鴻臚寺東邊傳來幽幽鍾聲,城市開始有了溫情。


    楊暮客賴床不起。既是不用早課了,他也由著性子懶散些。躺在床上望著房梁。習慣了早起後並沒多少睡意,便是想睡懶覺也睡不著。沒東西可玩,致使他隻能看著房梁發呆。


    玉香把早餐送進了屋。昨晚上楊暮客出去她是知道的。


    “道爺還不起床?等等小姐若過來看,又要惹她生氣。”


    “起……就起……”楊暮客懶洋洋地翻個身,看著玉香。


    “那就快起來吃飯。”


    “放那,我穿了衣服就去吃。”


    “您昨兒買的衣裳婢子都洗過了,還沒晾幹。”


    “那貧道就繼續穿舊的。”


    “道爺趕緊起床了。”


    楊暮客歎了口氣,懶洋洋地坐起來。


    玉香上前幫楊暮客把地上的褲子拾起來放在床邊,又從不遠處找來了昨兒隨意丟在地上的道袍。一口靈炁將浮土吹幹淨。


    這時楊暮客穿好的褲子,玉香再上前幫他披好道袍,等楊暮客站起來,將左右的係扣綁好。


    “鞋貧道自己會穿,你且出去忙。等會兒貧道吃完早飯去給小樓姐請安。”


    “是。”


    玉香退去後楊暮客一個人吃飯,其實他心裏一直琢磨怎麽才能娛情。這方世界玩具不少的,各種精巧玩意他也見識過。但奈何他是一個懶得動手的。上輩子什麽樂高,拚圖,魔方,楊暮客爹媽沒少買迴來。但包裝都沒開放在櫃子裏吃灰,偶爾還拿去送給楊暮客生前的弟弟妹妹。


    這方世界消息傳遞速度並不慢,但並沒往個人化與小型化上發展。因為什麽楊暮客沒興趣去了解,但有顯影壁照,有傳物千機盒,有留音符篆。想來做一個手機一樣的多功能媒體並不算困難。但至今沒見過類似手機一樣的物件一定有其客觀原因。


    楊暮客生前最大的愛好就是觀星,天氣預報空氣質量高的時候,他總喜歡抱著天文望遠鏡爬到樓頂,躲開了光汙染。去看那浩瀚星空。但如今他用不著了,掐個法訣開了天眼就能看。就這麽點小愛好,還跟修行掛上了勾。


    兮合都告訴他修行要緩一緩,等一等他的神魂。楊暮客歎了口氣,吃光了碗裏的粥。


    他給小樓問過早安後一個人跑到了鍾樓那邊瞧了瞧。鍾樓邊兒的上早集都散場了。一個一身煞氣的屠戶腰裏別著各種各樣的刀具,蹲在一個賣菜的攤子前。


    “我用兩斤骨頭,換你這攤上剩下來的菜。成不成?”


    “廖老大,您就放過小的吧。小的家裏還燉著一鍋骨頭呢。再換,骨頭湯都要吃壞人了。”


    “你這說的什麽話,骨頭湯還能吃壞人?”


    “怎地吃不壞?我家那臭小子都吃傷了,昨晚上幹吃飯,不吃湯。”


    “行吧。就是看你家有個半大小子,想多給你點骨頭讓你家臭小子長長個兒。”


    “我謝謝您大恩大德了……”


    楊暮客看著那糙漢子提著兩斤脊骨,若是半夜見著了,還以為這是個妖邪呢。


    “喲。道長,您是個眼生的。要不要買兩斤骨頭迴去。”


    楊暮客低頭瞧了瞧那脊骨,“這是什麽骨頭?”


    “羊脊骨。若拿去燉湯,湯若奶汁,鮮香無比。”


    “不了。貧道嫌羊骨腥膻……”


    早市上溜達一圈,竟然也可以偶有所得。以前楊暮客覺著人變成妖按理來說很簡單,隻要吃了活物,受了靈炁侵染,就該有妖變。但早市溜達一圈,楊暮客才想明白,人是不吃活物的。


    那屠戶雖有一身煞氣,卻非運道兇煞,而是殺意兇煞。人雖不懼,但野獸會有所感應。人吃的肉食都是要宰殺的,宰殺的過程中,野獸的魄會隨放血消散,而神魂也會隨著肉體死亡而離體。那些離體的野獸神魂會怨恨屠戶,所以會在屠戶身上匯聚成煞氣。


    看著那屠戶將賣不掉的羊脊骨劈砍成一段段,丟到鍾樓的犬舍喂狗。


    楊暮客又想起來莊子的一則寓言故事,便是庖丁解牛。


    他一直以為莊子老先生講的是道與技之分,順其自然與長壽之因果。遊刃有餘,唯手熟爾這樣的誇讚,都是“進乎於技”後的,對道的讚揚。


    當楊暮客死過一次後,再看到這樣的事情。“進乎技矣……”這是庖丁的自我誇讚與自我認同。其實莊子口中的文惠君也是一個不明所以但覺得很厲害的個例。文惠君又不懂解牛。庖丁說甚那便是甚。


    若楊暮客現在上前去問屠戶,你劈砍功夫這麽厲害,那屠戶想必也能誇誇其談,說出些道理。


    所以什麽是技,什麽是道?技是完成一件事情所需要的工作。道,想來就是能讓人全身心投入去完成這件事的因由吧。


    技是一個總結,是一個結果。道是一個現象,宏大到人人可窺探一角。這便是楊暮客當下的心得體會。


    走進鍾樓,鍾樓的院子很幹淨,看樣子平日裏經常有人來此祭拜。社稷神土地神的香火牌位煙火氣息濃厚。


    楊暮客往功德箱裏丟了兩個大字,鍾樓的師傅遞過來兩炷香。一炷香燃與社稷神,一炷香燃與土地神。兩位神官從神像上起身作揖。


    楊暮客笑著噔噔噔爬上了鍾樓。


    敲鍾後鍾樓的大鍾被當值的人用紅線圈住。楊暮客輕輕撫摸這些新舊不一的柱子,看著那不知敲了多少年的鍾,心頭有感,又說不出啥正經話。笑了笑,唯有道一句牛逼。


    既然看了鍾樓,便也要去看看鼓樓盡興。鼓樓並沒有人,但楊暮客逛著逛著,那鍾樓見過的男子竟然走近前。


    “這麵鼓是水兕之皮所製,水兕通陰。宰殺水兕之前,要有道士舉行科儀,告訴水兕將死之期,水兕若應下。方可宰殺剝皮。而後揉製成功後覆於道院所供奉的檀香木鼓身上。一通鼓通陰陽,二通鼓警示四方,三通鼓庇佑平安。所以我等不但要敲三通鼓,還要夾雜花鼓。敲出欽天監所定下的章程。”


    楊暮客聽了介紹,又看了看這人。“你是鼓手?”


    那人搖了搖頭,“小人這小身板可敲不響這鼓。那鼓槌乃是金石木所製,重約一石。兩個錘掄起來,再要加上花鼓。非壯若猛虎之人不可擊響。”


    楊暮客齜牙咧嘴將鼓槌拎起來,是夠沉的。拿著這玩意,還是兩個,能敲出節奏韻律。這鼓手怕是上陣殺敵也是一員猛將。


    溜達了一圈兒,楊暮客迴到了鴻臚寺院裏。


    季通正巧在陰涼地方保養紮甲,楊暮客坐到一旁說。


    “方才貧道去看了那鼓樓。鼓樓大鼓的鼓槌重一石,那玩意你敲的來不?”


    “小的敲不來。”


    “你竟敲不來嗎?”


    “少爺你這就不懂了吧。這鼓樓的大鼓比我等軍陣大鼓還要重些,也自是要難敲些。我以前軍中的時候,軍鼓隊的壯士都要選天賦最好的軍士才行。虎背熊腰,筋肉虯結隻是第一關。還要會用巧勁。拿著百來斤的鼓槌,能輕重緩急分得清,能令行禁止,能持鼓槌久站不動。這算過了第二關。”


    “你這意思還有第三關?”


    “那可不。第三關就是得敲得好聽,那大鼓若要敲得難聽,那還了得?軍中是軍心渙散,在這城裏,那就是擾民雜音。所以第三關就是要在前兩關之上習得音律之法。小的五音不全,聽鼓聲走路都亂節奏,就更別說去敲鼓了。”


    楊暮客本來還有點想學打鼓的興致,聽了季通這麽一說,也打消了想法。他唱歌雖然不咋跑調,但他節奏感奇差無比。


    中午吃飯的時候,楊暮客狠狠喝了一大罐子水,小樓看得眼直。拍了下楊暮客的肚子,晃郎晃郎竟然有水聲傳出。


    “你沒吃飯便喝了這麽多水作甚?”


    “弟弟要想個法子排水排汗。多喝點水自然沒有壞處。”


    確實,他喝進去瞬間先是水凝成冰,入腹之後又被肝火燒化,再變成水。現在非毒是加班加點地工作,這也是一個促進除穢魄醒來的笨法子。


    小樓不解地問,“想要出汗還不簡單。出去跑幾圈,跑得大汗淋漓再迴來便是。”


    貧道要是能跑幾步就大汗淋漓還何至於這麽喝水。


    一旁的季通嘿嘿一笑,“少爺不若喝酒,喝酒發汗才快。”


    “去去去……貧道養生,喝酒發汗豈不是本末倒置。”


    玉香將菜端上桌,“少爺喝了這麽多水,就莫要吃飯了。”


    “諸位吃好喝好昂,貧道溜達消化水去了。”


    噗嗤,小樓不明所以被楊暮客逗笑了。


    才走出正屋大門,站在院子裏楊暮客一臉通紅,腹中的水被燒開了。鼻孔耳朵眼嘴巴都在往外冒蒸汽。就連頭發都冒著白霧。打了個嗝,跟小火車似的,嗚嗚……冒出兩聲哨響。


    “什麽聲?”小樓在屋裏喊了句。


    楊暮客捂住嘴巴,憋了口氣,而後甕聲甕氣地用鼻音說,“貧道學口技呢。”


    “癲貨!”


    這兮合真人說要多喝水,可水進了腹中就要被燒開。楊暮客得找個法子,讓水不被肝火煮開了才行。沒多會,喝進去的水竟然被燒幹了。肝火也慢慢變溫,不再灼熱。


    剛才楊暮客以為屍身要被自己的肝火煮熟了呢。但好在屍身並未被溫度影響,但外麵的衣物就不行了。一身道袍皺皺巴巴,有些地方竟然有些焦黃。


    下午鴻臚寺卿來了一趟,小樓報備了商行的名稱。


    鴻臚寺卿記下的名字,並且應下盡量在賈家商會傍晚離開之前答複。


    迴到書房,鴻臚寺卿先聯係了京都戶部行商司。查詢了同名商行的業務範圍。而後又聯係的京都鴻臚寺,將賈家商會定下商行名字的事情通報給了朱顏國使館。


    接下來就是朱顏國使館先行購置地產,定製招牌。


    他之前的一係列操作還都算鴻臚寺對待外商的常規做法。但後麵寫了一封紙鳶傳信給宣王王府就值得玩味了。


    同樣,在鴻臚寺卿迴去後。小樓也用紙鳶聯係了朱哞。


    朱哞在簽訂契約後就迴了京都。他是乘坐飛舟去的軒霧郡,自然也會乘坐飛舟迴去。朱哞本來欲邀請郡主一行人登船一同往返,但小樓拒絕了。小樓意思是要多考察民情。


    朱哞不解,但並不阻止。


    賈小樓要開珍寶商行,考察民情有用麽?自是有的。小樓雖沒有了過往記憶,但書中讀了不少營商之道。安穩的政治局麵才是商貿盈利的關鍵所在。


    初聽聞均田法。賈小樓就意識到這是冀朝高層政治環境產生了風向變化。這股風是吹向了新的利益集團,還是要掃清腐敗的舊利益集團?雖然二者並不衝突,但要有一前一後,二者並行注定一事無成。若是後者,政治鬥爭必然加劇。一個外來商會貿然介入很可能就會變成了政治傾軋的犧牲品。


    均田法的堅定落實,讓小樓認為朝堂之上對舊的利益集團的圍剿已經接近尾聲。風雨欲來之勢近在眼前。


    木丹郡乃是林業郡,民眾生計仰賴茂密森林。有皮貨,野味,漁獵等等產業。農貿產業隻占了很小的一部分。


    但入城後許多皮草商行停業整頓,封條告示上寫得是“入違禁林場捕獵”。很明顯這是郡中官家按照均田法規定對林業歸屬也重新劃定了範圍。


    皮草與木材在這方天地的用途甚多,楊暮客對此深有體會。比如地球上的橡膠製品,這方天地大多是天然膠質和皮草製作。金屬製品也是由硬質木材替代。若無必要,很多東西並不用金屬和化學製品製作。似乎是為了保證世界的可持續性,隻要涉及了冶煉和萃取的工業,道院都會慎之又慎。盡量不擴大生產。


    這也導致了這方天地的手工業異常發達。能工巧匠傳承有序,層出不窮。


    小樓住在鴻臚寺裏,木丹郡的富商一個都沒有前來拜訪。


    賈家商會在軒霧郡收買鴻運禮炮三成年產量的消息,就掛在木丹郡各家報社的告示招牌上。是木丹郡的富商無知麽?想來不是。


    木丹郡的富商對賈家商會敬而遠之,讓小樓了解到了一些軒霧郡不曾看到的細節。有人不歡迎她。那麽就要繼續走下去,看看下一個郡府,是否依然如此。看看誰歡迎她,誰不歡迎她。到了京都,她便可知,誰可與之有經貿來往,誰不可以。


    當然,這些楊暮客不知道。他不去問,也不在乎。


    傍晚他們出了城,下一站是嬰侯郡。


    嬰侯郡地處木丹山東,平原多雨。是米太傅的大本營。也是冀朝大郡之一。占地八億畝。西為旱田,多產豆類茶葉,東為水田,種植稻米。


    夜裏才出山東山口。茶香撲麵而來,楊暮客瞬間就精神了,剛喝進肚子了水燒開了,汲取了茶的味道變成了茶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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