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動的船上有一張蛛網,蛛網上有錯了時節飛來的蟲兒。


    黏在蛛網上,那蜘蛛爬出巢穴用絲線將其捆縛,慢慢拖迴巢穴。不緊不慢地用毒牙咬開一個小口,毒液注入不久後,那獵物心腸綿軟,化作湯水。一點點地吸吮,徒留軀殼,而後丟在網上任由風幹。


    誰是蜘蛛?誰是獵物?


    情網這東西千絲萬縷,但總要有一頭掛在根柱上。


    青姑娘到底歡喜這道士哪一點?也許就是這一張麵皮罷了。


    雀陰一臉嘲諷之色從屍身做起,那張慘白的鬼臉近乎貼在了青姑娘的鼻尖上。


    這女子的氣息如此滾燙。雀陰驚詫地往後縮了縮脖子。但雀陰依舊得意地笑著,吹出一縷詭異的風。


    躺在床上睡夢中的楊暮客口裏念叨,“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青姑娘伸到一半的手停下來,沒敢再去摸小道士的臉。這巫山是什麽山?


    雀陰爬下床,在青姑娘的耳邊低語。


    迷情之人大夢一場。


    夢中那書生說了段襄王有意神女無情的故事。說那男子是如何死纏爛打,再說那女子是如何堅貞無情。


    巫山,是世俗貪戀最美好的願景。若能共赴巫山,定然是兩情相悅之人,作弄雲雨之趣。


    江女女神見到那小道士的雀陰出竅,可不敢再靠近。那夢中提線木偶,被雀陰拿去玩耍。


    小丫頭好奇地趴在門縫上看,自家姑娘真不知羞,竟與那道士躺到一張床上去了。


    怎地還不脫衣裳,好著急啊。


    忽然小丫頭隻覺得頭頂一暗,她抬頭一看,一個高個兒的女子擋住了光線。竟是那道士的貼身婢子。


    小丫頭勁兒大,趕緊推著那女子到一旁,“你家少爺裏頭睡著了,可不能去打擾他。”


    蔡鹮被小丫頭扯著哼了一聲,“你們這不要臉皮的主仆兩個,趁著我家少爺醉酒,弄這等苟且之事。”這話說出來,蔡鹮隻覺得心中無比憋屈,眼淚都要下來了。


    小丫頭煞有其事地說,“醉酒的人,能做甚齷齪勾當。你這婢子盡是亂猜。你來晚了還要怪我們。咱家姑娘幫你照顧你家少爺,你這時若闖了進去。他醉著哩,說不得還要惱你。再說了,我家姑娘還未出閣呢,怎就苟且了?莫要冤枉好人。”


    蔡鹮左思右想,“我就在這兒等著,看你們這浪蕩之人能幹出什麽勾當。”


    小丫頭聽了這話噘著嘴,“你怎這般不留口德。我家姑娘落到今天這步,又不是她自願的。誰人不想當那好人家的女子。她是真心喜歡小道士。隻是台上往台下看了眼,便似丟了魂兒,茶不思飯不想。”


    蔡鹮看著小丫頭,聽她說了這麽多,也覺著她們也是苦命之人,不該為難。但心緒難平,逞強道,“我家少爺是清白的貴人,若是讓人曉得他曾眠花,小姐不知要如何責罰他。你攔著我,還能攔著我家小姐拾掇你們麽?”


    小丫頭生怕這婢女亂喊,拉著那婢女躲到一旁的小間裏頭。“你不說,我不說,我家姑娘不說。誰人能曉得當下這事兒。我家姑娘就是想跟那公子單獨相處一會兒,若公子酒醒了。他倆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怕是再難有這般相處之日。姑娘您行行好,就成全了我家姑娘吧。”


    蔡鹮一想也確實如此,而且玉香曾說過,家裏少爺最是不善吃酒。曾經在一間道院被人招待了一杯靈酒。硬生生醉了一日,他手腳發軟,走路都不會了。既是醉倒了,定然不會去占那花魁便宜。


    二人就在這小間裏你一言我一語地聊起來。


    青姑娘做了一場夢,夢裏跟著小道士飛天遁地。那小道士領著他去了巫山,指著一個女子一般的雲團說,那便是瑤姬神女。


    他們飛著飛著,又去了太虛幻境的警幻仙境。


    小道士在她嘴上輕輕一啄,她便忘卻了姓名。她情不自禁,與那小少爺同榻而眠。


    約麽兩個時辰後,楊暮客迷迷糊糊。他做了一場好久的夢。


    夢見了那個大二的姑娘。那個心機鴿鷗。


    她那個裝機的男朋友被她甩了,那一晚心機鴿鷗喝得酩酊大醉來找他。


    想到後麵的事兒,楊暮客還不願意起來。他覺著懷裏抱著一個人兒,軟綿的身子,好香。


    兀地楊暮客皺眉,怎麽抱著一個人?莫不是還在夢裏?他一睜眼,看到了一臉坨紅的青姑娘。女子麵頰好似紅霞,也睡得正香。


    楊暮客慢慢地抽出手臂,不敢再碰那滑溜溜的脊背。提上褲子合上道衣慢慢下床,灰溜溜地踮腳跑出了屋子。


    青姑娘趴在枕頭上,眯著眼興奮地喊了一聲。這一聲過後,她頭暈目眩。渾身酸軟無力。


    楊暮客出了房間,蔡鹮與小丫頭在旁邊的屋裏有說有笑。小丫頭眼見看見了衣衫不整的楊暮客,咳嗽了一聲。蔡鹮忙站起出了屋子。


    “少爺,這一覺睡到了晚上。您夜裏還睡不睡了?”


    楊暮客捏了捏眉心,“醉了要睡覺,又不是我自己甘願的。”


    “下午鑒寶會開場您可是錯過了。好些個寶貝都是稀世奇珍,他們拿來讓咱家小姐掌眼。還有人相中了您那把扇子,要出驚天的價錢買去。”


    楊暮客恍然道,“快隨我去小樓姐那邊,看看咱們收沒收到寶貝。”


    小丫頭看著主仆二人離開後,躡手躡腳地走進青姑娘歇息的客房。這房間是給青姑娘準備演出休息用的。晚上她倆也不住這裏,等等還要迴原來船上去睡覺。而且晚上敖氏航運請來兩艘花船演戲,青姑娘還要壓軸謝幕。得趕緊幫她收拾打扮。


    待小丫頭進了屋中,青姑娘披著衣裳臉色慘白。


    “姑娘,你這是怎麽了?”


    青姑娘搖了搖頭,“我也不知,睡了一覺似是丟了半條命一般。”


    小丫頭好奇地問,“您跟那公子,成事兒了?”


    “你又亂說什麽?他醉著酒,能成什麽事兒。”青姑娘惱羞成怒,“你莫要在外頭傳言!”


    “我機靈著呢。他家婢子找上門來,還是我幫你攔在門外哩。”


    楊暮客領著蔡鹮趕到了倉裏的大廳,大廳中人聲鼎沸,三三兩兩聚在一起。他們看到小道士來了,都微微一笑。把這道士灌醉著實是無意之為。誰能想到這道士如此不勝酒力。


    楊暮客看到最裏頭敖麓正與人相談。走了過去,“我家姐姐呢?”


    “賈郡主正在小間與人商談生意。”敖麓伸手指著一間用竹席隔出來的單間。


    楊暮客點頭,“您忙著,我去看看小樓姐。”


    蔡鹮慢慢將竹簾挑起,楊暮客欠身進去。他給那在座之人一一叉手作揖禮拜。


    戴著麵紗的小樓招招手,拍拍邊上的軟座,讓他坐過去。而後對白沙郡郭先生說,“如今羅朝嚴禁糧食外售,郭先生想將糧食運抵鹿朝,怕是千難萬難。這生意,敖家敢不敢接,且先兩說。如何不被官家知曉,如何能躲得過那五成稅錢,才是關鍵。我不凡樓做生意,一向都是要合乎法理。這是我這弟弟立下的規矩。我亦是深以為然。”


    郭先生與邊上那位鹿朝而來的齊嫃對視一眼,二人都沒料想這不凡樓東主聽了他們的買賣後這樣作答。


    齊嫃對小樓說,“郡主殿下,這糧食亦是要運到冀朝。我也隻是轉手商人。您若接下,冀朝省了五成稅錢,不凡樓還能幫冀朝供給糧食,解冀朝當今朝中困難。這是兩全其美之事。不凡樓如今做大做強,手中資金充裕。在下以為,這是共贏之事。”


    郭先生點頭,“是也,是也。”


    小樓看了看郭齊二人,“你們還未說,之前的買家是誰?”


    齊嫃一臉無奈,“我們之前一直與明龍河運買賣,但明龍河運驟然之間土崩瓦解,找不到聯絡之人。我鹿朝河港還有積壓貨物不曾出倉。所以望郡主殿下容情,接手了那明龍河運的買賣。倉中之貨我等可折價三成,日後貿易,也可讓……五厘之利。”


    小樓沉吟道,“接手那明龍河運的買賣也不是不成。但本姑娘要得是官麵上過得去的買賣,出入境手續齊全。你二人之前支支吾吾,便是說明這是走私枉法之事。隻要有了羅朝官家準許糧食出口的批文,你有多少,我不凡樓收下多少。若沒這批文。還請二位另尋他人。”


    郭先生聽後一臉失望。


    齊嫃咬了咬牙,“若郡主殿下不願接手明龍河運的買賣,我那庫中的貨物……敢問郡主,可否折價收下?”


    小樓笑了聲,“小事兒而已,你去與冀朝不凡樓聯係便是。隻要你能在鹿朝拿到貨物的來曆單據,有多少,我不凡樓收多少。”


    郭先生聽完這話憤恨地看看齊嫃。


    小樓如此說話,其實擺明了是將郭先生踢出局,本來他們是三點一線。郭先生在羅朝收買糧食,而後運抵鹿朝,齊嫃再作假單據,通過明龍河運走私進了冀朝。齊嫃當下與不凡樓牽上線,隻與齊嫃做合法買賣。那郭先生再想出貨,就要價格再低一些,讓利給齊嫃。否則齊嫃找其他人一樣能拿到低價糧食,非他郭氏不可。


    齊嫃拉著郭先生退出了小間。


    小樓轉頭看向皮弁有些歪斜的楊暮客,“你沒照過鏡子麽?”


    “啊?”楊暮客愣了下神。


    小樓噗嗤一笑,“你那頭冠都歪了,也不知整理下,就來了會場。”


    楊暮客抽出發簪,正了正皮弁,重新插好發簪。“這迴可正當了?”


    “還好。沒起初那般好看。”


    “這勞神玩意弟弟也隻帶這一天,明兒就隻帶那玉冠,又是紗冠,又是皮冠,還怪沉的。”


    小樓定睛看著楊暮客,“眉眼間變了……”說著她還伸手去摸了摸,“加冠後人就會變麽?”


    楊暮客撓了撓頭皮,不知如何作答。


    兩艘花船離這三艘樓船老遠,開始搭台。


    骨軟筋麻的青姑娘由那小丫頭攙著,坐著一艘小舟來到了花船上。花船的嬤嬤瞧見了病了的花魁,慌張道,“喲。你這姑娘病成這樣還要過來?這江風一吹,別再把你那魂兒給吹沒了?”


    小丫頭嗆聲道,“怎麽說話呢?我們姑娘是敖氏船運請來的大家。”


    嬤嬤擺擺手,“大家就大家。就是大大家,她也要養好了身子來獻藝。你家姑娘這病殃殃的,能有手勁兒彈那琴弦,能有那氣力唱曲兒?隔著將盡半裏嘞,江風吹著,這聲要飄到對麵去得多花力氣?


    旁人都以為花船獻藝是巧活兒,本來就是力氣活兒!要不怎麽二十鋃鐺歲就要退下去?這整日江風吹著,誰家的姑娘不是沒點兒病根兒。你家姑娘還沒成角兒呢,就累成了這樣?”


    小丫頭也慌了,“姑娘能不能行?”


    青姑娘狠狠地點頭,“行!”


    嬤嬤歎息一聲,“後麵歇著去吧。我馬上讓下人煮些暖身子的茶,你這一個時辰,要緩過氣來。等你壓軸上場的時候,就是死也要死在台上!可不能落了你雪梅香的名聲。”


    “嬤嬤有心了。小女子感激不盡。”


    誒。


    官家的飛舟飄在河麵上給那花船打光,後台上的戲班子一大幫人手忙腳亂,上裝的上裝,穿衣的穿衣。還有那舞獅子的皮套子,三個人鑽進去,一個小孩兒兩個大人。


    暖場的戲折是羅朝的老戲,《定江山》。選段是羅朝亞聖從昏庸無能的君主手中奪取大寶的前的故事。骨江上萬船齊發。當年的沛王羅鯗統禦調度,與從運河前來阻擊的定海將軍孔誕對陣。


    花船上的戲子都是女的,沒男的。選段唱完,那女扮男裝的老嫗,卸了假須,鞠躬謝幕。


    鑒寶會這邊的看客齊聲叫好。


    掌聲未停,花船那邊安靜下來。


    敖麓編寫的大戲開始上演了。故事名叫,《善龍女》。


    羅朝某一年大旱,明龍江水係少水,遂骨江部分江段已經縮小到裸露出了河床。


    兩年滴雨不下,連著的三郡田地顆粒無收,餓殍遍野。某人賣兒賣女,隻為一袋米。一袋米扛到二樓,卻發現妻子已經餓死了。


    明龍江龍女行雲布雨,解一時之旱,卻不能讓良田生苗。近億人口無糧可吃。龍女順著骨江飄到了出海口,卷起海裏的魚兒送到雨雲之中。那一年,那大旱的三郡出了一件奇事兒,天上下雨,也落魚。那些魚沒被撿迴家的,並沒爛在泥土中。而是化成了野菜。終於,明龍江結束了枯水期。骨江大水滔滔。


    久旱的三郡之地迎來了雨期,大雨連綿三月。洪水泥石流泛濫。


    龍女又開始調動水係,骨江之流,陸女河因此而來。


    這是一段真實的故事。


    那時的龍女還不是水師神,隻是被明龍江的主母趕出了家門的遊子。無處安家。如今那陸女河早就幹涸了,消失在曆史之中。這故事似乎都被人遺忘了。


    客人之中不乏通曉曆史之人。看著這幕戲潸然淚下。


    無聲之中,青姑娘登台了。


    玉香走到了楊暮客身後,“少爺,您吃了人家那麽多元氣,還不上去幫一幫?”


    楊暮客愣道,“什麽?”


    “您那雀陰醒來,就幹了一件迷人神魂吞吃元氣的缺德事兒。那姑娘在你懷裏丟了半條命。這一場演完,怕是離死不遠咯。”


    楊暮客匆匆在椅子上站起來。鬧得叮當亂響。楊暮客看到周圍的視線都被吸引過來。


    咳。“貧道今日加冠,偶有所得。修習諸多變化已久,這女子乃是我賈家商會請來的花魁,貧道與諸位獻醜。與她共演一出。”


    說著楊暮客掐著禦水訣,從船上跳下,踏水而行。


    坐在高台上的青姑娘,癡癡地看著那少年道士從水麵徑直走過來。


    楊暮客破例開了天眼,觀那女子身魂。她果然被吸走了元氣。自己造孽,當然需自己來還。他掐著木性長壽訣,取自身月桂元靈之氣,在漫天星華之下,吹出一縷風。


    清風中,青姑娘好似又迴到了那夢中的太虛幻境。


    楊暮客見那一縷清風已然送到。掐法訣,擺四象陣。映群星。


    女子歌聲起,她用生命去歌唱。唱得如癡如醉。手中隨意的撥弄琴弦,忘記了曾經排練時的指法與節奏。


    本是要唱一段風華禮樂,但此時盡是男女之情。她唱得淒婉,唱得哀怨。


    楊暮客輕輕搖頭,請來了星空中靈炁化成的飛鳥,從江麵掠過。請來走獸為她伴舞。


    青姑娘似是明白了什麽,歌喉間再止不住那惦念之情。眼神似乎在說,這輩子為你死了也值了。


    情似汞,屬木而吞金。似水斷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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