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死了個人,談不上貴人,卻也是個老人,老人不老,亦無人敬重。


    船艙一樓那戲園子裏有伶人居所,雖窄小些,卻也比那一層甲板下頭的船艙好得多,至少能照見陽光。


    一間小屋裏頭,門窗緊閉,一個姑娘坐在拔步床上,一個姑娘邊兒上站著。還有一個跪著不言語。


    “小猴兒,你家主子跳了海。那幫船工撈了半個晚上,也沒見撈上來一片布。你日後就跟我吧。”


    跪在燈下的雙丫女娃不做聲。


    床上的姑娘哼了一聲,“你若不吱聲,我就當你是答應了。那孫小栗賞你的,本姑娘自是不貪你的。但她譜的曲兒,你總會記得些吧。”說道這裏姑娘撇撇嘴,“她仗著名聲,不曾正眼瞧過我們這些女子。嘴裏說得便是那才情,清白。如今才情害得她沒了清白。反倒是我們這幫子沒個甚才情的野花活得痛快。就剛剛,媽媽要推有情姑娘做花魁。你是知曉你家主子和有情姑娘的恩怨的。她做了花魁還能有你的好?猴兒,想想自己。”


    那小姑娘跪著眼淚啪啪落在地板上,燭火像一點星光在曲麵的點滴間閃爍。


    當當敲門聲。


    “打擾了,蘭姑娘,我家小姐請侯靜過去。”


    那女子趕緊從拔步床上站起來,推了邊上的姑娘讓其去開門,“喲,青西來啦。有情姑娘這麽晚喊侯靜過去做什麽啊?”


    門口的姑娘看著裏頭跪著的小女孩,“小姐說了,侯靜跟著她家主子三年,知曉那花魁的規章。如今媽媽許給小姐前程,小姐也得做足了功課。”


    “那就這樣吧。玲玲,還不把侯靜扶起來……”


    天明之時,船裏賓客出門用餐交頭接耳。


    他們本以為這花魁死了該有一場白事兒,卻不承想皆是一如既往。那些個船員沒什麽悲切,似乎昨晚那典儀上的事情不曾發生一般。


    楊暮客早課以後和姐姐用了餐,撐著一把傘在甲板上麵遛彎。


    恰巧碰見了被人抬在躺椅裏的何公子。


    “大可道長請慢。”


    楊暮客扭頭一看,何公子讓下人把躺椅放下。


    “多謝道長救命之恩……”那何公子麵色蒼白,話音裏漏著風。


    “修道之人,當有慈悲之心。”


    何公子麵露慚色,“如今鄙人大病未去,不能行禮實乃罪過。道長慈悲,但鄙人也非知恩不報之徒……”


    楊暮客走上前去,俯身看他。


    一眾下人本想上前攔住,卻反被那小道士的氣場逼退了半步。他們後傾著軀幹謹慎地看著那小道士,公子是貴人,但這道士,是異士。


    楊暮客低頭露著一口白牙,“何以為報?”


    何公子仰著脖頸,嘴唇卻敲打不出一句話。“我……我……”


    “怎地?你莫不是說得客套之言?”楊暮客後退一步,直起身子,依然低頭俯視,眼中流露難言的意味。


    而何公子從後仰到前傾,咳嗽一陣,差點忘記喘氣。他低著頭大口唿吸,那道士看他的眼神似乎像是看一隻螞蟻,一隻醜陋的螞蟻。明明那日相談甚歡,如何變成這般情形。定是那些人胡言亂語,惹了這奇人不快。


    雲朵飄過太陽,隨著風帆滾動的陽光將青傘的陰影罩住躺椅。


    明明光圈那麽耀眼,但為何那道長陰沉而黑暗?何公子不由得立起寒毛,“道長既救得了我也幫得了我……”


    說完這話他即刻後悔了。


    嗬……楊暮客沒能憋住這一聲笑,“貧道幫你什麽?”


    黑日當頭,哪怕是深淵何公子也必須往裏頭跳,他努力地輕聲說,“他們……他們不會放過我……道長,救人一命乃是功德,萬不可置小人於不顧……”


    楊暮客麵色多少露出一些無奈。


    總有些事水到渠成,屍體軀殼不全,所以陰靈溜了。他不知漏了多少,亦不知如何漏的。反正就是漏了。仿佛命中安排,何公子身上毒發也與這陰靈有關,蠱蟲吞食陰靈,邪氣大漲,少陽化作少陰。肝腎不靈,遂引起毒發。簡單來說就是免疫力降低,蠱蟲產生的神經性毒素超標。


    而當下他重塑屍身,對於送上來的許願實難割舍。


    輕咳一聲。


    何公子好似處身一片蓮池,周圍的人都不見了。他坐於舟上,船頭站著道士。


    這不是小道士顯法,而是何公子體內餘毒未清,犯了癔症。


    小道士言語仿若鍾鼓之音,四方不定。“貧道修持道法,不求身外之物。但一路歸途,總有課業拖遝之時。你若有心,可助我補齊科儀,貧道自當有法保你性命……”


    “道長開恩,道長開恩啊。”何公子眼中的小道士此時飄忽不定,時小時大,他仿佛懸在虛空,看見小道士佇立在一片血河之中,金黃的原野與藍綠飛絮漫漫無邊無際。


    小道士撐傘東望,“占卜之事可信?”


    “信得!道長所言小人皆是信得……”


    楊暮客抿嘴一笑,“何日生辰?”


    “小人生乙亥醜年,純陽初九。”


    “占前程?”


    “是……”


    小道士再次上下打量一遍何公子麵相,木身東渡海,離土遇金,該有一劫。平地木,子水當生,西向東,吉位當生,金劫加身,似兇實吉。但麵相仍是大兇之色,這可就怪了。他也沒作科儀,不過是演算一下,心中也覺著不準,遂稍加思索。隻覺無非是有人克他,或是有人做局。不論何種,守身正位自當破解。


    楊暮客轉身對著門口站崗的季通招唿一聲,“過來。”


    “少爺何事喚我?”


    楊暮客指了指那躺著的病秧子,“下船前護著這何公子。”


    “這……”季通遲疑地看了看何公子。


    楊暮客也不管季通的疑慮,對那何公子說,“我這護衛乃是火命,氣血旺盛,一身兇煞。有他護衛你自當保你周全,至於你身邊這幾位護衛,迴你院中照看他人便可。”然後他側身對季通再道,“問那船中經理要一間東南麵陽的廂房。不管幾層,向陽即可。另外不要讓他出門。一日三餐你都要驗看,驗明無毒再送給他吃。”


    “山塘知曉護衛要人之法,隻是他……”


    “他算個什麽要人?”楊暮客扭頭撐傘走了。


    聽完這話季通心中有數,打發了那周遭護衛,像是提著雞仔一樣把那何公子從躺椅裏撈出來。那些人本來要攔,但季通一個眼神就將他們嚇退。獬豸腰牌沒了,但自家的身份更顯赫。他指了指不遠的小院,“某家主子就住那,這少爺若是丟了,去那問。某家聽少爺的話,護爾等小主周全。你們還得謝謝某哩……”


    身嬌肉貴的何公子本就體虛至極,這麽一折騰昏死去過。季通嘿嘿一笑,就那麽將人提在手裏,倒省去不少麻煩。


    楊暮客迴到院中,玉香提著水桶從正房走出來。


    玉香將桶中汙水倒進石渠,提著桶子喊了聲少爺。楊暮客要推門進屋,玉香走了上來,小聲說,“婢子錯了。”


    楊暮客犯了糊塗,“怎地?”


    “婢子不該讓您曬太陽。”


    楊暮客擺擺手,“多大事兒呢?我自己走火,本就該曬,隻是曬過了。玉香何錯之有?”


    玉香道人看了他許久,無奈地擤氣,“又亂卜卦了吧。”


    楊暮客挑眉,“不是耳朵不好用麽?姑娘怎地知曉?”


    “你那爽靈冒出來三尺多高,自己還不知曉嗎?”


    楊暮客打開靈識一看,果然爽靈飄出體外。匆匆收靈入體後皺眉問玉香,“新生的屍身用著不太靈便,剛才……”他把那何公子之事前因後果說了。


    玉香提著水桶展展腰身,無奈地迴答,“管他作甚,少爺本該置身事外,無有掛礙。就算有心相幫,又怎能動用靈機。”


    “不曾動用靈機,隻是尋常易數之術。幫其占算前程而已。”


    “修道者言出必信,少爺以為他許願與你,少爺又何嚐不是許願與他。心動則靈動……況且那人也是個德行欠缺的,少爺要他幫你補齊科儀,當真是所托非人。”


    楊暮客麵露無奈,“是貧道心急了些。屍身欠了陽氣……你來之前我總從季通身上取用。如今他也算感知陰陽,再借已不合適。這紈絝送上門來,借他之手取人陽氣不傷天和。”


    “既要救人,又如何咄咄逼人?”正房裏端著竹簡的小樓走了出來。“哪兒來許多藉口,正值隆冬,何人不缺陽氣。你若有取人陽氣之心便是歹念,心生歹念自是修持不夠。”


    楊暮客訝異地轉頭看向師兄,“可如今已經應下了那何公子……”


    “既然應了當該辦好,此人免去此劫,下迴死得痛快些罷了。”說完小樓便抱著竹簡迴去了。


    楊暮客忙問玉香,“師兄醒了?”


    玉香搖搖頭,“真人之事我又怎能清楚。”


    楊暮客琢磨了下師兄之言。歎道,“當真有因必果啊……”


    “少爺可有衣物要洗?”


    楊暮客恍然,“貧道衣衫無需姑娘受累。”


    “那婢子便迴了。”


    “姑娘辛苦了。”楊暮客合上傘進屋。


    “婢子本分而已……”玉香目送小道士迴房。


    她提著木桶進了正房,小樓依舊捧著竹簡苦讀。茶幾前小樓一手托腮一手弄茶,抬眼看了進屋的玉香,微微一笑。書桌前,小樓持筆寫下兩字,眉頭緊鎖,又覺不對,將紙張團成一團丟進紙簍。


    而屋內竟有三個迦樓羅卻彼此不知不見。


    玉香不敢多言,撩開簾子進了隔間。她放下水桶將卷著的襦裙展開,晾在床邊的撐杆上。陽光漏過窗紗照著她側臉,晾曬的襦裙陰影雕畫出秀麗容顏。


    寫字的小樓無奈歎息一聲,放下筆看了眼窗外的廂房。


    “那呆貨自以為是,他既許了你教授之權,你怎不用?”一個賈樓兒撩開簾子走了進來,


    “行走拜見真人。”玉香趕緊跪下行禮。


    她抬頭一看,一柄戒尺立於地板之上,小樓的身影消失不見。玉香上前拾起戒尺,踟躇良久。轉身繼續晾曬衣物。


    臥房中漆盒輕輕打開,鏡中有小樓對鏡貼花。鏡外小樓端詳片刻,取筆額間點下朱紅。


    在外頭抱著書卷苦讀的賈樓兒喝了口熱茶,秀眉緊鎖,看到飄落腳下的一張卷紙。她記著這秀氣的字跡是她方才寫的,不合律便丟了。看了幾眼,覺得甚至羞怒,繡鞋一翹遠遠踢飛。


    不分海天浪滔滔,幾許春夢船搖搖


    歸鄉去長帆落日,問家弟千裏迢迢


    沒過多久,楊暮客在屋裏打開兩扇對窗,陽光催著海風,能看到遠處有海鳥唿嘯。想來那也是隻小妖精。袖中提出一壺酒,翹著二郎腿躺靠在窗前的大座上。取杯斟滿,無聊。


    當當當。


    “進。”


    玉香進屋掩門。


    小道士擠眉弄眼,“可是檢查貧道屋內衛生?”


    “婢子前來乃是有正事。”


    “何事?”楊暮客看著神色鄭重的玉香心中有了不好的預感。


    “少爺是自負,覺著自己體內跑了陰靈,惹了麻煩才發善心。真人說你心生歹念也是正著,你若缺了陽氣,忍著便是。身軀被烈陽所毀,實乃張狂報應。想來少爺忘了長輩叮囑,失了方寸。少爺許我授法之權。那婢子今日當教一課。”


    “嗯?”楊暮客瞪大了眼睛瞧著玉香走上前來。


    玉香道人手中出現一柄戒尺,“少爺伸手。”


    楊暮客緩緩地將手掌從道袍裏伸出來,低頭看著那戒尺竟然心生懼意。


    啪。


    “嘶。”


    疼,讓人長記性的疼。


    打完以後玉香鄭重地對楊暮客說,“行事有方,不該自以為是。課業不墜,但應時時自省。言行是否合一,為事可曾逾矩。”


    楊暮客攥著手心放在胸口,放下酒壺起身含腰說,“學生受教了。”


    “請紫明道長寬宥婢子無禮。”


    楊暮客沒有抬頭,亦不知玉香是何表情。不過想來她很痛快吧。半天沒能憋出一個屁,楊暮客搔搔發髻,“我該如何處置邀請那蠢……紈絝助我舉辦科儀之事?”


    “少爺辦事當自有章法,何來問婢子呢?既是有因必果,又為何心生疑問。”


    “可取人陽氣……是……歹念。”


    “一報還一報,有借有還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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