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吃完,敖麓來訪。


    “聽聞大可道長年過雙十不曾加冠,不若趁此機會。辦一場加冠禮。”


    楊暮客拿著牙簽剔牙,上一個說幫忙辦加冠禮的把他送到了大牢。也不知這迴又要遇著什麽幺蛾子。


    “貧道平日裏運道一向都是好的,但這加冠禮,似是要挑好日子來辦,否則怕是要出岔子。前些時日,尋妖司的方丈言說幫忙,結果與貧道鬧得不快,不了了之。”


    敖麓微微一笑,“尋妖司小門小戶,給大可道長這等鍾靈毓秀之人辦加冠之禮,著實勉為其難。氣運之事,雖虛無縹緲,但那廟宇太過寒酸,遭了口業氣運反噬。豈不是理所當然。”


    “敖姑娘若有心幫忙,貧道自然樂得其成。”


    敖麓點點頭,“那便說好了,靠岸的時候,那鑒寶會往後放放,給道長辦加冠禮為重。”


    楊暮客看著敖麓離開的背影掐算了下,若再過兩日靠岸,還真是一個好日子。冬日裏萬物由死向生,五行為山頭火,正午恰時納陽入體,初冬節氣之前,留來生餘力。


    敖麓去小樓房中說了什麽,楊暮客沒興趣去聽。又坐下靜靜看書。


    樓下簫聲悠長。


    羅朝北境,那個叫樸仁美的老翁訓練著三十六個大傻子。


    這三十六個,頓頓吃人肉。虎大王出門帶迴來的是剩飯剩菜,心肝脾肺腎之類的。鷲大王好心一些,能帶迴些囫圇個兒的。


    他們三十六個發現住這兒,跟住在軍營裏沒太大區別。樸仁美由著他們自己伐木造屋,睡大通鋪。每日裏都是跑圈聽那老翁講經。


    馬石是那種粗中有細的人,他曉得有代價。但此時也已經樂此不疲了。跑累了,吃上兩口人肉,當真爽快。地包天的大下巴,兩根尖牙長了出來,戳著上嘴唇。


    三十六個人,多多少少都有些妖化的體現。馬石是長了兩顆尖牙。那個與他同鄉的狗蛋指甲烏黑,變成了爪子。


    樸仁美抱著拂塵笑著看他們跑完圈,“小友們都跑累了麽?”


    沒人應他。


    樸仁美也自顧自地說,“如今爾等變成這般模樣,便說明了爾等本就心存妖性。否則怎會三兩日就脫了人像?爾等要知曉,不論是妖變人,還是人變妖。都不是一時半會兒的功夫。少說了幾十年,長久的,怕是千年也成不了。爾等既本性如此,當是要順應本心……”


    說到此處,樸仁美從懷裏掏出一本書。“這本書,名叫《生生造化經》,講的便是如何吃人。怎麽吃能助長修為,怎麽吃能增添壽命。什麽樣的人吃了延年益壽,什麽樣的人吃後耳聰目明。你們拿去抄寫,細細參詳。”


    原來在他們跑步的時候,那大通鋪裏已經有人給他們準備好了書案和筆墨紙硯。


    《生生造化經》是一本邪門兒的書,由人皮製作,薄薄一本,不足千字。但上麵的字,每個人看著都不一樣。所以必須親自抄錄。輪到最後一人抄完,已經半夜時分。


    第二日他們起床,老翁已經不見了。是鷲大王來到門前。


    那文士模樣的人對他們說,“老師留下爾等三十六人,就是要給羅朝的官家證明。人和妖並無區別,鄙人會送爾等南下,還爾等自由。你們手裏都拿了經文,曉得的修行之路。這羅朝天地即將大改,不日炁網便會化作虛無,靈炁四散遊蕩,化作炁脈。爾等可依照手中經文修行。爾等也不必擔心被人瞧出來已經化作妖怪,鄙人手裏有造化丹。此丹以小兒心肝製成,可以先天元氣保持爾等本來麵目。諸位前來領取吧……”


    三十六人每人都拿到了一粒丹丸。


    鷲大王繼續說,“此行送你們南下,你們可以潛藏在人道治下。無需擔心我們妖軍拿爾等妖邪,套取情報。送你們南下以後,咱們便再無聯係。爾等藏於人道,要小心謹慎,不可肆意妄為。若是惹了麻煩被尋妖司抓住……”


    說到這鷲大王冷笑一聲,“可要管好了爾等的嘴巴。便是榨幹了心力,磨滅了神魂,也不可將老師教爾等妖法的事情抖漏出來。若是抖漏出來,我們妖精行事,可沒尋妖司和歲神殿那般規矩。定要你們知曉,後悔莫及四字真意。”


    說完此話,鷲大王身形一轉,妖風裹挾著三十六人,他真靈顯現,化作禿鷲朝著羅朝中間飛去。


    三十六個妖人,藏在人口眾多的羅朝。也許看起來似乎是水入大海,再難尋覓。


    但事實並非如此。


    羅朝除去本身存在的階級矛盾和士人階層的權利鬥爭後,是高度秩序化的。


    三十六個妖人,注定了一去無迴。


    或許可以說,這三十六人,在被捕獲那一刻,已經死了。


    北境補給線很長,九星堡壘,百萬人的物資消耗,儼然比一座雄城每天所需的物資還多。


    以基本的兵卒為例,兵卒主糧消耗為七日三十斤,肉食五斤,醃菜梗五斤。這城中最基本的供給以七日算起,四十五萬基礎兵卒的七日消耗為十一萬石糧食。一車可拉百石,那便要一千多輛運糧車,每七日源源不斷地抵達北境。這還是不算餘數的情況,算上運糧輜重部隊的消耗,又是一筆爛賬。


    大雪封山,馬車換爬犁。運抵後還要分撥再運往其他地方。調度其繁瑣,如同亂麻。兵部的後勤部門官吏已經連軸轉了,侍郎崔大人三天沒合眼。


    那老虎劫道,著實讓人惡心。亂我軍心,定要殺它!


    兵部侍郎崔大人向尋妖司求援。尋妖司即刻派出了數百幹練俗道。


    這些俗道可布下絕靈大陣,求國神觀神道力量,將陣中一切拉入陰間神國。由人道法劍,斬邪除惡。


    虎大王優哉遊哉地踩在雪地中,想嗷嗚一聲鬆鬆嗓子,但隻是打了一個嗬欠。可不敢叫,他這一路吃了一隊運送補給的車隊。糧食都沒顧得上搬走就逃之夭夭,那人道之內機弩炁機瞄準十分迅速。可比堡壘外圍厲害多了。弩槍鎖定發射後,有人道意誌加持,百發百中。他屁股上挨了一箭,鑽心的疼。


    老虎看見了躲起來的山神,他曉得不可久留,妖風一卷,踏風而行逃跑了。虎大王自言自語哼哼唧唧,這些個膽小雜種,給那人道做奴才。明明都是山精,他們享受香火,有吃有喝,不怕嚴寒。雜種!


    跑著跑著,虎大王漸漸感覺不對。心神不寧,眉心發脹。


    才越過一個山頭,風聲沒了,萬籟俱寂。


    虎大王化作的吊睛白額虎抽了抽鼻子,陰氣的味道。這是陰間?不,這是神國……


    百人俗道陣列盤膝,閉目觀想神道。


    國神觀護法神幹天神將劉德瑞百丈高的身影在神國顯現。


    虎大王搖了搖身子,黑煙滾滾,無數倀鬼順著影子從地麵爬出來。


    劉德瑞俯瞰神國雪地之上,“有請羅朝人道法劍!”


    嗡地一聲,一道劍光自南而來。


    虎大王知曉不可力敵,要盡快逃脫。這人道法劍可不是鬧著玩的。怕是真人修士來了也討不到好。他胸中紅光熾盛,妖丹全力催動。吊睛白額虎身形開始變大,變成了兇獸白虎的模樣。虎大王苦寒之地日夜觀想白虎星宿,這便是他將來成道後的法相化身。


    當下白虎還隻是虛影,神國中的意念壓得他難以動彈。


    “主上!救我!”


    老虎怒吼一聲。


    人道法劍穿心而過,虎大王,卒。


    倀鬼盡數化成了濁灰,虎大王的真靈剛剛離體,劍光再次一閃而過。身魂俱消。


    九星堡壘似乎怕這老虎還能起屍,九道光芒弩矢落地,將虎屍定死在雪地之上。


    尋妖司俗道法陣的首領帶隊走了過去,踩在了那虎屍巨大的舌頭上。


    “在外作孽也就算了,我等俗道本事不濟,打不贏你。還敢跑到羅朝域內作妖。”首領搖了搖頭,“妖就是蠢。聰明的做個山神土地,機靈的給那大能看家護院。長生久視,如何不比這吃人作妖強?”


    首領迴頭問下屬,“那隻禿鷲往南飛到哪兒了?”


    “迴稟隊長,國神觀感應到安樂山頭有妖邪落下。”


    “國中的弩矢夠得著麽?”


    “禿鷲不快,若是計算準確。可在那禿鷲迴程之時,以城防弩車獵殺。”


    首領踢了腳虎屍的腦袋,“那禿鷲要是沒在國中死掉,那便是我等的軍功。你是想它飛迴來?還是死在國中?”


    手下人笑了聲,“死在國中最好,若能迴來充當功勞。也不錯。”


    首領點頭,“好。咱們把這虎屍抬迴去,若那鳥人迴來,再用鳥頭下酒。”


    樸仁美感應到了虎大王死了,不由得生出些許歉意。若不是派遣鷲書生去送那三十六個妖人,有他在天上幫著虎大王盯梢警示,也許虎大王就不會死。


    但三十六個妖人必須送出去。


    畢竟那三十六個妖人可是都感染了寒川邪神的神種。他們可比眼下這些妖軍都重要。


    朱雀行宮的祭酒馬上就要來到羅朝中樞,帶著冀朝的金炁氣運。那金鵬想要以羅朝陰陽混亂之地將金炁收服己用,又怎能讓她稱心如意。


    老一輩該飛升的飛升,該證就地仙的去躲災。朱雀行宮主祭之位,定然不能讓那金鵬得去。還有上清門的小道士,平白多出來的添頭。那小道士死在這裏,怕是天道宗問天一脈要笑出花來。


    樸仁美穿過了山路,看見了浩浩蕩蕩的妖精大軍。這些都是寒毒侵染深重者,所以走得太慢了。


    妖國國主白熊君走在最後,幫他們遮風取暖。


    樸仁美飛了過去,“白君閣下,本尊帶來了血食。可讓妖軍暫且休整。過了這座山,就要麵臨戰爭之險。這些精怪疲累困頓,怕是傷亡巨大。”


    白熊君點了點頭。大手一揮,一道火圈以二人足下為起點,將妖軍包裹起來。


    懷王的船隊抵達了運河,此行運河由東向西。再走一日便可抵達京都。


    前日家養精怪來襲,太子聽聞後派出了太子衛隊前去接應。並且傳來消息,懷王妃子已經定下。


    太子妃選了一戶姓魯的女兒家。


    魯家乃是詩書傳家,祖上出過四品侍郎。也算是名門之後。如今經營了一家書樓,一座印刷廠。鄉間還有數百畝的布坊,經營絲綢買賣。


    懷王拿著玉璧看了看畫片裏的女孩。談不上鍾意,但也談不上討厭。那女孩眉間帶著倦意,一身的書卷氣息。懷王心想,若是她戴上靉靆,許是好看些?


    尹氏刺殺懷王失敗,但並未偃旗息鼓。刺殺懷王本來應當就是一步試探的棋。他們真正的目標,還是太子。


    隻要太子落馬,那尹氏羅朝之中,便大權在握,再無其他對手。聖人?老不死的就等死吧。


    尹氏當年勾連玢王,欲想趁著借兵給玢王的時候,拿下冀朝與西耀靈州的官道。但沒成想,冀朝玢王也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收編了羅朝西南域外的土匪。將羅朝的軍士坑殺在明龍江畔。


    那些土匪活下來的都成了冀朝的正規軍,餘下的官道上的匪徒都是不成氣候之輩。


    尹氏與玢王勾連,巧不巧,得知了太子與冀朝宣王曾有書信來往。


    這些年在冀朝的細作,可不隻是為了提防冀朝北伐。尹氏還找到了太子殿下與冀朝宣王通信的證據。


    冀朝宣王造反作亂,太子與他來往,有失德行。


    數十位官員已經得到了指示,明日便要一同上奏,彈劾太子。


    江水搖啊搖,一刻也不肯穩當。這是好事,若是穩當了,結成冰,那下遊可就慘咯,冬天發大水,不知要凍死餓死多少人。


    楊暮客清晨又聽了青姑娘唱曲,此迴青姑娘唱的是那婦人思郎君的歌。


    委婉動聽。


    楊暮客摸著書脊輕輕跟著節奏搖晃。


    蔡鹮看得是火冒三丈。那浪蹄子唱的就那般好聽?你這大少爺平日裏盡是假正經,原來是好這一口。


    她將餐盤當地一聲放下,“小姐昨夜裏睡得晚,還沒起。玉香讓我把早飯先送過來。”


    楊暮客抬頭看了她一眼,“我等等就吃。”


    “愛吃不吃。”蔡鹮哼了聲走了。


    楊暮客看著蔡鹮抬腳要出門,掐訣禦水,一道浪花打在船殼上。


    甲板搖晃,蔡鹮哎喲一聲。使勁帶上門出去了。


    樓下也叮叮當當,可憐的青姑娘正在練功。甲板搖晃一個沒站穩,摔了個狠的。


    楊暮客抻著脖子嘖了一聲,拍拍腦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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