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太子穿好了袞服讓太監拿來了王冕,這一套行頭齊備。他奔著皇陵而去。可不敢再留在京都裏頭。


    黑夜裏冷不丁被人叫醒,周遭圍著一群鬼神,還有倆兇惡的人冷冷地盯著他。著實嚇壞了羅沁。


    羅沁這時才又想起國神曾經拉他入神國的事情。


    羅沁以為,他不主動去冒犯賈家商會。但下麵的官員對賈家商會不滿,這與他太子有何關係?


    他自是樂見有人去折騰他們。貴為人主,受了驚嚇,還要遭那小道士笑話。什麽叫行為學上來看?本王的行為又豈是你這小道士妄自揣測的?


    東宮自上一次發生刺殺以後,已經盡數換上了太子的親兵。東宮裏的神官也是都是粟嶽親自從國神觀招來。夜裏季通紅彤彤的眸子,楊暮客綠油油的眼光,著實讓羅沁駭然。突然冒出來兩個人,那些神官也不似是被逼迫的。


    這些年供奉勤勉,若論羅氏誰最敬愛這些神官。他羅沁認第一無人可認第二。


    怎地還能這樣?羅朝非他羅氏天下了麽?羅沁要去皇陵問問祖宗。


    皇宮裏議政殿上眾多大臣得知太子前去祭祖,無奈將目光都投向了邱悅。


    邱悅木然地看看禮部尚書。


    “孫大人。我羅朝當下有名的外商隻有賈家商會一家。自從妖邪犯邊,瘟病四起,外商皆跑出域外。我們若是處置不好此事。怕是來年再難吸引外商入境貿易。”


    “邱大人所言極是。”禮部尚書孫大人看了眼吏部尚書渠聲。“渠大人,京都太守陸大人言說賈家商會欺詐士人,空穴來風定然有因。不知吏部可曾收到士人豪族受騙的奏章。”


    渠聲嗬嗬一笑,他是個極其聰明的人。而且目光長遠,對局勢判斷異乎尋常的準確。這也是為何他這尹氏的女婿早早地就站在了羅沁一方。此時羅沁沒有明確表態,但是他又牢牢地站在了賈家商會一方。渠聲說道,“本官不曾收到這樣的奏章。反倒是因為賈家商會集資築堤,多出來許多官職。這些日子本官忙著選拔良才,許多人都托了賈家商會的福。升官進爵嘞。”


    工部尚書愁眉不展,上前言道,“昨夜骨江下遊一段決堤了。北方人口南遷,受災民眾不多。但是冰塞嚴重,南方上遊怕是也要加緊工期。否則亦有水災隱患。賈家商會著實是羅朝救星。集資築堤一事可謂是神來一筆,助我羅朝免於今冬水災。”


    邱悅吃驚地問他,“如此重要事情為何此時才報?”


    工部尚書瞪了邱悅一眼,“你這些日子都忙著統計稅賦,隻關著收錢的事情。花錢的事情你問都不問,我差人去審批的案子一件都沒辦下來。”


    渠聲趕忙攔住話,“諸位,莫要爭吵了。太守陸大人狀告賈家商會欺詐士人,偷稅偷稅。此等事情非同小可,我等需加緊辦理才行。本官建議,由吏部陪同禦史前去調查事情原委。盡快還賈家商會清白。”


    太監在殿外喊了一聲,“聖人禦駕來臨,諸位大臣前來接駕。”


    羅朝聖人躺在轎子的軟榻上,對著老太監說,“你喜歡沁兒,朕亦是喜歡他。可這麽大的事兒,他說跑就跑了,躲到了宗廟去。不爭氣啊。人這一輩子爭什麽?百姓爭得是活命,士大夫爭得是權利,君王爭得是名聲。這千古留名的機會,沁兒都拿捏不住。你還覺著他強於我麽?”


    老太監伸出胳膊讓聖人扶好,低聲說道,“奴婢從不覺著殿下強於陛下。奴婢隻是為羅氏盡心盡力,誰對羅氏江山好,奴婢就幫誰。”


    聖人扶著太監的胳膊慢慢起身,“我這老狼,終究還是要給他那猛虎去擦屁股。”


    楊暮客孤獨地走在晨光裏。


    他明白了什麽是成人,是玄而又玄的宿命。


    太一時光長河中的那一道光,總有一個端點,是他入世的節點。


    是沙海與季通相遇的一刻。是天邊看到小樓的那一刻。是與師傅歸元同桌用餐的那一刻。他此生以來,遇見的人和事在短短的路程裏,又迴想一遍。


    鍾聲餘韻猶在。


    楊暮客不需望炁法,能看到東方大江的方向,有一個神國在緩緩飄動。那口鍾好明亮。


    曾在青靈山中看見的金鵬法相遨遊在大江中,拖曳著一隻三頭兩腳的天妖在罡風中穿梭。一頭紮進深空不見了。


    麒麟元靈大神以麒麟之身屹立西南杜陽山脈,撐起了圓弧之光,蓋住了整片天空,甚至還包括了許多冀朝的靈土。


    楊暮客低頭一看,他已經超越了京都法陣的大小。以大鬼法相顯現在了羅朝陰間。城隍陰司眾多陰差和神官謹慎地看著他。


    “貧道修行之中,會盡快出城。絕不會幹擾世俗,請諸位放心。”


    說罷楊暮客身影閃爍,朝著一個火紅的金坑而去。


    金坑來曆非凡,正是重明鳥卵埋藏之地。亦是羅氏宗廟之地。


    能與冰壁二陽對抗,那裏定然也是一個極陽之地。一路走過去,白雪皚皚,霜樹成林。山路崎嶇,能見飛舟來往不絕。


    山下涓涓細流,山明水秀。掛著許多白綾。


    兵部尚書正是溺亡於此地溫泉之中。運送的棺槨隊伍吹吹打打,哭喪的聲音悲痛欲絕。


    似是天意一般,楊暮客行走於陰間,可目視陽間。那溫泉山莊的門口掛著一個大大的“奠”字。他和送喪的隊伍交錯而過,那些人送喪不止是送兵部尚書,似是也在送他。


    青鬼法相又漲了幾分,一腳踏過高山,邁步至山頭。


    山頭是皇家陵園,一眾皇家護法神出來圍觀他。歲神殿的護法將軍落下幫他開路。


    青鬼抱拳拱拱手,“貧道欲在此地成人,借貴寶地一用。”


    一個領頭兒的老人出來,“上人於此地成道,是我羅氏的福分。”


    這是一處活火山。


    火山口被一個石卵壓著,那石卵數十丈大小,下麵坐著滾滾岩漿,上麵蓋著一點潤土。土上有點青草。


    青鬼走上前去,似是惡作劇一般,畫上一張笑臉。“你死了。卻也再活不過來。不曾見過世間美好,貧道贈你一笑。自此以後,你笑看世人。”


    麒麟元靈分神一道過來,“這鳥兒是重明鳥,你卻隻畫了一對瞳孔。”


    青鬼不在乎地說,“貧道沒見過重明鳥什麽模樣,那些凡人也不曾聽說過這裏有個重明鳥。若是石蛋上突然出現了一個眸子裏長了倆眼珠的怪物,他們不曉得又要鼓噪什麽歪話傳說哩。”


    九幽之中忽然一聲憤怒的嚎叫,一隻大鳥飛了出來。那鳥果然丹鳳眼裏有兩個瞳孔,一個瞳孔看向青鬼,一個瞳孔看向麒麟。


    迦樓羅金身落下,“重毓,你兒從未出生,你即便是再守上千萬年,也不會讓這卵重獲生機。隨我一去,莫要於此地坑害天妖。”


    “你是誰?”


    “朱雀行宮祭酒。領朱雀元靈之命,執掌當今天妖科儀供奉。”


    “朱雀?”


    還未等重明鳥再問,地底岩漿迸發火焰,化作牢籠將重明鳥困住。迦樓羅金身化身金鵬拖起牢籠飛向天外。


    青鬼笑了聲,問麒麟元靈,“這想來就該叫緣分吧。”


    “朱雀行宮非是第一次來人處置天妖怨靈。有些被那重明鳥的怨靈吃了,有些知難而退。此番若迦樓羅真人擒拿怨靈不成,那日後還會有其他朱雀行宮靈官前來捉拿。一次便能成功,的確算是緣分。”


    青鬼詫異地說,“大神解釋如此清楚。生怕貧道猜忌,難不成真的早有安排?”


    費麟瞥他一眼,“讓爾等試試,怎地也算上安排?本事到家,才能功成身退。如你那金珠瑪米除妖一說。勇士除妖最重要的是什麽?”


    青鬼哈哈大笑,“是名正言順!是身懷本事!”


    費麟點點頭,“你此番成人不成,慢慢往其他地方走。總有成人一天,因為你有成人之心。迦樓羅真人建立功德,不在這一樁事情,而在於積累,此番不成,總有其他地方彌補。不要以為旁人都給你們安排好了。這一路事情,即便你們遇不到,也會被別人解決。”


    青鬼看著爪子上的那個“清”字,“晚輩明白什麽才是那一道光了,也明白什麽才是清了。”輕聲念叨,“敕令!上清……”


    這道敕令是楊暮客給與自己。


    他為自己念誦起了往生經。


    “事物發展的客觀規律,不因個人意願而轉移。”


    隻此一句。


    楊暮客的青鬼法相化成了一攤泥。


    那攤泥再念著,“事物的矛盾法則,即對立統一的法則,是唯物辯證法的最根本的法則。”


    生與死,人與鬼。


    混沌成了一體。


    天上的仙官與星君都未料想楊暮客是這樣成人。他一路走來,將鬼身裏的物件隨意拋棄。若按照楊暮客以往的行徑來看,他最終是要拋棄鬼身,以泥巴做得屍身化身為人。但此時縱然是星君,都看不明楊暮客那一灘泥,到底是人還是鬼。


    陰與陽,再不分。


    一根根因果的絲線將這泥巴與世界聯係了起來。那一根綁在頭發上的機緣巧線卻被風給吹走了。


    陰間裏,青鬼化身成楊暮客,想著要跪拜父母。這世界卻沒有他的父母。開著天眼找到了西方那蘇爾察大漠的方向跪下。


    “徒兒紫明,跪謝師傅歸元賜命之恩。”


    挪了挪膝蓋,找到了小樓俗身的方向,“弟弟大可,多謝師兄照顧之恩。”


    他站起來,這世間與他有因果的人,似是都在他眼前站著一般。那個被他取名為油的姑娘。那個名叫柳鶯的女子。她們倆在西邊正熟睡著,楊暮客走進她們的夢裏,“大家發財噶。”


    順帶揪了一把老龍敖昇的胡子。錯過了這迴,不知什麽時候還能戲弄他一下。


    從海上走來,遇見另一位龍王與海主。這倆夫妻分床睡,楊暮客沒好意思上前打擾。那個化名成李召都的王子醒著,楊暮客吹了一個瞌睡蟲。


    “你怎地還在海上漂著?”


    李召都捏著下巴問,“你這道士管得著麽?我在海上做買賣,不在海上漂著,還能去你道觀裏頭去住不成?”


    “那你忙,貧道不打擾了。”


    楊暮客灰溜溜地跑出了夢境,飄到了冀朝。


    找了半天才找到裘太師的家宅。他隻是遠遠看了一眼這位老人,並未打擾。


    李甘這時化作陰風攔在路中,“紫明上人……您不舍了鬼身,怎能化身成人!”


    楊暮客懶得與他多說,邁著小腿向北跑了。


    李甘想要去追,但是元靈大神贈予的神念他一個憑依鬼身怎麽可能追得上。


    越往北跑,越來越熱。太陽高升,眼見著跑過了道。來到了獬豸後裔守山的關口。


    老羊李窟對著楊暮客嗬嗬一笑,“上人若是從此路過,就要刨開胸腔看看心。”


    楊暮客從懷裏掏出一把泥,“你看這就是貧道的心。”


    李窟搖頭,“上人心不在此處,不可從此路過。讓我送上人一程。”


    隻見楊暮客騎著風迴到了那個山頭上,費麟笑嗬嗬地看著他。青鬼化身的那一灘泥出現在了陽間。就在羅沁爺爺的墳頭前麵。


    羅沁端著著大盒小盒擺好了,正準備跪下給爺爺磕頭上墳呢,看著忽然出現的一攤泥愣住了。


    楊暮客一身袞服從泥潭裏爬出來。


    金氣初啼?怎麽啼?哭上兩嗓子?看著遍地墳頭。總不能給這幫人哭喪吧。


    楊暮客嘎嘎嘎大笑起來。金炁從天空落下,順著腔子倒灌而入。


    嗝兒。


    噴出一口火星。冒著黑煙。


    這下楊暮客才瞧見了羅沁,順手拿起了供桌上的酒壺,“殿下好生祭奠祖宗,貧道不做打擾。”楊暮客踏著風走在空中。


    運轉一周天。


    靈炁變成一縷法力停留在氣海之中。內視觀之,似是一個光源,將內府照亮。五髒都因這一縷靈韻而變化。


    楊暮客這才問費麟大神,“貧道鬧上這一場,那陵園不會毀了吧。”


    “這幾千年來,本神陷於沉眠,地脈不開,那鳥卵不得現於世間。所以羅朝以為這火山是個穩定之地,將皇家陵園修在了山巔,溫泉山莊修在了山下。但地脈開了,這火山不再穩定,即便紫明不鬧這一場,也要毀了。”


    “大神事多,紫明不敢再打擾。這就迴去問候家姐,與姐姐分享喜訊。”


    “記得莫要胡鬧。成了人,切不可似過去一般胡作非為。”


    “紫明記得。”


    楊暮客提著酒壺在城外落下,租了一架飛舟來到了洽泠書院門口。趁著守衛不注意,一個穿牆術迴到院子裏。


    正走著被一塊石頭絆了個踉蹌。酒差點沒撒出來。


    玉香此時正隨著小樓在院子裏走動消食,看到楊暮客狼狽模樣捂嘴輕笑一聲。“混賬東西,夜不歸宿,出去喝酒。成何體統。”


    楊暮客趕忙上前,“這是弟弟給姐姐拿迴來的官釀好酒哩。弟弟還不曾喝過呢。昨夜裏弟弟去看季通了,順帶從太子那拿迴來的。”


    小樓撇嘴,“既是從外頭迴來,帶迴來酒作甚。我又不喜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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