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看完了演出,楊暮客來至小樓屋裏。


    倆人閑聊兩句,楊暮客便說了起意單走一事。


    小樓皺眉,“你不是要護著我麽?你走了,若來了邪門鬼怪怎麽辦?”


    楊暮客憨憨一笑,“一時不察,應下了那老道。總不能失信爽約。也就是一時而已,弟弟先去京都,事情都打點好了,姐姐再去也要舒坦很多。弟弟獨自前去,有季通和玉香護著您,安危自當無虞。”


    “那你呢?如今羅朝兵荒馬亂,這南邊兒雖然明麵上安定,卻不知內裏如何。”


    “弟弟小心些便是了,沿江直奔京都,運河裏有快船,比樓船省時,連夜趕路,三兩天便到京都。”


    小樓哼了聲,“我知你有主見,也不勸你。我這事情還多,既然你耽擱不得,那就快去吧。”


    楊暮客又說了些軟話,讓小樓安心,退出了房間。


    小樓待玉香熄燈後輾轉難眠。


    便宜弟弟頭一迴說要走,她想留又不敢留。因為她怕這現今的事情都是假的。一路走來見識過種種異象,與書本上知曉的都不相同。沒什麽能比在荒山裏遇見一個宏大道觀更離奇的事兒了。而且那道觀裏的人還對他們恭恭敬敬。還有妖國。這些事情書裏都不曾有過記載。


    她對楊暮客和玉香的話從來都是聽一半,信一半。萬萬不敢全信。這蔡鹮是小樓硬留下的。


    總歸這一行人中,必然要添一個凡人才行。


    蔡鹮一人前往冀朝之北的陶白郡,信中小樓交代了許多。讓蔡鹮認準了主家是誰。但才進了楊暮客房裏沒幾天,蔡鹮便忘了她曾經的交代。


    這便宜弟弟是個能勾人心的怪物。小樓也再不敢信蔡鹮的話了。


    楊暮客說要走,定然是還藏了其他事情。若他一去不迴怎麽辦?他是個修士,倘若隻是遊戲人間,把她拋在了羅朝骨江之上,她又還能去信誰?


    玉香?小樓最信不得的便是這個女子。遮遮掩掩,似是給楊暮客打掩護,又似是在藏著什麽秘密。


    想著想著小樓睡著了,睡著前她還想著,若這隻是一個夢,夢醒了之後又是一個什麽樣的世界呢?


    天明之後,楊暮客招來了蔡鹮,蔡鹮幫他梳洗的時候。楊暮客跟她說,本來要一起練字,國神觀方丈卻來了信件,急招他去京都。隻能今日一起寫上幾筆。


    二人來至書桌前。


    蔡鹮幫忙展紙研墨,楊暮客提筆,寫了一個“歸”字。再把筆遞給蔡鹮,讓她也寫一個。


    倆人字跡比較,蔡鹮那個歸字端得漂亮。


    楊暮客嗬嗬一笑,說,“你這字好。這樣,待本少爺歸來之時,咱倆再一起寫這個字。若貧道寫的好了,你去弄來姐姐的胭脂喂我吃。若貧道寫的不好,貧道便讓你當一天小姐,貧道給你當親隨。何如?”


    蔡鹮臉紅到耳根,“少爺說什麽混賬話。你練字便練字,打什麽賭來?喂你吃胭脂還能是什麽獎賞不成?去偷小姐的東西就更不成。”


    楊暮客捧著她的小臉啄了下,“貧道要去道觀修心養性去了。這脂粉堆,不待也罷。京都等著你來,後麵這些日子好好跟玉香照顧小姐,莫要惹了她倆不快。”


    早飯過後楊暮客正式跟小樓道別,下了樓船來到了港口官家的駐地,問官家要了一條快舟。


    官家見到國神觀方丈的親筆信件,自是幹淨利落。不足一個時辰便辦好了。


    楊暮客什麽也沒帶,兩手揣在袖子裏站在快舟前頭。這快舟是風帆和螺旋槳兩驅。


    船夫起帆時喊了句,“公子快快進來,船才啟動可不穩當。”


    楊暮客哈哈一笑,“貧道可不是尋常人,官家不必擔心。”


    風起破浪,快舟左搖右晃,楊暮客踉蹌一下坐了個敦實。顧不得屁股疼,哈哈大笑道,“沒落水便是好事兒。長風破浪會有時,直掛雲帆濟滄海。船家快快走,莫要誤了好時光。”


    這一幕港口裏的人都看見了。當然也包括樓船之上的小樓一行人。他們目送楊暮客。


    小樓曉得,楊暮客定然是去辦什麽功德,什麽修行之事。既然這修江堤是一場功德。那就辦好它。


    快舟疾馳在運河上,岸上景色風雲變幻。才離開港口不久,便是晴天。


    豔陽高照,兩岸卻盡是枯敗景色。


    楊暮客坐在船頭,從袖子裏提出一壺酒,迎著冷風灌上一口。沒有什麽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心思,也沒什麽感懷。隻是覺著這樣瀟灑。


    心中雖有些牽掛,但更多是獨行的自在。


    坐久了無聊,酒勁上來了,就去船艙裏小憩。睡得迷迷糊糊,醒來之時已是午後。出船艙再看,小舟已經來到了一個人工開鑿的川峽之間。


    “船家。這裏是什麽地方?這條峽灣修起來不容易吧。”


    掌舵的船家看到貴人出來,趕忙站直了身姿,“那可不是。這段運河叫牢山峽,這牢山古時候是一圈牢籠,裏頭是個盆地,出入艱難。幾千年前,羅朝聖人大手一揮,下令鑿山開路,而後又沿路挖出一條河來。牢山裏頭的盆地就成了沃土之地。洪水衝不進去,寒風吹不進去。牢山裏頭便成了禦用果蔬的官田。全是官家打理,種的都是稀罕作物。”


    楊暮客看著那峽灣絕壁上些許樹木長在石縫之間,猶是鬱鬱蔥蔥,藤蔓蜿蜒其上。果真是個氣候宜人的地方。


    才過不久,就能看見一個光滑的石壁,石壁上盡是文人騷客的留字。一個小小的碼頭邊上還有幾戶人家。


    船家臉上露出恍然的表情,“公子方才那句詩極好,不知是否留在此處,讓那些石匠把詩刻上去。這石壁都是我羅朝頗具盛名的文人留言。您那兩句詩,可比某些徒有虛名之人還好哩。”


    楊暮客搖頭,“不必了,那是夢裏聽別個說的,也不是貧道自己的作品。”


    出了牢山峽,運河寬廣起來。


    船家再介紹道,“這段運河是萊州渠。萊陽和萊陰的田都要靠著此河灌溉。所以前頭河床低些,方便引流。等下我們得走另外一條河道,那條河道才深些。水流也快。”


    萊州渠分出一條叉流,果然水聲濤濤。逆流而上,船家要謹慎操作,分不得神。船上又安靜下來。


    楊暮客坐在甲板上看著夕陽。


    他聞到了些兇煞的味道。


    骨江的龍魂雖然被鎖住,但積年散發的煞氣定然會有外泄。這裏的水煞也有些年頭了。水裏無數水鬼像是孑孓一樣穿來穿去。


    夜裏風向變了,船家趕忙下錨,將小舟停在了岸邊。


    “公子,可不能再趕路了。您若是提前約好,我們還能沿路安排纖夫。但咱們走得急,沒能安排妥當。明兒一早還得去前邊碼頭換一塊靈石。”


    楊暮客笑笑,“無妨。”


    “您快快進屋吧,夜裏河裏不太平。”


    “好。”


    船家和水手都去下艙休息。楊暮客踩著甲板沒發出聲響,來到了船舷處。


    這河麵上有一個流動的符文。是鎮壓鬼怪的符文。他站了會,看見了符頭,是捕風居的敕令。捏著控水訣,踩著河麵走到了運河中間。


    兩個綠油油的眼珠子盯著河裏的水鬼,看看哪個還有些靈性,兩指並在一起,借來靈炁將那水鬼勾了上來。


    水鬼被束縛住又驚又怒,拚命掙紮,目露兇光。


    楊暮客齜牙一笑,“不用怕,貧道沒有惡意。”


    水鬼謹慎地看著小道士,看到那一雙綠油油的眸子驚得不敢動彈。


    楊暮客點頭,“這便對了。貧道有幾問,我問,你答。答得好,有賞。”


    水鬼喏喏地說,“你問。”


    “這運河為何沒有水神和江主?”


    “道長這話問得怪哩。人造之水,何來的神意?”


    楊暮客恍然大悟,“你看,你這答得就妙。貧道才入修行,雲遊四方。不知之事甚多。”說罷楊暮客從袖子裏掏出一根香火,立在急流中緩緩燃燒。


    水鬼聞到了香火味,使勁抽抽鼻子。麵露貪婪之色。


    楊暮客再問他,“為何國神觀將爾等封印,卻不清掃煞氣。陰司為何也不來將爾等捉拿?”


    水鬼眨眨眼,“不知道。”


    楊暮客又笑了,“也答得好。”他用控水訣將香火往前移了移,讓水鬼吃到一些。而後他再問,“這水裏鬼怪眾多,你們吃不到河上的人,為何水裏沒有大鬼誕生?”


    水鬼吃了一口香火心滿意足地說,“隻等著落水的人來吃罷了。這河流湍急,一年來,不知多少分心之人掉下來。還有許多累死的纖夫被丟進來。等著吃便好,衝破了符咒去冒險,還要招惹了周邊的陰司神官。有了大鬼,陰司便要來捉拿。反正萊陽這裏的城隍廟裏沒什麽好東西,他們城裏的鬼怪抓不夠數,就要來江裏挑幾個去充數。”


    楊暮客笑嘻嘻地繼續問,“一郡之地的陰司怎麽會抓鬼不夠數呢?而且拘魂何來夠數一說?”


    水鬼舔了舔嘴唇,“天曉得這地方鬼魂怎地不夠用。以前也有外來的鬼怪闖到此地過,聽江中老鬼說,那個外來的鬼怪說別的地方陰司都是處置不過來生魂鬼怪。隻有我們羅朝是生魂不夠用。難以維持陰陽平衡,才要四處拘捕孤魂野鬼。”


    楊暮客點頭把香火推到了那水鬼鼻子下頭,“好了。貧道沒有疑問了。等你吃完了香火貧道就把你送迴去。”


    “多謝道長。”


    “不用謝。”楊暮客眼中綠光一閃,“不知你可否曉得鬼是如何修行?”


    “額?”


    楊暮客兩手揣在袖子裏,笑嘻嘻地說,“這問題沒賞了,你願意答就答,不答也無妨。”


    水鬼貪婪地吞噬香火,快語答道,“吃人唄,鬼還談什麽修行。想活著就要吃人。”


    楊暮客輕輕搖頭,“錯了,鬼吃鬼一樣能延壽。”


    水鬼愣了一下,繼續吞噬香火。


    待香火燃盡,楊暮客伸手掐訣將水鬼送迴水底。繼而再掐三清訣,敕令,上清九霄天火雷法,辟邪。背後功德之光閃耀,一道金光落下,覆蓋住了江麵上的國神觀符文。


    來日天明,早上刮西北風,不用風帆,小舟隻能靠著船槳推進。來到了一個小碼頭,補給了玉石。再次上路。


    過了一日,離京都越來越近,視野越來越寬廣。


    京都果然是一個好地方,一望無際,無山無壑。田野裏隔著幾裏就能看見一個在周上國看見的那種雷塔。但是小得多,細得多。說是一根柱子更合適些。就像生前田野裏的電線杆一樣。


    離京近了,河道上的船漸漸多了起來。船家開的小心,穿梭在船隻之間。


    船家說,這些船有些是等著進境的同行批文,有的是都城裏頭泊位滿了,隻能停在外頭。


    羅朝京都地處內陸,地貌平坦,狂風肆虐,比之前楊暮客去過的地方都要冷。刺骨的冷。


    掌舵久了,一個水手替下船家。船家趕忙從下艙拿出來一件破棉襖穿上。


    “公子當真是好體格。穿得這麽薄也不冷。”


    楊暮客抿嘴一笑,“誰說貧道穿得薄,道袍裏頭是加絨的皮襯。可比你那棉襖暖和多了。”


    “喲。這是咱這賤人沒見識。”


    楊暮客趕忙擺擺手,“誒。船家這話說得就錯了。貧道隻是喜歡漂亮罷了,這道袍穿著也隻是保暖之用,做不得活。動作大了就要壞掉。您這棉襖才是勞動人民的智慧結晶。貧賤富貴,一件衣裳分不出來。您這條船,足可買來貧道一百件衣裳,可貧道卻買不來船家您的一條船。孰貧孰富,您說呢?”


    起初幾句話還說得不怎麽樣,但後麵的話著實把船家逗笑了。這小道士會哄人呢。


    漸漸可以看見一道高聳的城牆,綿延不見盡頭。


    此刻再不用人操作船舵,歸入入城的水流後,小舟自動勻速向著城內駛去。


    路過一個作坊,殷紅的血水匯成一條小溪,暈然開來。墨色水草搖擺,兇惡的魚兒轉來轉去。


    腳夫從一艘貨船上卸下一個大冰塊,冰塊裏都是光著腚的人。


    似是看到楊暮客眼神不善,船家趕忙說,“那些都是奴戶。京都貴人那麽多,沒辦法圈養太多奴戶。他們若是想吃香肉了,就要從外麵運進來。在城裏頭剖解也怕影響不好,就在城外頭的作坊裏拆好了肉送進去。”


    楊暮客深唿吸,“君子遠庖廚,是個道理。”


    “您就是會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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