,一直吃到那年除夕夜。

    那是第一年獨自在外過春節,他發現這家店除夕不打烊,老板黃誌民也是一個人坐在店裏看春晚。

    雖然平時已經認識,但那年除夕,兩人才第一次深入交談。

    接下來的四年,群演做的久了,很多事情熟能生巧,賺得也多了。

    他也和一些群頭慢慢混熟,不說過的多好,至少不用饑一頓飽一頓不知明天會不會餓死,也能租得起一個簡陋的單間。

    不過每年他還是會來小店,就他們一老一少,幾個小菜一瓶白酒,對著電視機閑聊,一直到春晚結束。

    知道杜濱倔,黃誌民問完也不多勸,慢悠悠喝了一口小酒:“你像我兒子。”

    杜濱無語:“黃叔,你一老光棍可別占我便宜啊。”

    “小兔崽子!”黃誌民笑罵一句,緩緩道,“別學我,累了就迴去。”

    杜濱沒說話,黃誌民的事情,這些年他也知道了。

    黃誌民單親家庭長大,母親在他兩歲的時候就病逝了,是父親把他帶大。

    當年黃誌民和他一樣,滿懷雄心壯誌,想出人頭地讓父親過上好日子。

    畢業後就留在省城打拚,起早貪黑,逢年過節也很少迴家,從來報喜不報憂。

    而父親也從不多說,每每叮囑都隻是相同的話語:“累了就迴家,有時間多迴來看看,注意身體。”

    他每次也都是笑著迴答:“知道了。”

    他以為苦盡就會甘來。

    可事與願違,老天作弄,他還沒達成心裏的目標,父親就病倒了。

    而他,再也無法實現讓父親過上好日子的願望,人也失了魂,沒了心氣。

    辦了葬禮,就用剩下的錢,心灰意冷的在鎮上盤下這家小餐館,一幹就是二十多年。

    對黃誌民來說,當年的除夕夜,有他和父親兩個人,就算是團圓了。

    這幾年除夕夜有杜濱陪著,挺好的。

    八點整,春晚開始,杜濱看著電視機笑道:“小時候無比希望自己有一天能夠站在這個舞台上。

    可惜直到現在才明白,這個願望有多難。

    像我這樣的人,可能別說站在舞台中央,就是作陪襯甚至做幕後的機會都沒有。

    現在經常會想,難道我還能一輩子當群演?

    有時候也會擔心黃叔,難道真就打一輩子光棍?”

    黃誌民本來想安慰的表情微微扭曲,最後安慰變成了罵聲:“臭小子,你管我。”

    杜濱在旁邊笑,拿起小酒盅跟黃誌民碰了碰,抿一小口。

    聊著,看著,沒一會時間就來到九點十五。

    “……讓我們有請徐放、魏婉,為大家帶來《常迴家看看》。”

    徐放穿著灰白色西裝,魏婉一身紅色禮服,兩人聯袂出場。

    看著電視,杜濱拍拍黃誌民的胳膊,介紹道:“黃叔,這兩個是我最近特別喜歡的歌手。”

    舞台上,前奏響起,台上兩人鬆開手,心有靈犀的對視一眼,露出微笑。

    這四分鍾,他們會把歌聲帶給全國觀眾。

    “找點空閑,找點時間

    領著孩子,常迴家看看

    ……”

    簡單的節奏和旋律,淺顯平凡的歌詞,充滿深情的演唱,將最樸實無華的道理,講給大家聽。

    “常迴家看看,迴家看看

    哪怕給媽媽刷刷筷子洗洗碗

    ……

    哪怕給爸爸捶捶後背揉揉肩

    老人不圖兒女為家做多大貢獻

    一輩子總操心就問個平平安安”

    杜濱內心的情緒似浪潮,不斷的向上湧。

    這些年,他也有無數次想家,無數次後悔,甚至有時候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堅持和倔強究竟從何而來。

    當眼淚快要湧出的時候,他突然看到一旁的黃誌民,拿著酒盅喝了一杯,又一杯,淚水不住的順著臉頰往下流。

    “總算知道什麽叫老淚縱橫了。”杜濱在一旁嘟囔。

    “嗯?”黃誌民扭頭瞪他。

    杜濱勸道:“黃叔,都這麽多年了,你還自責呢,我都沒哭,你也別哭了。”

    黃誌民的臉頰和眼眶,已經因為白酒和眼淚變得通紅:“當然自責了,你還有彌補的機會,而我隻能後悔了,聽叔一句勸,今年迴家看看。

    前兩年你為了不讓家裏擔心,自己都快吃不上飯,還往家裏寄錢。

    你有沒有想過父母為了不拖累你,也隱瞞了一些難處呢?

    迴去看看,安心!”

    杜濱沉默著,沒有立刻迴答。

    黃誌民笑著喝了口小酒,沉默就是好事。

    而同一時間,團聚在電視機前的無數家庭,獨自奮鬥在工作崗位上的每一個人,在這充滿喜慶的漫長寒夜中,也都感受到了家的溫暖和唿喚。

    四分鍾,一首歌,將最樸實無華的情感,唱進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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