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覺到了天亮,楊暮客起床伸個懶腰。外頭不甚喧鬧。


    如此卻是意料之外。


    沒人幫他穿衣打扮,隨意掖了掖衣襟,腰帶纏上幾圈,攏攏頭發,玉冠塞滿了插根簪子。不羈張狂的模樣。


    出屋後瞧見季通早就醒了,赤膊一身熱氣,應是剛打完拳。


    “少爺起床了,您餓不餓?”


    楊暮客點頭,“有人準備吃食麽?”


    “有的。外頭侍從早就來準備了。您若吃,他們這就送進來。”


    早飯過後,自是要去拜訪太子殿下。


    昨兒夜裏太子忙了半夜,睡得也不踏實。早上起得有些犯難。但他還是起來了。


    看著打扮不羈的楊暮客,“怠慢了道長,也不曾送過去侍候的人。”


    楊暮客搖了搖頭,“旁人侍候我不習慣,這樣也挺好。”


    太子取來一塊腰牌,“大可道長每次來尋本王,都要幾番報備,經諸多崗亭,實在麻煩。下迴隻要持此腰牌,一路自然暢行無阻。”


    楊暮客接過腰牌,口上卻道,“貧道不會久留此地。這腰牌怕是用處不多。”


    太子輕輕一笑,“道長總要去都城。來日你我都城相見,這腰牌不就有了用處。”


    楊暮客點頭道,“多謝殿下賞賜。”


    太子見楊暮客踏實收下,讓太監送來了茶水茶點,繼而說道,“大可道長昨夜星輝熠熠,一人排除萬難。功德無量啊……”


    楊暮客沒應聲。默默喝茶。


    太子也不言語,欣賞地看著這年輕人。


    外頭親隨太監送來了消息,太子拿起打量幾眼。


    楊暮客起身作揖,“殿下有事要忙,貧道不做打擾。外頭瘟炁需清除幹淨,貧道四處走走,查缺補漏。”


    待楊暮客出了太子宅院,季通緊忙跟上。


    楊暮客一抬頭,看見遠處一棟小樓的窗前站著一個人,是雙手揣在袖子裏的魏寬。


    季通低聲說,“那老東西看了很久了。”


    楊暮客問季通,“認得他麽?”


    “認得。魏氏的家主,魏寬。”


    楊暮客點點頭,“無足輕重的小人。被人端上了桌,待宰前的掙紮罷了。”


    季通嘿嘿笑著,“少爺您說話如今是越來越深了。”


    楊暮客把手揣進袖子,慢慢地走,“故作深沉罷了。跟那冀朝的裘樘學了圓滑的話術,卻用得不好。猜旁人心,也隻是看著皮相去猜。”


    倆人說話間就奔著城外走去。


    城外軍陣並沒有撤走,保留了陣地和值守人員。出入還是要經過嚴格的監察,謹防愚公軍那群病人做了糊塗事。


    楊暮客在前頭走,季通在後麵追。


    “少爺少爺,咱們這又是去做什麽?”


    “治病。給這土地治病。”


    季通小跑著嘿嘿一笑,“少爺您又故作深沉。”


    楊暮客定睛看他,“這句話不是故作深沉,是真的。”


    小道士大步流星,侍衛隻能小碎步跑著跟著。


    楊暮客挺直了腰板說著,“愚癡病固然可怕,但不及妄想病。”


    楊暮客迴首指著那些城裏的人,“他們以為當下活下來了,城外頭對麵的敵人也活下來了。但敵意留下來了。沒人治,這就會變成妄想病的根兒。總有人會覺著,是旁人害了自己過得不好。總有人也覺著,這世道沒想得那麽好。”


    季通憤怒地說,“所以少爺您就要治治他們。”


    楊暮客泄氣道,“我?我可治不了人。我隻能治治這土地。挖個坑,把本不該來的瘟炁埋了……”


    白茫茫的大雪中,一個小道士領著一個侍衛,金光閃閃,越走越遠。


    留安城裏頭聽聞太子成功攔住了愚公軍,沒登船逃離春香郡的人興高采烈。港城中一片祥和歡樂的氣氛。


    沒來得及坐船離開的,嬉笑著乘車迴家。家財運上船的,著急卸貨。剛剛出港的,站在船舷旁破口大罵。


    幾艘貨船來到了碼頭,直接強占了棧橋。那些催促船家重新靠港的富家子罵得愈發難聽了。


    貨船上一個戶部員外郎匆匆下船,來到港口的臨時府衙見到了太守。


    太守笑眯眯地接待員外郎。


    員外直抒胸臆,“尹相聽聞春香郡周邊各郡物資緊缺,千辛萬苦從各處調撥了一批物資。爾等春香郡要精心調配,發放給各郡災民。”


    太守聽了點點頭,“尹相百忙之中還能記掛著災民,下官替周遭百姓感謝國相大人。”


    員外眉毛一挑,“你……”


    太守撫平衣襟,端正坐好,“太子殿下勸降柴歏,我春香郡為難已解。罪人當場伏誅,災民義軍後撤。春香郡此時大把人手可用作運輸賑災輜重。巧了港中舉辦賑災鑒寶會,已經籌集了不少善款與物資。國相大人調配這批物資,府衙定然順帶精心處置。”


    員外郎低頭咬了下嘴唇,“春香郡為油料原產地,為國中緊要大郡。大人牧守此地,國相大人一直時時記掛心上。大人,莫要讓國相寒心……”


    太守聽了沉吟一笑,“誒?侍郎大人此言差矣……鄙人怎會讓國相寒心?今冬油料生產定然加緊恢複,不會耽誤供給。”


    員外郎冷眼相看,“緣是如此。大人心意,下官明了。咱們來日京中再見。”


    “不送。”


    太守哼著小曲兒,拿著袖子掃了掃衣擺。離開了客廳。


    沒過多久,一架雲舟將員外郎接走,來至城外的錦繡別苑。


    魏寬之子,魏氏少爺魏鹹招待了戶部員外郎。


    員外郎咬牙切齒,“這敬酒不吃吃罰酒的狗東西,往日裏鑽營著給京都送這送那。不過是太子來了一遭。狗臉便翻臉不認人。”


    魏鹹戰戰兢兢地問員外郎,“大人,家父還在望山縣等著麵見太子。太子似是拿定主意要為難我魏氏。不知國相大人可有應對之策。”


    員外郎扯著脖子弄了弄襯衣內襟,“你魏氏在這春香郡經營千年,當年魏儒侯操舟有功,骨江河運誰人不要敬仰儒侯,有甚懼怕?”


    魏鹹一咬牙,發狠道,“當今太子身有反骨,縱然當年我魏氏有力挽狂瀾之功,他這羅氏兒郎也不會放在心上。”


    員外郎哼了聲,“慎言!”


    “是是是……”


    員外郎瞥了魏鹹一眼,“那鑒寶會是怎麽迴事兒?”


    魏鹹這般那般,將賈家商會和敖氏航運共同舉辦鑒寶會的事情說了一遍。


    京都來的員外郎會不知曉此事麽?當然知道,鑒寶會準許辦理的朝廷政令由戶部和禮部共同審核簽發。他身為員外郎自然要參與審計。他此話之意,便是要折騰折騰這鑒寶會。


    太守大人不是把此事當成事業來做麽?何不找點事情,讓他難堪。


    員外郎翹著二郎腿喝了口茶,“鑒寶會來的都是什麽人?有沒有違法犯罪之徒混入其中?有沒有躲避朝廷征召的懦夫?”


    魏鹹眼睛一亮,“這一幫貪得無厭的棒槌,怕是眼中隻有那名與利,怎還顧得上羅朝當今的大義?”


    員外郎吹了吹茶杯的熱氣,“你魏氏為當地郡望,匡扶正義本就是分內之事。去查一查不就清楚了。”


    “小侄兒明白。”


    做功德千樣不同,辦壞事兒都如出一轍。


    撒潑打滾,坑蒙拐騙。偷盜襲殺,栽贓陷害。


    魏鹹從員外郎那聽了建議,找來了一群家丁。在街麵上巡查。


    城防軍抽走了,如今私軍協助守衛城防的命令是太守大人親自下的。這一出自然是尋常不過。


    幾人走著走著,一個眼尖地瞧見了有船中女子在街上采買。那家丁湊到魏鹹耳畔輕語幾句。魏鹹眼睛一眯,找旁人麻煩不若直接找著賈家商會麻煩。一個外商,在自家門前還不是由著他們任意拿捏。


    他們原本的目標正在不遠的茶樓聽曲兒,因此躲過一劫。


    蔡鹮出來是想再買刺繡用的工具。給楊暮客縫製厚衣裳,原來的頂針和針具損壞了許多。本來這事兒跟船上的人說一聲,便能有人帶上來。但蔡鹮想著是給少爺縫製衣裳,自然要選最合用的,自然還是要親自去選。她便獨自一人下了船,來到留安城貴人經常光顧的街坊。


    先去了一家成衣鋪,那都是給男裁縫準備的器具,好用是好用,但不合手。又打聽了一家貴人喜歡的女紅店。取下鬥笠進門的那一刻被魏氏的家丁瞧見了。


    魏氏家丁不知這婢女是誰,隻是知曉這婢女是那船上貴人的貼身婢子。敖氏船運的人見著了這個婢女都恭敬有加。


    誣賴一個賈家商會的婢女,那可是再輕易不過了。


    在這地場上,她一個沒跟主子的婢子。找個由頭逮起來便是。


    買好了針線,又買了一卷布。蔡鹮讓商家弄個提盒包裝好。她費力地提著出了店門,把背上的鬥笠扶起準備戴好。


    這時一群持刀的侍衛走上前來,蔡鹮抬眼一看,便知這些人不安好心。


    她自是那聰慧機靈的,否則也不能獨身從宣王府中逃出來。本來便不是婢女,是貴人家的小姐,更有底氣。顧不得戴上鬥笠,從腰間抽出折扇拿在手中,警惕地看著堵路之人。


    魏鹹看見那女子機靈模樣,嘿嘿一笑。她不拿這扇子還好,拿出來魏鹹靈機一動,便拿扇子做文章。開口言道,“我等是留安城的巡查,聽聞鑒寶會樓船中有貴人丟了扇子。姑娘手中扇子是何處得來?”


    蔡鹮冷靜地說,“這扇子是我家少爺給我防身之用。”


    魏鹹挑著下巴蔑視地說,“撒謊都不會。一把扇子如何防身?我看你就是偷扇子的賊。來人,給我抓起來,送到大牢裏好好審一審,看看這女賊到底還偷了別的東西沒。”


    蔡鹮大聲喊了一句,“且慢。”那些家丁愣了下,蔡鹮趕忙借機說,“你們不曾說丟的扇子是什麽模樣,怎就敢認定我手裏的便是那一把?”


    魏鹹哼了聲,“休要管她狡辯,先抓起來再說。”


    蔡鹮左右看看,一咬牙刷地打開扇子。扇麵上“可保平安”四個大字紫光一閃,陰風陣陣。楊暮客是以身上無主陰靈作引,留了一道喚神訣在其中。土地神聽從召喚,嗖地從地上冒出。


    旁人也看不見土地神,那土地神趕忙用了一式安身法。將那姑娘護在了陣法之內。


    其實這扇子裏不但有喚神訣,還有一道震字訣咒令,隻是未感應到妖邪,咒令未被激發。


    幾個家丁莫說去抓蔡鹮,連近前的本事都沒。


    魏鹹嘿嘿一笑,“本來以為你不過是個偷兒,原來還是個妖邪。兒郎們,擺好克邪攻堅之陣,鼓動氣血。把這妖邪給我宰了!”


    當地城隍知曉了此事,趕忙跑到了臨時府衙,對著太守吹了一口靈炁,讓其在醒著的狀態下迷魂入夢。


    太守看見了城隍,那城隍三言兩語把事情說了。太守啪地拍了下桌子,領著一眾捕快上街去尋大可道長的侍女。


    魏氏幾個家丁鼓動氣血,衝殺陣勢已經擺好。土地神顧不得顯露靈異之象,吹了一道陰風,把蔡鹮吹到了那店家屋裏頭。砰砰砰,幾聲過後那女紅店的門窗緊閉。


    路邊人皆是驚詫萬分,“真的有妖精誒。”


    “這些私軍還真有幾分本事,竟然把那妖精逼進了屋裏頭。”


    船上的玉香感應到了城中蔡鹮遇險,真靈飛了出來。冷冷盯著魏鹹。若非不可傷人,她一口便把這些混賬盡數吃了。


    玉香真靈在陰間化作人形,對著土地神淺淺作揖,“多謝神官相助。”


    “小神聽從敕令,本分而已。”


    這群兵卒一時半會竟然打不破門店的門窗,如此給了太守馳援的時間。


    太守來至此地,上氣不接下氣,怒喝一聲,“爾等在做甚!”


    魏鹹迴頭,“啟稟大人,這店裏藏了妖精,我等身為巡察,自要殺妖保城中平安。”


    太守指著魏鹹,“你也是國子監的貢生,怎就敢不問青紅皂白,當街傷人?”


    魏鹹冷冷一笑,“大人,這街麵上的人可都見著了那妖女做法。”


    路旁即刻有人附和,“我們都看見那妖女使了妖法。”


    太守輕輕擦了下額頭的汗,長籲一口氣。人在裏頭沒被傷到便是好事。他對魏鹹說,“裏邊的人是,賈家商會大可道長貼身婢女。有些防身術法何足為奇。你若就此退去,後麵還有迴轉餘地。”


    魏鹹抿嘴,而後開口道,“妖。不可不除。”


    在陰間的玉香搖頭笑笑,冷眼看向了城隍大人。


    事情後麵簡單,蔡鹮被太守護衛到了臨時府衙。自然要開堂會審。


    魏鹹找一個丟了扇子的失主還不容易?一個外地的士人家族族長言之鑿鑿,將那扇子裏裏外外說得明明白白。刑部司的捕快上前驗看,自然也是無有二話。


    太守被架在火上烤。


    望山縣裏,太子正午吃飯聽曲兒。宮中的樂姬自是與樓船和教坊司的不同,演奏的都是雅音。


    幾杯葡萄酒入腹,手腳暖和許多。


    那樂姬的身影似近似遠,太子心中唏噓不已。若是能借酒解千愁該多好,可是不行。隻能喝些潤喉的葡萄酒。


    外頭傳信的內臣匆匆走進來,太子趕忙擦擦眼角。


    聽了內臣匯報,他問內臣,“大可道長人呢?”


    “小的聽說大可道長早上出城了,還未歸來。”


    太子揉了揉膝蓋,“本王怎能看著道長親近之人遭人陷害,準備飛舟,即刻前往留安城。”說完太子眼中迷離卻毒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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