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隻老鬼,顴骨高,下頜很寬,一雙小眼帶著賊光。老鬼跪在地上磕頭,哭著說,“我想迴家,想看看家裏的婆娘。”


    羅懷便問他,“你家在何處?家中還有幾口人?”


    “我家在新鄉郡拿騷縣,家中四口人,是狄公家的佃戶。”


    羅懷了然,原來是狄公之家的仆人。新鄉郡鬧瘟,狄公是跑得最快的士人之家。還未等瘟疫散開,狄公之家已經到了南方重新安家。雖然沒了食邑供養,但至少積累下的財貨也算不上落魄。在春陽郡曾一同去溫公家中赴宴,狄氏當今家主也算是個仁義之人。


    羅懷問他,“你是隨狄公一同去春陽郡的麽?”


    “是。”


    “既如此,待本王離山後。就去領你去找家人。找到你的家人後,本王便把你送到陰司,自此你可有往生之機。”


    “多謝殿下。”


    羅懷這一邊想著開始修功德。楊暮客那一頭,就無聊地緊。


    那麒麟的兇狠模樣把楊暮客嚇得不輕。這一路,從來都是他楊暮客嚇人,但這國神一點麵子都不給上清門,煞氣威壓撲麵而來。根本不曉得收斂。


    楊暮客緩過神來,開始收拾物件。心中還想著,這事情也太簡單了些。企仝真人親自邀他見麵。能讓真人上心的事情,竟如此輕鬆就辦成了,他還有些難以置信。


    但當他看到那張席子的時候愣住了。


    這席子被一個屍妖抓了一把……沒錯吧?


    楊暮客拿起席子仔細檢查了四角。沒有抓痕。


    席子是從山坡上滑下來,就算雪麵再細膩,也不可能一點劃痕都無。但席麵依舊光潔如新。


    楊暮客再次愣住。開天眼。這時候管不得規矩,若是入了邪祟的幻境,怕是命都保不住。


    天眼下煞氣依舊洶湧,漫天猩紅。猩紅後麵隱隱有金光閃耀。看不見群星,觀星之道用不得,便測不出方位。失去了方位的楊暮客心裏咯噔一下。背後汗毛乍起,兩眼無神。因為他在袖子裏摸到了一對麒麟角。


    從下了飛舟開始迴憶,種種細節都在腦海過了一遍。去找羅懷,他需要確認羅懷是真是假。若羅懷是假的,那就要施展鬼相,衝破了這幻境,去尋真的懷王祭祀隊伍。若羅懷是真的。兩個修士湊在一起,還能相互出出主意。


    楊暮客來至羅懷大帳,看到羅懷抱著攝魂鈴入定。眉頭一皺,這小子入定當真不是時候。到底能不能把他喊醒了,莫要壞他修行才好。


    坐在陣眼之中的羅懷對四周感應敏銳。楊暮客進來時他就知曉,但是神思依舊與鈴鐺中的鬼魂商討完了才睜開眼。


    “大可道長有事兒麽?”


    楊暮客一臉嚴肅,“定安道友來此地已久,不知是否發現了什麽可疑之處?”


    羅懷皺眉想了下,“不知紫明道長為何有此問?”


    楊暮客心裏盤算了下,“貧道發現了些詭異之處。想與定安道友問個明白,若定安道友早就知曉,可明言。貧道也好安心。若定安道友也不知,那我等此時已經處於為難之中。”


    羅懷也迴憶了下過往,直言道,“我來此地布下陣法,並未發現異常。方才還與家師聯係,家師言說。諸多大能照看羅朝,正陽國神不敢作孽。”


    當下楊暮客也是頭一迴獨自做事,沒人引導。他根本不清楚到底什麽地方錯了。去琅神神國有至今真人引路。在周上國有兮合真人幫忙。再不濟身邊還有個主心骨,迦樓羅。他看著不明所以的羅懷,心中有了些許慌張。


    楊暮客對羅懷說,“我們當下處境不妙,貧道將要展示些東西。道友看了後也莫要慌張,穩住心神。”


    “好。”


    楊暮客把袖子裏的麒麟角拿了出來。


    羅懷眼珠瞪得溜圓,“這……”


    “道友看得沒錯,這正是開啟大陣的鑰匙。”


    羅懷張張嘴,“道長……這不是祭祀之時已經被麒麟收迴了麽?”


    楊暮客也迫切地問,“所以,今天的科儀,到底是成還是不成?道友是否知曉真意。”


    羅懷起身近前去看麒麟角,“成了啊。怎麽不成。不是都看見麒麟法相了嗎?我在山中行科數日,都不見有任何反應。道長才將麒麟角擺在案台上,便有風雲變化。”


    楊暮客抬頭看向羅懷,“道友覺著,玉石能飛麽?”


    “應是能飛的吧。有修士或精怪以靈炁牽引,飛起來並非難事。”


    楊暮客抿嘴問他,“所以方才行科之時,道友是否感應到了靈炁牽引。”


    羅懷搖頭。而後盯著楊暮客看,“道長心中可是有了結果?”


    楊暮客抽了抽鼻子,聞到了人肉味。“若道友非是幻象……依貧道猜測,我們應是在正陽國神的神國之中。並非真實的杜陽山脈。”


    羅懷方才還在問新收的鬼魂有何遺願未了。若是在一方神明的神國裏,他這未築基的小修士又哪兒來的本事收斂靈魂。他狐疑地問楊暮客,“神國?我們怎麽可能在神國之中。神國應在陰間之中。本人修陰陽觀想之法,對陰陽最是敏感。若處神國,初來之日我就應當知曉。”


    楊暮客當下決定,“我等要去山上再看一眼。若事情沒辦好,錯過了天時。且不說你我能不能得著功德與收獲,怕是元靈子嗣定要遷怒於我二人。”


    “好。”


    說罷二人就出了營帳。


    外麵山間起霧了。


    寒冬下午林中起霧本就是常事,羅懷雖然早就習慣,但也察覺到了異常。太安靜了,他領著近千人進山。即便用數百役夫當做貢品獻給麒麟,也還有幾百口人。一群糙漢子怎麽可能安靜的下來。


    楊暮客快步前頭帶路,在後麵的羅懷眼中。楊暮客魂兒比身子要快一步。那魂兒是個青麵獠牙的鬼。


    羅懷感應到了袖子裏的青鋒劍,隻要這鬼迴頭,他就要一劍刺過去。


    楊暮客走著發現路線不對,前頭竟然有個山洞。一個石匠正在雕著壁畫。


    楊暮客站定,羅懷謹慎地看著楊暮客,退了一步拉開距離。但楊暮客並未理會他,而是高聲問前頭的石匠,“嘿。你什麽時候來此地的?雕的是什麽畫?”


    石匠聽了放下錘子,看著兩個修士。“小人也不知什麽時候來的,在此是給神主雕步輦圖。”


    迷霧淡了些,朱紅的牆壁上一個女子坐在輦上,數十輦士前頭拉車。女子身著玄色長裙,戴金冠,身姿豐腴,膚白貌美。數十輦士衣著各不相同,有素青道袍,有紫金官衣,有身著鎧甲,有赤膊赤足。楊暮客眯著眼瞧見了一個熟人,蕭汝昌。


    蕭汝昌身著紫金官衣站在第二排手持蒲扇,欠身彎腰一臉諂媚之色。


    楊暮客指著山洞,“你平日就住裏麵麽?吃什麽喝什麽?”


    石匠嗬嗬一笑,“吃山風,飲朝露。”


    “此地可是正陽神國?”


    “上人猜得不錯。”


    楊暮客哼了聲,“你知我是誰?”


    羅懷抽出寶劍,手持攝魂鈴,“呔!你倆鬼祟引本王於此地,意欲何為?”


    楊暮客迴頭瞥了眼羅懷,見他站得老遠。歎息一聲。楊暮客怎不曉得這羅懷心生惡意。但此情此景怪不得別人,此地如此詭異,他亦是存了先下手為強的心思。但眼下需弄明白是怎麽迴事。無緣無故地打起來,不值當。楊暮客掏出麒麟角,果然吸引了羅懷的目光。


    “這一對角來自正陽國神,護佑你羅朝幾千年。你叫一聲祖宗理所當然。你且幫忙拿一會,老實在後頭等著。問明白了,咱們重新祭祀。把你祖宗迎迴來,各自安好。你若想鬥上一場,貧道也能施展一番拳腳,叫你老實。”說罷楊暮客把麒麟角用移物之法送到了羅懷麵前。


    羅懷看著一對麒麟角,血脈感應確實存在,這東西做不得假。恭恭敬敬地接過後,緩緩上前。與二人保持了距離,也好好觀察雕刻的壁畫。


    楊暮客再看石匠,“敢問神官名號?”


    “世間殘存靈性,無名無號。”


    羅懷卻說,“仁武王羅興,正陽威武消災護法神。晚輩羅懷,拜見先祖。”


    那石匠笑笑,“我這繪畫的本事的確來自羅興,但羅興已經魂飛魄散,一縷靈性留下。可惜羅興未能在世上留下一幅畫。你這羅氏後人如何曉得羅興筆法?”


    羅懷瞥了眼楊暮客,再作揖,“晚輩少時父王常常教導,我羅氏能人輩出。善畫者羅興,文武雙全,不以畫技媚人,唯有一幅自畫孤品存世。晚輩曾有幸入宮親眼目睹。”


    石匠歎息一聲,“假的。羅興這一輩子都以為,以藝侍人為賤。他畫完就要燒掉,即便死後,都不願意讓自己的作品去供別個鑒賞享樂。更何況是自畫像呢?”


    楊暮客笑問,“那什麽是真的?”


    山風一吹,壁畫消散,石匠不見。


    羅懷緊張的手心出汗,尷尬一笑,“大可……紫明道友,我實在過於緊張。還請道友見諒。”


    楊暮客並不在意,“貧道理解。我們往上走。”


    “好。”


    上山的路好像變得很長,穿過迷霧。午後陽光照耀著白雪皚皚。


    楊暮客說,“這才對。我們當時祭祀之地,那山峰之上竟然密林叢生。也許此處為真。”


    羅懷狐疑地問,“這山路是何人清掃?為何雪山之上能有一條青石路。道友不覺奇怪麽?”


    楊暮客邁上石階,“人可修行,獸做精靈。長生不老,光陰無情。定安道友,這才是奇怪啊。”


    羅懷自嘲笑道,“你這人說話總是這樣怪裏怪氣。難不成你比我天資優秀?”


    倆人就這樣聊著天往峰頂爬。


    走了一段,空氣稀薄,都停下來喘氣。楊暮客看著低垂的太陽,“馬上太陽要落山,還往上爬麽?晚了迴去,你那些親隨不知要急成什麽樣。”


    羅懷一咬牙,“爬。父王囑托的事情辦不成,本王沒法向父王交代。就算山裏的人都死光了,也得把正陽國神喚醒。”


    繼續往上走,羅懷尋了個話茬,“我如今亦要學著道友,修行功德。師傅說,你是在修性。未來可是要成就陰神陽神?”


    楊暮客想了想,坦蕩答道,“性命雙修。”


    “道友。我答應了一個鬼魂。幫其找到家門,還他生前之願。這算功德麽?”


    楊暮客驟然想到了那姓陸的鬼差帶著他頭七迴家,送他還陽入夢。點頭說道,“算。”


    羅懷得意一笑,“這功德來得可真簡單。一個從新鄉郡逃出來的佃戶,幫他找到家人,就能得一場功德。”


    楊暮客對新鄉郡的那群災民可太熟了,處置瘟病見了不少人。心中琢磨,若是你把那魂兒送到他家裏。看到他家人把貧道的長生牌位當做活爹來拜,不知又要作何感想。這才是真正的功德哩。


    “你們招役夫竟然沒查底細,竟然招來新鄉郡的人,不怕傳瘟麽?貧道都不知如何評判。”


    羅懷愣住了,神思沉到攝魂鈴中,問那老鬼,“你家地主狄公叫什麽?是第幾代狄公?”


    老鬼嘎嘎奸笑,“小娃娃才明白過來嗎?”


    羅懷這才認出來那老鬼身著正陽法統的佃戶衣裝,當年羅庸領兵征戰,狄氏也曾南下逃難。隻是躲得是兵災,並非瘟災。


    隻見那老鬼猛然間身形變大,要將羅懷的神念吞噬。


    瘋了的正陽遊神靈性對庸合法統之人苦大仇深,攝魂鈴裏無數冤魂尖叫哀嚎。他們要撕了羅懷的這縷神念,毀了羅懷觀陰陽生死的修行過程。


    楊暮客一旁掐七十二變踐行功德章,三分變化,正名顯靈之變。身上金光一閃,一掌拍在羅懷胸口。


    羅懷啊了一聲,消失不見。


    楊暮客嘖地咂舌。此地神官殘留的靈性亦是有好有壞。懷王待得久了,竟然被那些邪祟沾染都不自知。待楊暮客再抬頭,山路已經到了盡頭。遠處一輪紅日。山頂是猩紅的雲和烏黑的煞氣。


    他鼓足勇氣,登上山巔。


    涼亭裏坐著一個女子。女子額頭淌血,眼眶裏一雙青色的眸子盯著楊暮客。


    楊暮客掐子午訣作揖,“上清門紫明拜見正陽國神。”


    “本神名叫費麟。不知紫明上人何時將本神放出來?”


    福至心靈的楊暮客說,“您這一雙綠眸子,邪性未去,貧道不敢將仙家之物贈與你。”


    “你也是綠眸子,我也是綠眸子。你我何異?”


    “貧道沒有眼睛,也沒有鼻子,沒有嘴巴。您看錯了。”楊暮客抬頭,是那張沒有臉的鬼相。他背後有仙氣靈韻化作五色霞光。


    女子轉瞬之間化成了黑色的麒麟,仰天長嘯。


    楊暮客抽出背後的兩柄法劍,“貧道這就送您的邪性上路,您若想醒來,就把貧道送出神國。貧道親自接您出山!”


    說罷楊暮客手持雙劍一躍而起刺進了麒麟的斷角之處。


    狂風唿嘯,楊暮客被刺眼的金光照醒了。他躺在一處山坳之間的白骨堆裏。


    東方太陽初升,紫氣東來。


    西北風吹來了金炁罡風,雪崩的聲音隆隆作響。像是唿嚕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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