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了城裏,楊暮客覺得這是一個大國的大城,肯定要去一個富麗堂皇的酒家住宿才對。


    但飛舟落下的時候小道士黑著一張臉,夜燈下半毀的院牆,雜草叢生的花圃。還有牌匾歪斜的大殿。


    有病吧。進了城,乘著飛舟。就來這地方留宿?


    廚青還一臉自豪地介紹著,“此廟觀乃是我國雲鼎觀的別院。貧道雖是尋湯觀道士,但國中雲遊道士若知此地,皆可在雲遊之時來此落腳休息。”


    小樓下了車打量了一下,反而點了點頭表示滿意?


    楊暮客當下覺得小樓一定是醒了。湊上前去,“姐姐看得出什麽?”


    裹在狐裘裏的小樓指著那燈光照射的斷牆說,“我在那船中讀過《周上國鑒物實錄》,書中說彥王初年謖川江河床改道,王室磚廠不得不改址遷移至上遊。自此紅磚變青磚。距今大約一千三百餘年,這斷牆有青紅兩色。想必也是彥王時代所建。”


    廚青聽了頗為訝異,“賈姑娘博學多才,貧道佩服。此觀的確重建於二十一甲子前。八百年前抵禦天妖損毀大半,隴陰郡將此觀圈地封禁,一切都維持著戰後原貌。山腰還有當年郡守題字的石碑。”


    這話說完,眾人皆知此院意義所在。


    一行人跟著廚青走,繞過那歪歪斜斜的大殿,在燈光下能看見自上而下的裂紋,鬥拱歪歪扭扭。楊暮客瞧見了那些即將破碎的地方都被坤字訣符紙貼著,像是一塊塊補丁。


    後院有一個明燈向上打光的石像。那是一個持劍怒視天空的道人,他手中拿著一摞符紙。


    “這位便是當時別院的住持,鮮明道長。”


    玉香隨著小樓欠了欠身。楊暮客持子午訣揖禮,季通抱拳拱手。隻有何玉常跪下磕頭。


    一行人再走,走過一片廢墟。廢墟被柵欄隔了起來。道路平整幹淨,有人常常打理。穿過一個圓拱門,這是一個小花園。花園盡頭是一麵鎖著的木門。門鎖是九宮八卦。


    開門後是壁照,繞過壁照才是道士居所。冬雪蓋著厚厚一層,沒有腳印。


    一棵老鬆被白雪裹得嚴實。天上的白鶴落下,吹出來一條路,然後腦袋埋在翅膀下休息。


    第二日雞鳴。


    楊暮客看著外麵還黑著,披上了道袍。大雪已經停了,那隻鶴就老老實實在樹下睡著。他並不理會鶴妖。這是他第一次聽見雞鳴,他知道這方世界馴化了雞。


    在青靈門讀到過。雞,親者雉鳥也。血熱,羽黑紅,頭生肉冠,不可食,頸多瘰,不可多食,翅肉少且鮮滑,股肉緊實,尾不可食。


    循著聲,楊暮客走到了院外。穿好衣袍,看見一條小路連著山路。山路是被茫茫大雪掩蓋的台階,他步伐虛浮,踩著七星天罡變往山邊走。開天眼望去,不遠處的山頭是一座書院。


    書院已經有人點燈讀書了。


    那些學子想必經常會來這道觀遊玩,看著那修修補補的屋牆。人道傳承總有人會記得這些修修補補的地方,這些人會匯成新的大勢,不可阻擋之勢。


    東方出現了一抹紅,楊暮客麵露喜色。極目遠眺,一絲陽氣勾下。沉積屍身的陰氣與陽氣中和,手中掐訣,以東為乾,西風起。引靈陣立於足下,指尖一指,一座雪人用障眼法化成了他的模樣。


    踩著陰雲朝著黑夜中金碧輝煌的城隍殿走去。遊神背著小幡半路來接,言說城隍已經等候多時。


    進了城隍府邸,轉了一個彎就到了城隍的居所。不大,不過一間廂房,也沒什麽陰魂小廝。初代常勝侯趕忙走出小院來到門前迎楊暮客入門。


    “未敢打擾道長休息,不曾想到道長竟然主動登門,實在失禮。”


    “城隍治理有方,貧道之前多有得罪。”


    “哪裏哪裏……”城隍笑嗬嗬地毫不在意。


    進了廂房客廳,一桌酒菜被靈炁蓋著。這城隍當真等候多時。


    酒桌上城隍閱曆豐富,講話風度翩翩,與他那常家後人簡直天壤之別。


    城隍隱約提了盧金山的事,也隱約提了扶禮觀之事。


    但楊暮客都好似聽不見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終於城隍忍不住說道,“小神還有陰壽四百餘年,那扶禮觀將本神定在了此地。港城的城隍拿了盧金山的道契,他倒得幹脆。海主那邊不得罪,盧金山不得罪,扶禮觀那邊他不管不顧,如今小神該怎麽辦啊。”


    楊暮客夾著妖獸的肉食塞進嘴裏,“貧道出山都不足一年,這裏頭千頭萬緒,您問貧道是問錯人了。”


    城隍小聲地說,“您是上清門人,這天道宗的事情您就不想管一管嗎?”


    楊暮客放下筷子,“扶禮觀之人可曾擾亂人道?”


    “絕無此事。”


    “那扶禮觀之人可曾放任妖邪?”


    “更不可能。”


    “既然如此,貧道管他何事?”


    城隍咬了咬牙,“那扶禮觀獨占我周上國人道香火……”


    楊暮客揣著仙玉可不怕什麽六耳,直白地說,“你放下碗罵娘。”


    “道長不知,扶禮觀隻許本神一成,盧金山言說可再提半成。”


    “結締契約之時為何無有異議?半成香火動搖立身之本,有德乎?”


    城隍一時間麵紅耳赤,“周上國人道非扶禮觀轄製,何以言德?我於國神治下執掌陰司,扶禮觀本就大勢欺壓,如今有了二選,自當有所思量。”


    楊暮客聽著笑笑,“城隍以為我該如何去管?”


    “道長身份尊貴,我等想推薦道長為理事,與之交涉。”


    楊暮客也細細思量,慢慢說,“城隍以為我傻麽?”


    “道長明心見性,自是聰慧。”


    “那這出頭鳥貧道去做,貧道便成了以勢壓人的。”楊暮客其實船上就猜出來個大概。


    那龍王出貨,天道宗收貨。這邊是條修行界的貿易商路。商路自然需要確保安全,如今聽聞了扶禮觀的名聲,自然知曉這扶禮觀便是那天道宗的安保大隊。年年大量修行物資來往流通。不知多少妖邪看著眼熱。周上國九成香火交上去自然是保護費,人道興盛之地本來就鮮有修士仙山。扶禮觀想必也花了大心思。


    如今人道再盛,這周上國人道香火已經變成了一塊肥肉。本就占著餐桌的扶禮觀不想與人分潤。那海上龍種似乎勾搭上了盧金山,要跟這邊較勁。


    其實楊暮客心裏還有個小心思,若是自己替上清門分得一絲一毫,也算有功嗎?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人道經營,無不是長久之事。短了一代修士,幾代凡人,長了千年萬年,山河異色。他憑什麽代表上清門去與天道宗的扶禮觀去爭?


    “可道長便忍心見我等受此欺壓嗎?”城隍見利誘不成,便動之以情。


    楊暮客歎口氣,“貧道亦是以為天道宗手伸得長了些,那西岐國有他們,這周上國還有他們,就連那海中龍種都要與之貿易。”


    城隍趕緊附和,“確實如此。”


    但楊暮客話音一轉,“可天道宗派遣旁門駐守於此,想必一片蠻荒之時,那些道人便除邪降妖,整理炁脈,如今得見興盛。有失有得,理當如此。”


    “道長言之有理,但那扶禮觀得遠大於失。我等神官以為足矣。小神被奉為神官之時,這隴陰郡隻有百萬人口,如今三千萬治民。我手下遊神從數百至如今上萬,可香火皆要由我那一成中分潤。小神已經不堪重負……我本陰德已滿,該是修鬼仙之路,升執歲殿。可那扶禮觀不允,因為他們也尋不見可以治理三千萬人口陰律的鬼王。如今正法教遊神來此,可解本神之難。”


    聽完這話楊暮客話音再轉,“聽聞你之難處,貧道也感同身受。時過境遷,那人道在變,陰司卻一成不變的確不合時宜。正法教若能分擔也是一樁美事。”其實他自己都替自己害臊,感同身受個屁。


    “小神多謝道長理解。”城隍已經放下顏麵,甚至是帶著央求的口氣,“那道長是否與那盧金山的道長一見?”


    楊暮客端著酒杯想了想,“此時相見不合時宜。還是待時機成熟以後再見罷。”


    城隍端起酒壺,眼中有些失落。


    靈食美酒著實上頭,從那城隍府邸離開時楊暮客覺著自己有些飄了。思緒錯綜複雜,不知哪兒才是頭。出了陰間迴到那處山頭。竟然見著廚青和小道童就在一旁早課。


    掐訣一口氣吹散了障眼法,從那假身之處站起來。朝陽正好,廚青凍得臉色發紫,那小道童卻麵色紅潤。


    “你們倆怎麽也來此地早課?”


    廚青從打坐中醒來,舌頭有些捋不直,“大可道長修行精深,我與徒兒自是跟著學習。”


    小道童那水靈靈的大眼睛也看著楊暮客。


    “哈哈哈哈……”楊暮客笑得前仰後合。“既是跟著貧道學,那貧道也不吝嗇。教與爾等一些修身之法罷。”


    他靜靜地擺起《文八段錦變》的起手式,籲出一口長氣,言道,“修行之路,一動一靜。久坐生瘡,心思不純。所以早課之後以修身法暖身,可增長壽之功。”


    說完他開始緩緩練功,口中還念著口訣。口訣自是有所改動,不與那七十二變中的原文一致,更通俗易懂,也少了許多溝通靈炁之用。


    廚青起初還有些不屑,這修身法他尋湯觀亦是不缺,可他身邊的小道童卻不管不顧跟著練。隻見小道童額頭大汗淋漓,熱氣蒸騰。此時他才明白這功法著實了得,比那尋湯觀的修身法更為精妙。所以他才跟著練了起來,隻是手腳不大靈活,跟不太上。


    練著練著,廚青感覺口舌生津,饑餓難耐。又看了看自己的小徒弟,小徒弟也是腹音如鼓槌。


    楊暮客屍身更是肚中龍吟虎嘯,從陰間帶出的陰氣全部蒸騰而出,甚至他本身的陰氣也在調和。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再給孔老夫子點讚。


    三個道士大冬天在山頂上打拳。這景色當真不尋常,山那頭的學子揉了揉眼睛以為眼花了,然後唿唿喝喝招來了一大群同學一起看。


    楊暮客整理了一下頭發,朝著他們大聲喊,“山那邊的朋友,你們好嗎!”


    一群書生不知所措。


    小道士崇拜地看著楊暮客,楊暮客哼地一聲。


    “看到沒,他們都被我英姿颯爽給震懾住了。”


    廚青捂著臉,他尋湯觀算是丟光了顏麵。忽然他又想,這雲鼎觀的別院跟我尋湯觀有甚關係……


    楊暮客麵對朝陽意氣風發,肝火愈發旺盛,非毒之魄不停鼓動。


    根據現有的讀物來看,這方世界隻有公元前四百多年的經文。那麽也就是說,稷下學宮的很多知識此方世界沒有。


    楊暮客站得筆直,高聲朗誦荀子的《勸學》。


    他不想做文抄公,但心中有感而發,悸動不已。唯此時此刻一篇《勸學》當足矣壯胸懷。他不知這一方世界俗道學宮是否有這樣的文章。但他高聲朗誦著,告訴那天地。我來過,我宣講我原來所學的。


    廚青看得目瞪口呆,直到那站在朝陽下的小道士念完。他上前作揖道,“敢問道長,此文何人所作。”


    這樣的聖人文章,自然不是小小年紀的道士可以有感而發。甚至要幾經揣摩,細細修改。


    楊暮客迎著風,“荀子,《勸學》。”


    廚青繼續追問,“那敢問道長。荀子為何人。仙鄉何處。”


    “貧道忘了,貧道於夢中千百聖人授課……又何曾記得許多……”


    廚青道長暗道一聲可惜。


    從那青靈山起。小樓說過,他楊暮客宣之以德,那必有人以德行束縛其行。楊暮客這一路走來都感到束手束腳。直到他醒了非毒……


    非毒不懼朝陽,騰空而起,以指為劍,直指眾多遊神。他在警告,警告他們不需以德壞其修行。


    那城隍上趕著邀請他摻和資源爭奪,能安得什麽好心?他若允了那城隍,那便是欲。


    道經言。罪莫大於可欲,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


    從那陰間迴來,其實他就憋著一口氣。想不通。一篇勸學念完,念頭通達。


    今兒道爺告訴你們,道爺我是在學習。學的是你們的道德,若你們是禽獸,那便不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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